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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何用浮名绊此身 ...

  •   “喂,你叫甚么名字?”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小的宣城会对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问同样的问题。

      她知道母亲可以被称为“淑妃”或者“娘娘”,父亲名字是“圣人”。总说自己是大人、不和她一道玩耍姐姐闺名是下玉,大她一岁哥哥叫做素节。

      陪在她身边的两个小姑娘是阿韦和樱娘。

      殿内伺候的小太监是李宁儿,王得宝,李熙,赵四倌。

      值守的侍卫总是在换,她认得方脸的刘澶,爱笑的钱十一郎,个子比旁人矮许多的万澄。

      母亲养的猫儿叫雪娘。父亲喜爱的黄莺儿叫黄袍郎。她爱玩的一个雕花朱漆芸香木球叫好好。

      大唐的宣城公主给她目力所及的每一件东西都起了名字。

      比如叫芙蓉的花,本来是御花园里开得最艳丽的一棵牡丹。萧淑妃寝殿里原来摆过一盆深粉色的芙蓉,淑妃曾在花前抱着小女儿哄:“这是花儿……芙蓉花儿……你认不认得呀?”

      从此这小姑娘记住了“芙蓉花儿”,直到淑妃寝殿里的芙蓉枝叶枯萎,换上了芍药,她也有本事指着御花园里的牡丹喊“芙蓉花儿!”

      来看花的李治试图给牡丹正名,说得口干舌燥,却看见粉妆玉琢的小公主扁了嘴,连忙向她认错:“是芙蓉,就是芙蓉!”

      于是宣城身边的所有人都必须熟悉她千奇百怪的叫法,以便知道公主殿下到底在说什么。

      宣城执着于名字,是因为自己没有名字。

      出生之后很久,她都被称为“小公主”。他的父亲曾和母亲商量过,要好好给这个小丫头起个配得上她的、爱娇的名字。这一耽搁,便是五年。宣城有了封号,李治大概也忘了这一回事——又或者,没有忘,只是觉得不用这般费事了。

      她曾以为“宣城”就是自己的名字。后来哥哥素节告诉她,那是一个郡的名字。在名义上,它属于她。

      她和李素节花了一晚上的时间,举着蜡烛,在舆图里寻找“宣城”。找了许久,只见到小小的一个黑点。

      这样小,这样丑的一个郡,却占去了她的名字,她委屈得几乎要哭。慌得刚刚封了王的李素节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大堆书来,一句句磕磕绊绊念给她听,以证明宣城既不小,也不丑,反而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他念了很久,被他搂着的小妹妹才破涕为笑,娇声道:“好罢,那我便让它叫宣城好啦。可我以后得去看一看才成。”李素节如闻纶音,一叠声地答应着一定会让她去看一看,若是不好看了便直接让它改名。

      天知道哄妹妹是件多难的事儿,这书里怎么有那么多那么多他不认得的字?时年六岁的雍王殿下第一次感觉到了比“夏天里不许吃烤鹿肉”还要让人难过的事情,这是他六年人生中遇到的最大困惑。

      后来,宣城对哥哥的记忆,就一直留在那间空旷的宫殿里。昏黄温暖的灯光,地上铺着一幅很大很大舆图,横七竖八的卷轴,一个玉色袍子的小男孩儿,费力地念着他自己都看不大懂的书。

      她太小,根本不理解“废后”的含义,只隐约知道朝堂上在为这件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因为好几次,她都听见旁人在母亲面前念叨“皇后、太子早晚不保,娘娘须早为雍王作打算。”母亲便会叹着气,把眉描得再长些,把唇点得再艳丽些。

      可是再艳丽又有甚么用呢?连小小的宣城都已经意识到了有些事情在发生变化,她在阿韦面前抱怨:“阿爹不来看宣城,宣城再也、再也不理他啦!”她气鼓鼓地嘟着嘴,把“再也、再也”咬得很重,一团孩气的雪白小脸上,依稀已经可以看出属于萧淑妃的美艳和骄傲。

      阿韦和樱娘捂住了她的嘴巴,求道:“殿下,可不能这般说话。”宣城甩开她们,蹬蹬蹬地大步跑开,回身做了个鬼脸,道:“偏说!偏说!”

      长大的宣城有时候会想,老天一定听到她这句话了。因为从那以后,她果然再也没有见过阿爹。

      永徽六年,在册立新皇后的雅乐里,六岁的宣城挪出了她出生以来一直居住的宫室,离开了所有她认识的人。

      据说姐姐也搬进了新居,可是,她也没有再见过她。

      连阿韦和樱娘都不在,再也没有人听明白她说甚么了。宣城一个人坐在青石台阶上,扳着手指数着她的损失:“阿韦、樱娘、李宁儿……芙蓉、好好、雪娘、黄袍郎……”数到最后,小姑娘带了低低的哭腔:“娘娘,阿爹,哥哥,姊姊。”

      掖庭宫足够宏大,它以它的辽远空旷,阻隔了所有的迷茫和思念。

      娇气的宣城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不再哭鼻子发脾气,她再也不问旁人的名字,更不把她起的千奇百怪的名字告诉旁人。他们不来理睬她,她也不屑于去理睬这些人。

      在她面前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或者故意高声大气的宫人越来越少。他们与她已经能做到彼此视而不见。宣城越来越多地离开他们的视线,他们也不再大惊小怪地去寻找。大伙儿都知道,左右是走不出去的,约莫又钻进哪个山洞子,或者爬上哪棵树睡着了。

      王勖第一次见到宣城的时候,正是在一棵大树上。

      那是一株桂树,大约长了很多年,枝干粗壮,绿得犹如要渗出汁液来,金黄细碎的小花随风飘落,浓稠甜蜜如酒醴。十四岁的千牛卫百无聊赖,循着花香走去,便见一个穿黄罗衣的小姑娘横坐在一枝树枝上,垂着双脚荡呀荡的,说不出的自在。一朵小小的桂花正黏在她的额头上,阳光一照,便映出一点金光。

      她梳着双鬟,通身没半分装饰,打扮得比做杂役的小宫人还简单些。可她偏生毫不知道似的,得意洋洋地伸出雪白的一只手掌,接住落下的桂花,再鼓起腮,“噗”地一声吹出去。

      王勖忽然就觉得,这桂花香甜得如此寂寥。他怔怔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小姑娘,直到千牛卫换班的侍卫远远招呼着,他才发现日影已经西斜。

      他匆匆忙忙向来路跑去,没几步又停下来,扭头问道:“喂,你不回去么?”

      居然还有人对她说话,宣城大是奇怪,这人是傻子么,还是第一天入宫当值?不过她很好脾气地摇了摇头:“不。”想了一想,又道:“这里好。”

      她的口气理所当然,又带了点居高临下的耐心,仿佛在说一个人所共知道理。王勖不禁失笑,这小姑娘明明比他小了四五岁的样子,却偏生喜欢装大人。于是虽然不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好,他也态度庄重地点了点头,道:“好吧。”为了显示自己才是大人,他又补充道:“莫要耽误了晚膳。”这是和母亲学的,他贪玩的时候,母亲便这样说他。说完转身便跑。

      宣城微微一愣,鬼使神差般地问道:“喂,你叫甚么名字?”

      王勖却早去得远了。

      王勖回家之后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父亲要他离那祸头子愈远愈好,母亲叹着气,才说了一声“这姑娘也是可怜”就被父亲喝了回去,于是也不说甚么了。

      王勖这才知道,那小姑娘是萧淑妃的女儿,幽闭掖庭宫的宣城公主。

      再次见面的时候,他自觉已经认得了她,便对着她笑了一笑。

      两人终究是熟悉了起来。

      宣城自顾自发呆或者胡说八道的时候,王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宣城也不管他是不是听得明白,只管说。太久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了,她顾不得听得懂听不懂。

      中元鬼节,宫中照例有盛大的焰口法会,整个大明宫香雾缭绕,锣鼓钟磬之音远远传来,竟给掖庭也添了几分活气。

      宣城知道,这焰口,照例是没有母亲的份儿。宫人不得已提起她的时候,只能叫“枭氏”,并且要解释说,是枭鸟的枭。

      她要王勖把这个字写给她看。王勖犹豫良久,用树枝写在了地上。

      宣城蹲在那里,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一遍遍画着这个肮脏狠毒又卑贱的字,越刻越深。

      王勖看得不忍,握住她的手,在地上写了“萧淑妃”三个字,低声道:“这才是你母亲。”写完了才觉得这般抓着她的手实在有些不妥,连忙放开。正忐忑间,却见宣城歪着头看着地上的字,看得许久,忽然笑道:“这几个字生得很好看。”她日渐长成,这么一笑,越发显得容色动人。

      王勖从没听过有人用“生得好看”来形容字,正在出神,她又笑吟吟地强调了一遍:“这几个字生得很好看。和娘娘一样好看。”

      五年多了,她早已记不起母亲的容貌。

      有人嫌弃地说,她笑起来活脱便是一个讨嫌的枭氏,于是她便总是在笑。

      入夜,锣鼓声渐渐消歇。宣城熟门熟路地钻进一处假山洞,点燃了她在一年里搜罗到的所有纸,历书,抄经的残页,白纸……她还是找不到金箔和干净的纸钱,可是,今年娘娘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王勖说,他会在宫外,堂堂正正地烧一个包袱,写“萧氏”。火光映在小姑娘含着微笑的脸上,一派温暖。

      龙朔三年,吐谷浑与吐蕃混战。六月,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率军赶赴西北,节度诸军,备战西北。

      十四岁的宣城打听出来这回事,是因为她发现王勖忽然不见了。

      他父亲卷进了李义府案,未及宣判便瘐毙牢中。一时间故旧星散,再无人援手。老母连惊带吓,一病而亡。王勖被革除千牛卫职,充入西北军出征。

      宣城想了许久才明白,很少说话的王勖那天絮絮叨叨了许久,就是为了和她告别。

      可他没有和我说他家里的事情呀,一个字都没有。

      她托着腮坐在桂花树上,想,大约以后永远不会有人再听她说话了。于是,她弯下身子,用雪白的脸蹭着树干,低声问那棵大树:“喂,你叫甚么名字呀?我叫宣城。”

      八年,弹指而过。

      宣城眉目间已有了艳光,灼灼地照耀了日渐空旷萧条的掖庭,神态却仍是一派天真娇柔。

      王勖转战南北,终是回了长安,升任右监门将军。

      二十六岁的正四品,已经不算低了,可王勖总觉得,偌大的长安城里,便只余他孤身一人。

      圣人越来越倚重天后,除了天后所生的儿女,几乎都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了。

      职责所在,他不能再踏进掖庭一步,只能远远看着,想,那个喜欢坐在树上的姑娘,应该是高了一些罢?是胖了还是瘦了?还爱不爱笑?有没有人陪她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想着想着,心就疼了起来,因为他不敢想,又忍不住会想,那个小姑娘,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又欺负了她?

      八年,他像是期许着什么一样,征战杀伐,一路升迁。

      可那是为了什么呢?父母声名么?也许是,又不全是。

      三月,二圣出巡东都,太子弘监国。

      柔媚的春光里,一阵婉转的叶笛声,引着年轻的太子走进禁宫的更深处。那里,他撞上了同样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的义阳公主李下玉。李弘痛苦地发现,三十一岁的李下玉,眼中还残存着女儿家的温婉,鬓间却尽是萧萧的华发。

      太子弘连夜上书,恳请二圣降恩于他的两个姐姐,三十一岁的义阳公主和二十二岁的宣城公主。

      远在东都的李治恍然想起,他似乎还有这么两个女儿,久居掖庭,尚未出嫁。于是,两位公主被从掖庭迎了出来,打扮着准备下嫁。

      真正的“下嫁”,天后从右监门里拎了两个家世最最平庸的将军,随便加了个刺史的名号,连驸马都尉的称呼都懒得奉上。

      宣城被宫人架着从掖庭宫送进了不知谁家的青庐。吓得第一次没了笑容,苍白着一张小脸缩在青庐一角,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大约是新郎家世不好的缘故,青庐外,并没有热闹的鼓吹,也没有人念什么却扇诗。总之,宣城所知道的关于婚仪的一切,统统没有。

      只有一阵欢悦的,叶笛的声音。

      然后她便看见,神采奕奕的新郎掀开青庐的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她张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新郎。却听他柔声问道:“喂,你叫甚么名字?”温和的声音让她有了要哭的感觉,她望着那张脸,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那新郎偏了偏头,硬生生忍住了眼中的泪水,轻轻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声道:“我是王勖。”

      王勖。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至于她叫甚么名字,那又有甚么关系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何用浮名绊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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