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八月初四(二) ...

  •   如燕断没想到他自己藏着一个前朝公主,竟还敢把皇帝往府中领,大惊之下,几乎愣了。狄仁杰也未料到如此,脸上却未露异色,躬身道:“见过陛下。”
      宣城却站了起来,细细打量武皇,轻声道:“原来你是长成这样子的。我小时候见过你的,后来忘记了。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武三思怒道:“大胆!你怎敢这样和圣上说话!”看向狄仁杰,愤愤地道:“狄国老,您这位故人到底甚么来头?她再这般失礼,只怕圣上也看不得您的面子了!”
      如燕听他语气,竟是推做丝毫不知宣城来历,更说成是狄公故人,不由大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见他虽佝着身子,却笑得极是得意。这不怀好意的笑容一闪即逝,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忽地想明白了一切。
      武三思明明与宣城有旧,却佯装不识。他于被幽禁时大张旗鼓找上狄公,一番话说的似是而非,为的就是引动皇帝,令她亲见狄公与宣城相会。
      以武皇的性子,这一幕既然落在她眼里,狄公便是怎么也说不清楚了。何况那边的隔间始终藏着人,她本以为是武三思弄鬼,如此看来,却多半是武皇的人了。
      她心思电转,眼睛却丝毫不敢离开武皇。武皇却如没看见他们一般,只盯着宣城,看了片刻,才道:“你也长大了。长得像你娘。”宣城也听得一愣,怔怔地道:“是么?可我不记得了。”
      她二人一问一答,语音都甚是平和,哪有半分仇人相见的样子?如燕也就罢了,狄公却知武皇越是温和,等下处置起来越是辣手,又觉得宣城并非易与之辈。暗暗心惊,后退了一步,垂下眼帘默默思索。武三思却容不得他置身事外,故作惊奇低声问道:“国老,此人到底是谁?”狄仁杰冷笑不答,如燕怒道:“你千方百计把我叔父诓了来,不就因为知道她是谁么?”她有意抬高声音,却是说给武皇听的。
      武皇却不看她,扬声道:“婉儿出来。”只听西侧房间内有人应道:“是。”上官婉儿疾步走了出来,低眉在武皇身边站住。武皇问道:“听清楚了?”上官婉儿垂首,将狄公来此,与宣城、武三思说的每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她记心极好,口齿又流利,说来清清楚楚,竟无一字错讹。说到最后,不觉微有迟疑,话虽说完,却并不退下。
      她自少年起便与武皇日夜相随,两人之间熟稔远胜一般君臣,这么一停,武皇便知她有话要说,轻轻颔首道:“没有外人,你说就是。”上官婉儿行了一礼,转身向宣城道:“婢子想请教殿下,殿下怎会想起在梁王府上见狄国老?”
      狄仁杰听她发问,颇感意外。婉儿一向谨慎,虽在武皇身边,却极少当众论事。今日如此,明显是有意相助自己。她不能亦不敢擅改听到的言语,那便要以此问让武皇明白,梁王与这宣城公主并非全然不识。
      狄仁杰微微摇头,心道以武皇之聪明,武三思、婉儿等人心思她焉能不知?便是自己中了圈套,她此时大约也看出来了。
      武三思此计,并非要让她相信狄仁杰会当即谋朝篡位,而是让她听见他对宣城的偏袒回护。以武皇的身份,甚么歌姬、刺史,在她看来有若蝼蚁,便是在她眼前死上十个八个,她许都不会多看一眼。便是宣城来京,也不算甚么大事。
      可若以狄公身份之重,为了一个前朝公主,便肯袒护凶嫌,由着她在京中意图不轨,却不能不教她心惊了。
      她看了看狄仁杰,似笑非笑道:“怀英,你怎么说?”见上官婉儿神色一动,笑道:“你先过来。”婉儿无奈,只得走回她身后。
      狄仁杰行了一礼,道:“昨日梁王到臣府中……”
      武皇挥了挥手,道:“这个朕知道。”瞟了宣城一眼,道:“小丫头手笔大得很呐,朕两位重臣都在她彀中。”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朕是问你,她干了什么,需得退一步?你又凭什么保她平安?你自己可能保得了自己的平安?”
      狄仁杰见她发怒,心下反而安定,坦然道:“全案始终,臣手中全无证物,都凭推想。当真不知公主涉入多深。更何况,”他苦笑一声,道:“便是她当真有所图谋,但教未成,臣也要求您留她一命。”
      武皇沉声道:“狄怀英,你过分了。”狄仁杰拜倒在地,声音却丝毫不低,道:“臣曾蒙先皇重恩,心中确实不愿他子嗣零落。臣大胆说一句,若陛下百年之后,臣仍残喘人世,也会这般保皇嗣平安。若陛下认定这是臣之罪,臣愿谨领。”
      众人均未料到他敢直言皇帝寿数,武皇更教他说得一愣。狄仁杰不管她作何反应,接着道:“然则今日臣要保公主,却不仅是为了先皇,更是为了陛下。”他抬头直视武皇,道:“陛下定鼎未久,杀戮……太重!”武皇长眉一扬,才要说话,狄仁杰已道:“如今天下思安,宫闱之事,最易惹百姓猜嫌,更易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此乃陛下深知,毋庸臣多言。臣……臣只恐杀了公主,得不偿失。”
      武皇听他言下之意,实是说自己将李唐宗族屠戮殆尽,弄得上上下下人心不稳。宣城既是女子,父兄皆殁,手中更无实权,大可留她一命充个门面。虽然仍是为宣城求情,却也确实是为自己考虑了。她素知狄仁杰心怀李唐,但久已无人敢在她面前提及高宗,这时听得有人这般坦荡无隐地说起亡夫,心中却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她伸手欲扶狄仁杰,才踏出一步却又站住了。上官婉儿鉴貌辨色,忙笑着将狄公扶了起来,道:“国老快起来罢,您一番心意,圣人岂有不知?”这是明目张胆的偏帮了。武皇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算是将此事暂时揭过,向狄仁杰道:“你适才说这案子全凭猜测,你猜出甚么了,倒说给朕听听。”说着自己在当中主位上坐下了,婉儿连忙捧了杯茶给她。
      武三思见她不肯追究狄仁杰,心中大是不平,待要进言,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口唇动了几动,狠狠咽了口吐沫,终是没有开口。宣城低着头谁也不看。如燕见武三思竟未趁机进谗,只觉得此人今日处处透着古怪。她知此时不宜插言,干脆退了几步,立在了狄公身后。
      狄仁杰道:“既是猜测,臣便当是说个故事了,陛下权且一听。”武皇点点头,道:“你尽管说便是。”狄公道:“此案起自莲花灯,可这惹事的花灯,却有两盏。形制略有不同,一盏纯金嵌七宝。另一盏,也就是梁王当日在大殿中拿出的那一盏,却大多是银,还有一片是铁的。”他扫了武三思一眼,道:“这两盏灯,镶嵌七宝的自然是要呈进宫中的贡品,另一盏银灯,想来是许州牧赠给梁王的礼物。是不是啊?”武三思听他当众揭了自己私贪贡品一事,老脸一红,扭过头去不答,武皇微微一哂,眼望狄公,示意他继续。
      狄仁杰道:“此事乍看是梁王偶然意动,可这主谋之人,想要的正是这般结果。七宝灯不过是个幌子,银灯入宫才是他心中所愿!”武三思听得傻了,武皇却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此灯是冲着朕来的?”狄仁杰道:“正是。随着银灯贡上的,本应还有一块磁石莲花,想来也会安个名目,请陛下戴上。那花灯燃不多久就会从中散开,淬了毒的铁花瓣只要碰到人,便会同那庆奴一般下场。”武皇原本不知此事凶险至此,这时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看了宣城一眼,怒道:“好贼人,好胆量!”宣城却不理她,婉儿叹道:“亏得圣人鸿福。他们出了差错,把磁石给了旁人。”
      狄仁杰道:“这不是差错,是有人故意扣下了磁石,想挽回局势。”武皇看了武三思一眼,武三思登时一惊,喃喃道:“不是我,我不知道。”忽然想到这话太容易让人误会,倒像是自己不想皇帝逃过一劫似的,忙跪倒叩首道:“圣人明鉴,臣是真不知这权晋诚用心险恶至此。”说着连连叩首,又觉得这话推脱之意太强,不足取信,又道:“这权晋诚心机深沉。他骗臣在莲花灯中找甚么蜡丸,否则臣万死不敢让庆奴拿了这劳什子磁石莲花……”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蜡丸一事自己尚未告知皇帝,此刻却说漏了口,当即噤了声。狄仁杰微笑道:“却不知权晋诚口中那个蜡丸与梁王可有干系?”武三思嗫嚅不答。
      武皇听得不甚明白,问道:“什么蜡丸?”见武三思畏缩不前之状,心道自己这侄儿既无谋略,又少胆量,偏偏其志不小。不由微觉厌恶,指了指他道:“你说。”武三思无奈,只得大致说了灯中藏图之事,同时百般为自己开脱,连声说是权晋诚害他。如燕忍不住,“嗤”的一下笑出声来。武三思回头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如燕见狄公并未拦阻自己,笑道:“咦,我笑陛下福祉深厚,有神灵庇佑。这也不成?”她指着皇帝福祉说话,武三思如何敢答“不是”?只得怒道:“你分明还有旁的意思。”如燕冷笑道:“是啊。我笑权晋诚是个傻子。既然想谋刺圣驾,为甚么多此一举留下磁石?难道他算准了夜深人静,陛下还会在大殿赏灯不成?”她抱着手臂,皱眉向狄公道:“叔父,孩儿不大明白,权晋诚既然已经觉察那磁石不对,不敢贡进宫中,为甚么最后还是给了梁王?是有甚么不得已之处,还是……有人逼迫他?”她故意沉吟,却一直盯着武三思看,自然是在说是他心怀不轨,强迫权晋诚交出了磁石莲花。
      武三思气得脸都红了,但此事上他确有隐匿,当着武皇,若与她置辩,难免越扯越多,只连连叩首道:“臣不敢。圣人莫听她一派胡言。”如燕听他额头碰地,嘭嘭有声,显然是吓得不清,心中郁气稍解,暗道:活该!若论睁眼睛说瞎话,你拍马也赶不上你家姑娘一根小指头儿。口中却慌里慌张地道:“梁王,我不是说你……啊呦,我全是胡说八道,那做不得数的。你怎么当真了?……我年纪小不懂事,请您见谅。”这却是在说他心中有鬼了。
      她这么乱七八糟胡扯一番,乃是为了将武三思也拉下水来。你既然暗示我们与前朝余党勾结,我便冤你有心改天换日。大家身上都不干净,端看皇帝信谁了。
      狄仁杰暗暗赞她机灵,轻叱道:“不得无礼。”如燕脆生生应道:“是!”向武皇行了一礼,退在狄公身后。
      武皇如何不知她用意,见武三思狼狈之状,又是鄙夷,又是好笑,但这么一折腾,先时对狄仁杰的怀疑和怒气却也减了几分,笑道:“伶牙俐齿。倒和怀英像了个十足。”脚尖轻轻踢了踢武三思,道:“起来,你瞧你成甚么样子。”
      武三思连忙站起,整整袍服,狠狠瞪了如燕一眼,如燕只做不见。狄公道:“梁王请勿动怒。她虽是孩子家说胡话,却也有件事是对的。为什么权晋诚会让您派人去找蜡丸?如果只是为了给您惹祸,他为什么自己要冒险前去大殿?”武三思细细一想,权晋诚若只是为了栽赃自己,确实不必如此麻烦,口中却不愿承认,道:“此人心思狡诈,谁知他有什么诡计了?”
      狄仁杰摇头道:“此人的确狡诈。但在此事上,只怕也是被人利用。您适才也说了,他是在您追问之下,才说出灯中藏图之事,且自己亦说是道听途说。请问梁王,那银灯进贡一直在您手上,时间充裕,为何不在那时取走其中的蜡丸图纸,一定要等它进了宫苑之后再冒险去拆?”武三思道:“我……我先时未曾想到。”
      这下子连武皇也听出不对来,皱眉道:“那怎么会忽然又想起来了?”狄仁杰道:“只怕不是您想起来的,而是有人提醒了您,任七宝灯的图纸挂着贡品之名流落在外,万一被陛下见到,于您多有不便。又或者,他并不直说,只消提起图纸来,让您自己细想就是了。”这一番推断的确与当日情形相差不远,武三思张口结舌,愣在了当地。
      狄公见状便知自己所说无误,逼视武三思,问道:“那人是谁?”
      武三思颓然道:“是程衍。”那是春官属下的一个郎官,此人才不出众,貌不惊人,狄公还隐约记得,武皇却是毫无印象了。
      武三思咬牙切齿,恨道:“这小子狼子野心!他说得模模糊糊,要我好好找找。他不安好心,我却哪里知道了?”忽然想起,道:“魏王也说过,莫要犯了圣人忌讳。”狄公与武皇对视一眼,心道:“一盏灯能犯甚么忌讳?”上官婉儿心细,偷偷瞟了宣城一眼,却见她睁大了眼睛,看得饶有兴味。
      武皇皱眉想了想,问道:“你昧下的那盏灯呢?拿来给朕也开开眼。”
      武三思只道那灯已被内卫收走,听她如此说,一时慌了手脚。武皇见他不答,却更增怒气,冷笑道:“到这时候还舍不得?”武三思忙道:“不是!臣家中前日失窃,不知……不知是否还在。”这事武皇也大略知道,冷笑道:“找。你府中家人找不到,朕借你人去找,它还能飞天遁地了不成?”回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婉儿会意,走到门边扬声道:“来人!”
      门口原有随侍狄公的三十余名千牛卫,他们见武三思带着皇帝进屋,本就有些奇怪,这时见上官婉儿竟从里面走了出来,不由都瞪大了眼睛。当先一人抬起头来,扫了内室一眼,这才沉声道:“姑娘可要人帮忙?”
      上官婉儿见他不问“有何吩咐”,只问是否需人相帮,自然是看出来皇帝微服前来,所带从人极少,又不愿完全假手他人。觉得此人心思颇细,又见四名内卫已站在身边躬身待命,便点了两人,低声吩咐了,又向那千牛卫道:“有劳了,请您遣两个人随着走一趟。”
      那人点了点头,招手叫过两人,言简意赅吩咐了,不待上官婉儿致谢,已自行站回了位置。婉儿本拿好了一枚小小的白玉错金牌想要打赏,但见他这么垂手一站,如渊渟岳峙,自有一番气势,袖中玉牌竟拿不出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