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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八月初三(三) ...

  •   巳初,魏王府
      武承嗣手中握着一卷书,可看不得几行,便忍不住放在了一边。再换一卷,仍是看不进去。他笑着摇摇头,心知自己这份定力远不到家。索性也不看了,取了案上的水晶书镇,紧紧握在手中。冷意一点点沁入手心,似乎连带着心中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王遂古与他相交日久,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劝道:“眼下一切停当,王爷大可安心。”
      武承嗣知道自己踌躇辗转之态被他看在眼里,却也不恼,只笑道:“先生见笑了。不知怎地,我,我有些心慌。”叹道:“若是狄仁杰肯答允多好。省了多少事!”
      王遂古眼望远方,道:“事已至此,他答不答允,都是一样。”
      他神色凝定,声音虽不高,却让人觉得心中无限安稳。武承嗣看着他,道:“是!”长身而起,道:“我再去安排一下。”王遂古点点头,道:“顺道给梁王府上那几位递个消息,明日要紧之处须得看好了。”

      狄府
      狄仁杰正权晋诚的案卷,却见李元芳和如燕抱着一大堆书卷、莲花瓣之类零零碎碎进了屋子。狄仁杰颔首微笑道:“回来了?怎样?”却不问他们去了哪里。
      李元芳把东西堆在桌上,大致说了自己与如燕所见,道:“这颍州府果然有鬼,还连上了神都。刺史王勖、造灯的张百巧前后身死,只怕并非偶然,说不定是让人灭了口。”把摊开一卷公文,道:“这是颍州刺史王勖在天官的文书。”他指了一处,道:“高宗显庆年间,才有了此人记录。是在千牛卫任职,当时只有十六岁。到了龙朔年间,忽然没了他的记录。再出来的时候,已是七八年之后,一跃成了四品颍州刺史。奇怪……他是千牛卫出身,未见立功,怎会突然受封刺史?”他待要往后看去,卷上却再无记录,唯有最后一行小字,标注此人已于去年病死于任上。
      他放下卷轴,沉吟道:“这人政绩清平,可直到去年身故,这许多年从未升迁,未免古怪。再者,权晋诚身在许州,是谁告诉他张百巧的消息?是否便是他王勖?”
      狄仁杰听他两次说道“千牛卫出身”,脑中忽然闪过一事,摆手急道:“你等等!你说他升任颍州刺史,是甚么时候的事?”
      李元芳低头又看了一眼,道:“咸亨二年。”算了算,道:“是二十年前了。”
      狄仁杰低声道:“咸亨二年,咸亨二年……”霍地立起,叫道:“狄春!”狄春自门外跑了进来。
      李元芳见他脸色甚是严峻,不明所以,看向了如燕。如燕扁扁嘴巴,摇了摇头。狄仁杰顾不得他俩,道:“你去。不,你悄悄派个人,去平章事娄师德府上,请他出一道手令到春官,把龙朔前后几年的宫内的文书都调出来,要快!”狄春领命,正要走,狄仁杰又叫住了他,嘱咐道:“小心些,莫弄得尽人皆知。”狄春应了,匆匆而去。
      李元芳道:“大人,怎么了?您要调甚么文书,一句话就成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狄仁杰长叹了一声,道:“我想到了一个人。但愿是我弄错了。如燕,你说王勖尸身已化白骨,面目是没法难辨别了,可还有别的记认?头发衣服、随葬事物之类?”
      如燕从颍州回转之日便将诸般事情一一向狄公说明,听他再问,心知有异。默默回想当时情景,在脑中一件件梳理清楚,才道:“白骨一具,干干净净,头发、指甲都没有。衣服烂的只剩身下一小块,看不出料子好坏。随葬了一柄剑、一张琴,几个碗罐,一方小印,一颗珠子。都是寻常物事。我也全看过,没发觉有甚么奇怪的。”李元芳道:“一年时间,尸身便能成这样子么?”如燕摊手道:“我悄悄问了给他捡骨换棺的几个仵作,都说颍州这阵子天气湿热,这般情形不算少见。”
      狄仁杰却追问道:“随葬的珠子有多大?甚么颜色?”如燕见他问得详细,微觉奇怪,伸出小指,比了一比,道:“指肚大小,但是不太规整。白中泛黄,在土里放久了,有些发涩。总之不值钱得紧。”
      狄仁杰闭目长叹,道:“那不是珠子,是药。”
      如燕道:“甚么药?叔父,我……我误事了么?”狄仁杰本是郁郁,看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惴惴之色,却不由笑了。柔声安慰道:“不妨事,怪不得你。”随即道:“这是南越蚺蛇骨。此珠浸水,可止痛安神。但若是大量服用,不出三日,便能将尸体化作白骨。它自己却不化不灭。”
      如燕奇道:“是蛇骨?我怎么不知道?”她自幼弄蛇为伴,所见毒物何止百计,都却从未听过蛇骨能有这般妙用。狄仁杰道:“不是蛇骨,这名字是旁人附会出来的。南越有草名‘睡’,少服安神,多则殒命。这蚺蛇骨正是睡草所炼,不过炼制之法我却始终不知。”李元芳见他神色有异,似乎想起甚么往事,问道:“大人何时见过这东西?”
      狄仁杰背过身去,叹道:“大约二十年前,高宗皇帝的兄长,蒋王李恽被人诬陷谋反。高宗皇帝派人询问,蒋王听说之后便自缢了。临终时说道,要留清白遗骨,不受小人之污。高宗皇帝听说之后大为悔恨,命人好生将棺椁运回长安安葬,哪知前后不过三四天工夫,棺中尸体便化作了白骨。有人传说蒋王有灵,高宗皇帝痛悔之下,大病一场。我供职大理寺,当时受命查验,一来二去找到了蚺蛇骨。却是太宗年间南越国的贡品。还未上报,当今皇帝便已下令将此事掩过去不得再提。想不到事隔多年,还能遇上它。”
      李元芳听他讲述往事,心中却一直在想,除了蒋王,谁还会有蚺蛇骨?待狄公说完,忍不住道:“南越国贡过多少这玩意?”狄公道:“只有三枚。后来南越自己战乱频仍,再顾不得进贡了。”
      李元芳道:“如此说来,王勖这枚蚺蛇骨,也是宫中流传出去的。嗯,千牛卫久驻皇宫,倒也说得通。”狄公苦笑道:“正是宫中。只怕倒和千牛卫没关系。”
      李元芳听得奇怪,正待问时,却见狄春抱了好大一捆卷宗,挡得脸都不见,一点点挪进了屋子。如燕噗嗤一笑,连忙帮他把东西放下。狄仁杰道:“元芳,你把咸亨二年的公文留下。余下的先让狄春拿走。”
      狄春本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听得他如此说,唉声叹气道:“我的老爷,您早说就要一年的不就好了?让小的这通好找。”如燕掩口一笑,道:“这可不成。叔父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要的是那一年。叔父,我说您还该再多借几年才好。”狄仁杰也道:“是这个道理。”他虽带着笑容,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狄春忙求道:“小姐,您可饶了我吧!再多几年,我就搬不回来啦!”
      李元芳听他三人说笑,手中却一直未停,他大致已猜到了狄公要查的是甚么,只管在咸亨二年宫内的一应留档中查找,每遇到皇宫宿卫等人的记载,便特别留心。果然过不多久,便看到了“王勖”的名字。
      这一条记载却是“右监门将军王勖,加颍州刺史,尚宣城公主。”

      他从未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字,但看记载如此潦草,自是有意掩饰。愣了片刻,双手将卷宗递给了狄仁杰,却不知说甚么才好。
      狄仁杰鉴貌辨色,心中隐隐已有预感,接过来匆匆一阅,废然道:“果然是他。”如燕探过头来看了一眼,觉得这名字有些眼熟。暗道:那是谁啊?这名字我在哪儿听过的。
      手指抵着头思索良久,却始终想不起来。忽的又想起:“那王勖岂不是驸马,怎么从没人提过?”
      才说了这两句话,便想到此事多半又与武皇有关。可她年纪甚轻,于这些旧事却不甚了了,当下转过头来静待狄仁杰解说。
      狄仁杰坐了下来,道:“那是高宗萧淑妃的女儿!”如燕“啊”的一声,道:“是了!我原先听谁说过的。皇帝把她关了十几年,最后嫁了个侍卫……那就是王勖么?”她旧日同伴中颇有王、萧两姓流人后嗣,她幼小时曾听人提及宣城,但也只当是个遥远的故事。年深日久不复记忆。此时重新提起,心底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多了几分怜惜。心道好端端一个小公主,这般潦倒一生,当真可怜。又想好在颍州百姓对王勖甚是推崇,这姻缘总算不会太差。念及此处,忽然惊道:“是她!难怪她要易容!”
      李元芳立时便知她在说甚么。狄仁杰也早已想到,王勖身边那行踪诡异的女幕僚,大约正是这位宣城公主。
      李元芳心知此事又要令狄公为难。却听狄仁杰笑了一声,道:“好,好。天家血脉,李唐后嗣,一个个都来和我这一把老骨头斗智斗勇。”他说得平平淡淡,边上两人却听得甚是难受,李元芳情知此事不宜再提,喊了声“大人”,却接不下去了,只得垂了头摆弄案上莲花瓣。如燕绕到狄公身后,小声道:“叔父,你莫生气。你累啦。我给你捶肩好不好?”不待答允,自顾自在他背后轻轻捶了起来。
      狄公膝下无女,如燕常伴左右,又是活泼伶俐的性子,不免对她颇多宠爱纵容。此时见她一副小女娃爱娇模样,着意讨好自己,不由失笑,轻轻拍了拍她手,意示安慰。过得片刻,轻声道:“好孩子,不用啦。”
      李元芳却不理他二人,翻来覆去看着那金莲花瓣。看到最后,索性蹲下来,将花瓣一瓣瓣放在了地上。初时狄仁杰和如燕都未管他,但眼见他皱着眉一片片愈摆愈多,便也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摆。
      李元芳摆了一阵,低头看了看,拈起一支莲花瓣,轻轻在左手食指上划了一下,见手上微微红了一道,便又将花瓣掉了个方向,又划了一下。如是换了几次花瓣。
      如燕不解其意,想要叫他,见狄公若有所思,只好不去扰他。
      李元芳却站起身来,道:“庆奴和权晋诚身上那两片呢?还有那桐木人上的。”狄公从桌边拿了递给他,李元芳头也不抬,接过来便要往手上划。狄公忙喝道:“元芳!”李元芳本想得入神,被他一喊,抬起头来,愣愣地道:“啊?”
      狄公让他气得笑了,道:“几十片花瓣,你要全试过不成?你手要不要了?”李元芳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道:“不是。”神色一正,道:“卑职在想,会不会这几种花瓣有不同?”他从地上抓起片花瓣,和余下三瓣放在了一处。
      这几片花瓣形制相同,猛一看上去并无甚区别。那桐木人偶上所插的是纯金所铸,沉甸甸的很是压手。余下的几瓣,轻重薄厚却都一般无二。硬要说区别的话,伤人的两瓣花瓣边缘似乎打磨得略锋利了些。可也不甚显眼,李元芳适才一一比对,那未曾伤人的花瓣中,也有约莫十几枚是这样子。他叹了口气,道:“许是我弄错了。”
      狄仁杰一直看着他摆弄,此时忽然道:“把它掰了。”李元芳还道自己听错了,看了如燕一眼,又问道:“甚么?”狄公道:“掰开!”一指权晋诚身上那瓣,道:“先掰这个。”李元芳犹豫道:“这是物证,您……”狄仁杰道:“怕什么。你动手就是。”
      李元芳见他坚持,只得两手捏住了花瓣两头,微微运力。他当日曾在武三思面前把一瓣莲花瓣折得弯曲,回府后又断开过另一瓣以示其并非纯金,对这莲花瓣可谓熟悉之极。他力道本掌握得极好,哪知才一用力便觉得不对。急忙收劲,却已晚了。那花瓣“铮”的一声响,从中断作了两截。
      李元芳道:“这……这也太脆了。”需知银性柔软,他并未用全力,绝不会这么容易便断开。他拿起庆奴身上所插的花瓣,眼往狄公,见他点头,便也依之前样子弯折,这一次却和当日在殿上一样,花瓣随着他手劲弯曲。他这一次却不敢再多用力了,见形状微变,便住了手。
      如燕在一旁看得明白,从地上又拿出几瓣花瓣,也照李元芳的手法用力,却都是先弯曲而后折断,她将折断的半截花瓣掷在地上,道:“全是银的,只这一瓣不一样。”
      狄公拿过李元芳手中分成两截花瓣,仔细看了看,却见断口处的颜色也和其余相差不多,叹道:“当真是个人才。”
      如燕不知他在夸谁,李元芳心中却微微一动。狄仁杰道:“我大约知道庆奴是怎么回事了。走,咱们去冰室。”指指一地的莲花瓣,道:“带几个过去。让狄春拿我的药箱。对,再找几块肉来。”如燕和李元芳听他这东西要得奇怪,不由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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