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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六朝如梦鸟空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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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大楚天润六年。
大楚,天润。最后一个国家灭亡新的统一的王朝建立,而燕国,我的母国,在负隅顽抗后也被大楚的铁骑踩得支离破碎。六国中燕国最后被灭,大楚自然喜不自胜。
天下初平,再无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想到这样的太平是多少鲜血白骨奠基而成,不知该喜该悲。
我站在客栈窗边,看大楚京都也是井然有序,市坊喧闹,一派生机。蓦然想起我幼时刚从亡了的燕国逃出的那般狼狈。
我的母后本南国朝曦公主,却也不过是难国公主。当年燕国围南,被那腐朽的南王嫁去燕国以求和亲太平,母后自然不愿,撞破了头求一死,昏昏沉沉半月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在燕国宫中,母后仪态姿容甚美,通晓诗书歌舞六艺经传,尤其在母后少时,一曲青莲剑舞而名动天下,得六国觊觎窥探。
入宫深得燕王宠爱,不久后生下我。南国自然又残喘多年,只是南国终亡,亡于楚。
燕王曾派兵援助南国,最终也是无济于事。母亲终日郁郁寡欢,堂堂一南国公主,被掳为燕国王后已是耻辱,如今故国国破怎能苟活。可燕王以我尚且年幼为由让母后留下好好活下去,忘记世事前尘。
所幸父王待母后极好,衣食住行唯恐不能亲自照料,日日留母后在身边陪伴,无论上朝,出行,游玩,征战,皆不曾远离。而我自小受尽宠爱,却始终不明白堂堂一国之君为何这般费力讨好,总是对母后笑脸相迎,一时一刻不曾冷待。而母后却只是面无表情,永皱清眉,常常独自倚栏杆,眺望南方泣不成声。这时候父王会轻轻拥着母后,任由她哭湿他肩膀。
再后来,母后偶尔会对他笑,至少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喜时跳剑舞予我父王,哀时会找父王倾诉,父王在宫中建一莲花台,由青玉构成,横亘于湖心,以供母亲练舞挥剑。湖中皆是青色莲花,夏日初至,父王会携母后泛舟清湖,采莲赏舞,陪母亲一同练剑,吟诗作赋,听清歌缓弹琴。
我在这偌大的红墙绿瓦中生活了整整七年。我常常偷上到有琉璃瓦顶的琼楼上,看落日西沉,跑到有鹿饮溪的上林围场,看弯弓骑射,在柳絮绵绵的春日里听梁上新燕低语呢喃。在檐下看最后一片梧桐叶落听最后一场秋雨,拥着火炉裹紧狐裘等新雪。
我出生那年,正逢燕国最后一场雪。满城桃花吐妍的四月,却迎来了这场雪。
所以我格外喜欢燕国的雪,记忆中簌簌雪花落在眉间,停在睫毛,是轻轻柔柔的,落在手心便化作了水滴。
直到楚军兵临城下,燕王让母后带我逃出宫外,时年,大雪纷飞白雪皑皑。我才第一次见到燕国下那样大的雪,千里山川苍皑,万里河流冰封。
父王不顾母后反对,将母后与我由燕云精骑护送出关。而他,燕王,我的父王身披金甲持剑开城,带城中寥寥无几的士兵作战,争取更多的时间,更为守住作为一个君主的尊严。可楚国来势汹汹燕国寡不敌众,我的父王最后身中数箭倒地而亡,我的兄长皆战死在楚国的铁骑下。
我不曾把这些旧事告知于慕尘,是不能,也不愿。母亲一生以亡国公主无耻,我亦是。出逃那日,天大寒,且是西行南下,荒凉之地路远难行。
楚军穷追不舍逼至山涧,母后挑帘,看前方是山涧悬崖,后路是猛虎追兵。燕云精骑誓死抵抗,最后一个骑兵倒下,我看见母后嫩粉的长指甲戳破了手心,一手血肉模糊。
“苼儿,不要动不要出声。乖乖的坐在马车里好吗?”母后像往常哄我睡觉一般笑容依旧甜蜜从容,轻吻我的额头。我慌乱点头,察觉几滴冰凉的泪珠滴在我额头。她拽下脖颈上的莲花状银铃,为我系上。拍拍我的头,拉紧了雪狐毛滚边的白色斗篷,握紧她最爱的那把剑——莲花诀。
我惊恐万分,看着车帘扫过母后的斗篷狐边,扑上前去,却抓了空。
外面的风狂啸怒吼,从缝隙卷入,雪狐斗篷甚是暖和,我却冷的发抖。
“我就在此,你们还想怎么样呢。”母后的声音在冰天雪地中尤为清冽。
“小的在这,奉命前来不敢有误。”
“不敢有误?”听见锋利的长剑出鞘的声音,我趴在马车里,从缝隙里看见母亲墨色长发随风雪中摇曳,素手执长剑,在苍茫迷眼的风雪中逆风而站。
“也已经误了。”
母亲的声音更像是一阵轻叹,清冷哀绝。
长剑划过她白皙的脖颈,雪白的狐毛滚边霎时血红,白色的斗篷溅满了殷红的血,点点滴滴落到了雪地,一滴,一滴。我嘴里泛着血腥味,嘴唇被咬破的鲜血落在我的手背上,混着泪水,渲染开来。
“天不佑南国,父王。天不佑燕国,夫君——”
接着我听见烈马悲哀的嘶鸣狂吼,冲下山涧,那是我对母国最后的记忆了。
“莲生。”被慕尘所救后的一个月,我才缓缓开口告诉他我的名字。
隐去了苼字草头。苼,古时鲁地地名,后为燕国。可早已经没有那么一个国度,谁人还会记得?也不必记得了。
他端着药碗的手一抖,抬眼看我。
“还以为你是哑女。”
“沈莲生。”我选择追随了母亲的姓氏。
“此后姓慕。”
我惊讶于此,皱眉看着这么无礼的人,对上他清冷的眼眸,这回换我默不作声,良久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