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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八月初五(正文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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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事院
韦团儿道:“他,他没事么?圣人不怪他了么?”
上官婉儿略一犹疑,仍是点头道:“好好的。昨日晚上还进了宫,在圣人那里大哭了一场。圣人……多有赏赉。”
韦团儿含泪微笑,痴痴地道:“那便好了。”她倚在上官婉儿身上,低声道:“婉儿姐姐,我害怕。”
婉儿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只觉得她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柔声安慰道:“不怕。一下子便好了。”为她正了正衣服,正待出门,却见她一副楚楚可怜之态望着自己,心中略有不忍,道:“我在这儿陪着你。”
韦团儿却摇了摇头,道:“你走罢,我怕难看。”
婉儿素来心硬,昨日梁王府尸陈遍地,她尚能面不改色,假扮如燕去引得敌人注意,此刻听得“我怕难看”这四字,心中却蓦地里一酸。此事闹到最后,魏王立了大功,皇嗣洗清嫌隙,总算得保平安。便是梁王,也不过被严词训斥一番,褫夺春官之职了事。可韦团儿一介弱女,却无论如何活不得了。一时之间,颇有些窃国者侯窃钩者诛的荒谬之感。
她忍泪点点头,转身走出推事院去,王德寿点头哈腰地跟在她身后相送,婉儿将两颗瑟瑟珠递给他,微笑道:“毕竟是圣人身边的人,劳烦王大人,身后事给她办得利索些。”王德寿见那瑟瑟有指肚大小,澄澈碧蓝,极是珍贵,心下不由大喜,连连道:“内舍人大可放心。”“内舍人”云云,乃是宫中称呼,说她权同內相。王德寿身是朝廷官员,如此相称,却是当面奉承了。婉儿摇头道:“这可不敢当,王大人留步罢。”王德寿听她语音淡淡的不辨喜怒,连忙依言停步,躬身相送。
上官婉儿走出推事院,仰起脸来望了望远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狄府
如燕从李元芳房中出来,见狄仁杰正往这边走,笑着打了个招呼。狄仁杰问道:“元芳怎样?”如燕撇撇嘴,道:“他说不打紧,不让我瞧。”摇着狄公衣袖,求道:“叔父,您去骂他。”狄仁杰正色道:“那可不成。”如燕奇道:“为甚么?”狄仁杰低声道:“我骂了他,等下你再来给他出气,我个老头子找谁说理去?”说罢哈哈大笑,如燕娇嗔不依。狄公笑道:“好啦,好啦。皇帝命人送了好些新鲜玩意儿,说是酬你昨日的大功。去看看罢。”如燕知他有话和李元芳说,笑着跑开了。
狄公举步进了屋门,李元芳正坐在榻上,捏着一枚棋子思索,见他来了,连忙起身相迎。狄仁杰道:“你坐着。”说着自己也坐下,不待李元芳相询,先道:“今日才下的旨意。梁王罢春官。魏王……授太子太保,同凤阁鸾台三品,兼主内史。”那便是拜相了。李元芳一惊而起,道:“我就该留王勖一命,和他对质。”狄公摇头道:“不。没有用。”李元芳恨道:“当日长宁宫前,他与王勖同乘一车,梁王总不会忘怀罢。何况昨日叛党并未死绝,一个个查问,总会有破绽。他怎么洗得干净?”
狄公笑了一声,道:“他自己说了,不知道王勖的身份,偶然结交,昨日才发觉不对。皇帝也没说甚么。说到叛党,你可知那一干人来路如何?”李元芳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横竖不会是王府侍卫。”狄仁杰道:“不错。查来查去,竟没一个有户籍的!大都号称是外来的杂役仆工,个个说是为人所惑。据他们供说,倒真有十几个王府侍卫,可是昨天魏王来到之前就已经不见了。更有一件奇事,那春官侍郎程衍——便是让梁王找图的那人,自两天前便没了踪迹。”冷笑一声,又道:“皇帝命崔延祚满神都的搜捕,又不敢大肆动作,惊扰百姓,只怕崔十六要白忙一场了。”
李元芳道:“一派胡言!昨天那样子您也见了,这群人悍不畏死,一个个进退有度,用起枪来比千牛卫还熟些。他们在哪里练的?谁练出来的?这么些人,若没有户籍路引,如何进得京来?进京之后藏身何处,怎样联络?他们……”他咬了咬牙,坐直了身子,低声道:“他们是军人。军籍增减乃是常事,只要时日够久,谁也不会疑心甚么。有人钻了空子,运出二百来个军士!”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缓缓道:“他们是算准了的。边疆好容易稳当几日,不容再动。您……不能查了。”他知道军中情势复杂,何况王孝杰等人还在军中领职,查到最后,只恐两败俱伤。
狄公点点头,叹道:“是啊。不能查了。我怕,”他犹豫一下,看着李元芳,仍是说了实话,“我怕查完了魏王,便会轮到皇嗣了。”
李元芳一惊,忽然想到,韦团儿钟情于李旦,却也给武三思帮了不少忙,她是纯出自愿呢,还是有人指使?武承嗣知不知道此事?皇嗣又到底涉入多深?但韦团儿既然入推事院,断无生理。这一个个谜团也就再也解不开了。猛地想起一事,问道:“那宣城……宣城公主呢?”
狄公道:“旨意说是圈禁内宫,可昨日如燕看时,却说羽林卫带走那人不是她。只怕是皇帝将她处死了。”李元芳早有预感,轻声一叹,心下也不知是悲是喜。狄公轻轻扶住他肩头,道:“好啦。我瞧瞧你的伤。”李元芳道:“不妨事。我,我……”“我”了两声,却仍是道:“不妨事的。”狄仁杰不理他,轻轻掀开他自己包扎的伤处,果然并不严重,只是伤口太长,看上去便极可怖。他重换了些生肌药物,道:“王勖是个人才,可惜命蹇时乖。这事怪不得他,也怪不得旁人。你……当机立断,做得很好。”
李元芳一惊之下,抬眼望着他,见他温颜微笑,目中全是了然之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狄公见他发愣,微微一笑,将裹伤的布条在他肩头打了个结,道:“好了。左手。”李元芳奇道:“左手怎了?”忽然想起昨日被王勖以莲花瓣击中之事,轻轻咳了一声,侧过脸去,低声道:“那个……大人……那个是事前画上去的。我没让他打中。”以那莲花瓣之利,王勖功力之深,那一下若打实了,手腕便是不断也要十天半月动态不得。是以他只看到来路对了,就已用右手夹住花瓣,只因动作太快,人人都以为他是按住了伤口。至于他腕上伤痕,却是如燕早就画好了来诈那施暗器之人的。
狄公转念一想,便明白事情原委,心道暗器来无影去无踪,要找证据,的确难了些。他画个假物证,诈出口供来,也不算甚么大事。见他目光躲闪,正要说不必如此,猛地想起一事,问道:“等等,李大将军,你是拿甚么画的那道伤口?”
李元芳偷偷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个……正好看见您桌上有个青铜樽,顺手蹭了点铜锈来……”
狄仁杰雅好金石器皿,前几日才淘来这青铜酒樽,形状朴拙,古色斑斓,放在案头玩赏不过两天,便觉一侧青斑似有退却。他只道是自己未曾好好保管,再料不到会有这么一招,当真是哭笑不得。
梁王府
武承嗣在亭中独坐。水面上清波漪漪,荷花却有些零落。
两个仆从引着一人向水边凉亭走来,武承嗣摆摆手令他们退开。那人站稳身子,整了整衣衫,却不说话。
武承嗣微微笑了一下,从一旁石桌上拿起一摞文书,道:“泉州临海,风和日暖的,是个好所在。他给你安排好了户籍,你……你自己保重。”
那人低声道:“你怎么不连我一道杀了?你已杀了他,还怕饶上一个我么?”
武承嗣忽然大怒,道:“你道我费尽力气保你是为甚么?先生……王勖他求我!”他声音微微一涩,道:“你们算计我多久了?若不是我隐约记得你母亲宫中那盏灯,是不是我就该成了武三思?不对!是该成了王勖!”他冷笑一声,道:“怪不得王勖说,要我无论怎样留你一命。他早有异心,嘿嘿,我却答允了他。”
那人摇头道:“我算计你了,他没有。他说要做鲁仲连,是真心的。”忽然“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道:“你不信他。他死了,你也别想好。太子太保,哈哈,哈哈,太子太保。你还能做太子么?”
武承嗣眼光一寒,却终于按捺下去,道:“我教人送你走。”
那人疯疯癫癫,跌跌撞撞地去远了。武承嗣却仿佛回到了幼时。当时武皇得幸未久,他偶然和母亲进宫,宴席之间,高宗兴冲冲将一盏华灯赠给了淑妃。
灯具足七宝,光芒流转;人盛装华服,丽色无俦。
粉妆玉琢的小姑娘从莲蓬也似的灯芯中取出一颗碧绿的琉璃莲子,放到嘴边咬了咬,啐了出来,张开两手哭道:“阿爹,硬的!吃不得!”高宗忙抱了她,捡了碟葡萄,一粒粒剥给她,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那时他初进京师,颇有些呆头呆脑,却也觉得那小小姑娘眉目如画,艳色夺人。
这一晃,便是四十年。
此际四下无人,他眼望水波,手掌轻轻覆住了眼睛,忽然觉得指尖一湿。他冷笑一下,漫不经心将水珠弹开,坐得更加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