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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人间自是有情痴(五) 天黑又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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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婶实在内疚不已,更不敢把阿桑许配给邹筠定,心里很是害怕她嫁过去以后,夫婿会因为家仇而虐待她。于是暗自收了城里王家的彩礼钱,偷偷把王家纳彩往家里挪。
阿桑正为二人前程神伤,没有注意到娘亲的举动,阿爹、弟弟都一并瞒着她,到了快要嫁的时候才被郑婶语重心长地劝说她另谋出路。
霖澜时节,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那个全村儿郎倾心相许的姑娘,浑身被雨水打湿,双目凄凉地站在家门口凝视着自己。
“筠定,带我走。”阿桑面相很是柔和,不像郑婶长得那么刻薄,细腰扶风弱柳似的,出落得楚楚动人。这样的长相虽然符合云泽的审美,但在全心全意为子嗣后代发愁的各家婆婆眼里,并不是什么好相,盆骨那么小,生一个都能要走她的命,不好生养啊。
邹母不是潼泽人,不会太在乎身子骨的问题,而且她对阿桑的性格十分满意,自然什么都不计较。可是阿桑这种姿色,在其他人眼里是适合偷的,却不会是放在家里,横竖出头都是做人妾室,那就难免要争宠、被正室欺负。
“我做你的妻,我把积蓄都带出来了,走吧。我给你道歉,一生伺候你,你恨我也好,就算再娶其他人都没所谓,我对不住你啊。”
邹筠定是个真君子,他马上命令郑阿桑换下湿掉的衣服,然后拿出了画好的路线图。阿桑大喜过望,他果然是个有担当的人,心里虽然恼恨郑婶,不过对她还是真心的,不论什么都会娶她。
“听话,等我们出去成亲了,生米煮成熟饭,再回来你娘亲什么都不能反对。”说罢,牵起阿桑涂过墙灰后粗糙的手,乔装打扮过的两人就往镇上连夜赶路。
此行乃险招,离开潼泽只有郡府以上批准的路引文书,邹筠定手中有一份,是他爹留下来给妻儿的一份保障,还未到期,但是样式较为特殊,是朝廷直接颁发的,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只有天黑走到城门口,再等天明出城,那郑家还未反应过来,他们才算走得了。
可是阿桑忽略那个总想吞掉她嫁妆娶个美貌老婆的弟弟郑宝,他早就发现阿桑偷偷出了家门,想到她可能是去找邹筠定私奔,当然不肯依了她,自己跑去王家喊人去截住他们。
王壬财气势汹汹地拿着郑婶画押的婚书,指挥家丁把邹筠定一顿好打,摸了摸一把阿桑的笑脸,这才在管家的提示下放下,以免冲撞了佳人,虽然始终都会是他的,未过门总是不好的嘛。
“王某苦啊。各位街坊,大家都看到了,邹生这个下三滥的,诱拐我未过门妾室在先,我惩罚他一下算不算过分?”
“不过分!”
“这种人渣,就该打死了再丢乱葬岗!”
阿桑被她弟弟禁锢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要啊——你们放开他,我错了!是我的错啊!”郑宝不想她说出更多不好听的话,一拳把姐姐打晕,王壬财生气地瞪着他,少年立马缩起肩膀讨好地奉承自己的未来姐夫。
邹筠定冷冷地抬起头望着王壬财,对方看不惯他俊秀的脸庞,踢脚踩了又踩,临别前拿起一条粗棍,用力地打断了他的左腿,这才罢休,拍拍屁股调头而走。
收到消息的郑婶赶来,没好气叫自家的男人帮忙收拾烂摊子,七手八脚地把昏倒在城门的邹筠定拉回去。还试图说服他不要拗气 :“我想了好多遍,还是不要把阿桑嫁给你。我跟我臭男人打了那么多年架、天天吵,哪能不清楚这其中的道道?别说你阿娘,她,我,我……”说着她自个儿都没脸皮了,“唉——你好自为之吧。”
第二天,王壬财为了预防不测,决定提前把阿桑娶回去。妾室比不得正妻,选在仲暑、潼雷二节,简直是要落大婆的脸面。只好临急临忙选了霖澜、新野交接之日。
生的桑葚、桑葚干纷纷从上方撒到红盖头上,郑婶急忙上前打开红丝雨伞。红绣鞋毫不留情地踩在桑葚上,新嫁娘脚下不停地步出村口,留下一地的紫色植物汁液。
子子孙孙,延绵不绝。
阿桑想着,手里抓着过长的裙摆。
这上头还有邹母攒下来的蚕丝呢。
郑叔掀开一坛桑葚酒上的泥封,用葫芦勺子盛起一次又一次,向明媚的天空泼了一回又一回。
此时的邹筠定还拖着断腿、手撑桌子缓慢地爬出家门。
不用邹筠定再回忆当日的痛楚,白因都能根据先前郑婶和王壬财的谈话猜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生离死别:
“我出到村口,那该死的王壬财就逃到那里。他原先衣冠楚楚,面对了山贼之后就有多狼狈,趴到泥地上,像一只食屎的土狗一样,喊着:‘别捉我!别捉我!大侠你们看,这是我的妻子,她是不是长得很美?你们把她拿去当压寨夫人都行都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别杀我!’郑宝拿着他姐姐的红盖头跑回来,我拿桌子向他砸去,问他‘你姐呢?’这无胆混账却抖得像个白痴。一切都乱套了,山匪还进到村里抢多了几个未出嫁的闺女和新嫁进来的媳妇,长得都不错,通通带回去了。”
“我左右看不见阿桑,爬着过去询问他们把阿桑抓去哪里,卑微得像刚才的王壬财。”
“我后悔了,作甚么理官场黑暗不黑暗的,一概把权势收归于我手,阿桑就能风光大嫁,我公器私用,把衙役都挪来给她迎亲又何妨?”
“我几次上山去寻他们的山寨,走到半路就天黑了,有时残腿受不住,还会昏死过去。当时村里还有人未走,路过的见我可怜就抬我回来。郑婶一直去求王壬财,那孙子不胜其烦,去了一趟郡府,好了,这下连郡守都死了。”
……
白因叫阿通给自己打下手,清理了邹筠定腿上的腐肉,又给他上药,纱布包得稳稳妥妥,往白粥里下了一些安眠粉,让这情痴难得睡了个无梦之夜。
自己则搬了张矮竹凳,在院里坐了一夜。望着漫天的星辰,他拿出玉笛吹响了一首毫无曲调可言、却透着痴怨的潼泽民歌。
“此为‘情痴’二字,却教人心戚戚。”
第二早,他站在阿通床前,幽幽看着他醒转过来,吓了小孩个没魂:“公子,你作死啊!干甚么每天没事都吓我!”
“我想了一个办法,你随我来。”阿通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一个月前,东南曾经的潼国旧址,百里潼城。
“老爷,你才回来就这么急找淳儿,不先歇下来喝杯茶吗?”一座大宅院里,一位华服妇人追着一名身材高大威武的男子劝道。
越石巍不耐烦地对自己的妻子越文珺说道:“你又想替那臭小子遮掩什么?”
越文珺委屈地向丈夫诉苦道:“我哪有?淳儿最近都乖乖地呆在府里,没闹出些什么事。不是我说你,两父子常常搞得像有隔夜仇似的,你就不能对他和蔼一点吗?”
越石巍一边闯进儿子越淳的房间,一边与她理论道:“他若是不用我操心,我自然对他好脾气。可是你看看他,好的不学,坏的全学会了,小小年纪就去青楼花天酒地。叫他练功,经常不知跑到哪里去!别人养儿子是用来继承衣钵的,我呢,迟早要被他气死!”
越文珺刚想伸手去拦,越石巍便掀开儿子的被铺,上面哪有什么人?
“你不是说他刚刚练完武,午休来着?”越石巍勃然大怒。
越文珺支支吾吾地解释:“可能是刚起床去找朋友玩了——”
“真是慈母多败儿!朋友?狐朋狗友才是真!把他给我找回来!”越石巍内力一震,床架马上四分五裂,屋里飘着被子的碎棉絮。
中年男子回到家不过说了几句话,吩咐下仆四散去找少爷回来,越文珺幽怨地靠在门框上,心想:你整天在外面当你的什么大侠,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把儿子教得像你这样正派古板才怪咧!
潼城越家,是近几十年来武林白道中的新贵,第二任当家越石巍比他父亲为人更加正派,他容不得邪魔外道、嫉恶如仇,而且本人武功高强,在武林威望很高。只是,他总是觉得儿子越淳的表现不尽他意,教导十分严厉,是武林人都知道的一则很知名的闲谈。
逃出父亲魔爪的越淳当然也不是那么没用,他天赋还是挺高的,在年轻一辈中也算是个排在前列的少年俊杰,只不过他爱玩成性,讨厌束缚罢了。现下,他一直听朋友说云泽女儿多娇俏,心里痒痒的想要去游玩一番,说不定还能有几段艳遇呢。
于是集齐几个平时玩在一起的世家子弟,就来到了潼泽。
日前在茶肆里听闻附近山里出了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一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立马起了去替天行道的念头,他们问过了山寨的大约位置,先去州府找客栈落脚。
一群人进城门,就有两个人出城门。
越淳走过一个卖货郎的摊位,刚好有个长相平凡无奇的白衣少年买好一串糖葫芦准备离开。身边有个小孩子气冲冲地擦过他的衣摆,哭嘤嘤着跑走了。那个拿着零食的少年笑嘻嘻地追着他:“阿通,你怎么又乱跑啦?”
发丝飘舞在夏风中,令越淳似乎徜徉在一阵古怪的药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