《不离不弃名》佐餐千代子

11、人间自是有情痴（四）

　　邹筠定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未搬来潼泽之前的记忆了，有些事，总是忘了比较好的。生活就是这样，痛苦的事情，幸福的事情，一起交杂着，老去以后，会选择遗忘那些不堪的旧事，只愿意回忆美好的事。刚直不阿的父亲在朝堂上遭到政敌诽谤，贬谪途中就病逝了，孤儿寡母落魄地找了一条小村定居。原先买地盖房已用了不少银钱，剩下来的要预防救急不能再用，于是只剩下一车厢不能吃、不能用的书籍，顶个什么用？

　　靠着养蚕种桑，渐渐地融入当地的生活。大人们都知道是什么回事，除了一些爱嚼舌根的、趋炎附势的，可怜人家两母子，多多少少帮点小事也是可以的。私底下转个头回去跟家里人唠叨，思想觉悟不怎么高的平民百姓其实就是图个口快，有什么都往外说，被孩子听去了，就去欺负外来的官宦家幼儿。

　　自幼耳濡目染，邹筠定当然跟那些桑家的野孩子不一样，做事讲究礼数、举止文雅，面容清秀，不论出门与否都会把衣着打理好，最紧要的是不会捉弄女孩子啊。自然是讨她们欢心啦，同时也惹来男孩们更大的嫉妒。

　　阿桑也不例外，从小小的邹筠定跟从娘亲走进村里的那一步，她就已经看出他与村里男孩的不同。读书人在炟潼地位非常高，还讲求品德高尚，听说他爹做官多年，身后却没有很多积蓄，有很多人家对邹家的小子持的观望很高，七、八九岁的女孩子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长大嫁给这个全村最俊秀的如意郎君。

　　但是，不为出风头博得邹筠定好感而帮助他的只有阿桑，也只有阿桑，在邹筠定年幼丧父难过的时候静静地跟着他；就只有那个在女孩子们后面总是不爱说话的阿桑，会在收成不好的年头偷偷带邹筠定上山挖当地人知道没有毒性的蘑菇、摘能让生病的阿娘吃下肚还不会吐的野菜；还是只有阿桑，跑几里路去镇上买来对于乡下人算是奢侈的笔墨纸砚送给他做生辰礼物；更是只有阿桑，不会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重复为什么不考科举的烦人话语，她会愿意为了这个人种一辈子的桑、养很多的蚕儿、用丝织出更多的绸缎去换成布匹、然后裁剪成他和孩子们的衣裳……

　　阿桑明白他为什么不去入仕，因此一直自己私下瞒着娘积攒着嫁妆，想着就算阿娘不喜欢邹郎没出息，她到时拿出了这个给他总算可以了吧。阿桑没多少见识，却贤良淑德，把这件私密小事告诉邹筠定之后，情郎笑得不能自已，说她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小女孩小胳膊的怎么能够拗得过两只大臂呢？

　　邹筠定自有打算，当年娘亲颇为有远见地变卖了一大部分嫁妆，虽然对于上流社会太少，在山村里过个好日子却是足够了。况且这些年，娘儿俩一直不敢花钱大手大脚，就怕出什么祸事。

　　炟潼十八即可束发戴冠，算是成年了，便可娶亲。女儿家十六，亦是能嫁。

　　阿桑总算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喊“筠定”了，每天拿桑叶逗着蚕宝宝的时候就魂不守舍的，还比往日更加积极地晒桑葚干。

　　郑婶见邹筠定不愿考科举博取个功名回来，就有几分嫌弃了。觉得自己就等着那便宜女婿金榜题名了，用八人大轿把自家的阿桑娶过门，自己在乡里间该有多么风光。若不然，自己到时去探个亲什么的，就只是跑半条村的距离住他家的烂土房，不是那城里四进四出的高门宅院，往日在村里跟人吹的牛皮可就吹大了。

　　邹筠定跟阿桑说好了自己上镇里先行买一些物什，身体向往不大好的娘亲留着休息和看家，希望她有空去看一下。

　　结果，邹嫂闷不住，出来寻阿桑。她刚刚从河边洗完衣服过来，掰了几支新鲜多汁的青瓜和辣椒叶，喜滋滋地跟心头上的未来婆婆讲话。郑婶看中了城里的一户富户，心里寻思着说服闺女改为嫁给王家的儿子。

　　说实话，尊重读书人的程度也是视各地民情而定的，云泽相比曾经鼎盛几百年的轩俟、夏纣、炟平，更不说出过皇帝的潼国、以及最多贵族、历朝皇都所在的韶华，其实就是暴发户，最看重的不是读书人的品质、学识，而是官能做到多大，最看重的不是世家大族的悠久历史，而是家产丰不丰厚。

　　同样，最重男轻女的也是云泽。

　　郑婶多少想着阿桑的聘礼，够儿子郑宝风风光光地娶个有钱媳妇回来。不是她不疼惜女儿，以她的观念来看，嫁给不求上进的邹筠定是吃苦呢，当然得把阿桑嫁到大人家里去做太太，再不济也是个姨太太。有福不享是傻子！

　　听到这里，白因心中有不好的念头：“然后呢？郑婶不是那么刻薄真不许阿桑姑娘嫁你？”

　　邹筠定沉默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正视着小小的厅堂中间摆着的神龛，上面只有邹父的牌位，他的声音很沙哑：“家母的牌位正新造着，结果棺材铺的老板也走了，我对此类事不熟悉，怕出差错，还没来得及摆上去。”

　　所爱女子的母亲竟然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娘亲，邹筠定不会转嫁怒火到阿桑身上，却是当场冲动地朝郑婶下跪。

　　潼泽附近几座山有这么一个怪俗，现今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去执行了。不过郑婶看不过邹母总是一身寒酸的模样，又不喜阿桑做她家儿媳，于是就出言刁难：未来的亲家婆婆要想顺利地求得儿媳家的准许，就要到山中去寻那难得一见的人间瑰宝——一种胖娃娃状的肉芝。

　　古时相言，这种肉芝最是滋补，而且性味温和，是孕妇安胎的圣药，难产时服用更可能保得母子相安，外形又寓意多子多福。在很多豪绅的婚宴上都曾出现过，普通人家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就只能亲自去摘。由于太多人去采，肉芝生长又慢，很多刚出现时就被采去，药效弱了很多，后来逐渐少见。

　　而且这种东西长在深山老林里，连猎人都少能看见，对于邹母，简直是不可为之难事。

　　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个古老的风俗。

　　邹筠定在镇上除了采买，还时不时担任教书一职，拖延了几天没回来。阿桑头一天去瞧，以为邹母串门去了，又到别处去寻她，听街坊说她的身影出现过在山脚下。少女心急地赶快跑到山里，兜了几圈才看见一只掉落的布鞋，上面的绢花还是她连夜缝补的。

　　呼喊了好多声都没有人回应，阿桑煞白着脸冲下山找了很多大汉，想要趁着邹筠定回来之前找到邹母，每时每刻地祈求她平安无事。

　　云泽没有狼，却有老虎。数量稀少，却令当地人闻之色变。

　　筠定背着给阿娘和桑儿的锦衣，喜不自禁地回到家里。

　　最后却亲自抱着他娘的尸首向着郑婶下跪。

　　“你不是不知道，你不喜我，别把阿桑嫁我便是了。何苦找这阴毒法子整治我俩——”

　　他不知道怎么才好把娘亲断开的尸身搬下山去，最后固执地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用新衣抱了很多圈，托起她娇小但已经开始慢慢萎缩的身躯，轻轻地、害怕地、谨慎地，往家里走去。

　　阿桑哭肿了眼，又像小时候那样，默默地跟在后头，生怕邹筠定会如最初那边谁都不肯亲近，连她也不要了。她父母双全，还有弟弟去供养他们，邹母当爹又当娘，与筠定相依为命，如今走了，除了她，谁都不会过问他的生活起居。那个人，又要变成伶仃一人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跟同学们斗图，笑得不能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