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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八月初二(二) ...

  •   梁王府
      武三思闷坐筵前,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两名歌姬奉承。他连日来诸事不顺,被禁府中也就罢了,前日一场大雨,竟还冲毁了藏宝的库房。他家资丰饶,于诸般珍玩看得却不十分重。但其中那盏莲花灯却个是要命的宝贝,不由他不心烦意乱。
      这藏宝库本是他花了重金打造,坚固精巧自是不在话下。他明知这房子塌得古怪,却不敢深究。需知这等夜入人家,耀武扬威之事,正是内卫的拿手好戏。他心存侥幸,心道皇帝既然命人毁了库房,便是有意为他遮掩。又惊又怕之下,哪还敢追究?
      李元芳当日在梁王府中藏宝毁屋,看似儿戏,实则也是有意要引得他想到内卫身上。武三思果如他所料,不单不清点失物,便连那片废墟也只是命人撑开锦障,一遮了事。武皇更不知道自己已为李元芳背了老大一个黑锅。
      武三思喝了会儿闷酒,才略略放下心来,忽见一个仆人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前,低声道:“王爷,有人求见。”
      武三思见他神色古怪,奇道:“是谁?”那仆从道:“他不肯说。只让小的转告王爷,那灯原本是他的。”武三思长身而起,动作之大,带得他怀中歌姬摔下了茵褥。他却顾不得,一把揪住那仆从衣领,喝道:“他说甚么?”那人被他抓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战战兢兢道:“他……他他他说,那灯……原本是他的。”见武三思脸色难看,忙求道:“王爷,那是他说的,不是小人。”武三思将他推在一旁,喝道:“叫他来!”那仆从如蒙大赦,一路连滚带爬地去带人。武三思想到“花灯”二字便满肚子气,见适才摔倒的歌姬痛得脸色惨白却不敢吭声,不由又是一腔邪火,喝道:“你们愣着作甚么?还不滚?”
      这般场景却是梁王府中司空见惯,众人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却听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道:“梁王好威风!”声音虽低,却带着浓浓的讥诮之意。
      武三思抬眼看时,却是个瘦瘦小小的黑衣人,轻纱遮面,看不出容貌。
      那仆从领着人走到门口,不待武三思发话,自己先退了下去。屋内便只剩了他二人。
      武三思本欲发作,却看那人好整以暇,自己堂堂梁王,便似不在他眼中一般。他受人巴结惯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清了清嗓子,道:“就是你要见本王么?”
      那人却不理他,打量了四周一眼,道:“你这屋子起得不好,大梁太低,妨主人运。嗯,我瞧你这辈子封个王也便到头了,想更进一步,嗯,那却难了。”
      武三思心道这亲王府梁高多少,自有律令规定,哪里是我做的了主的?但听他说“更进一步”,不由正中心事,竟没顾得上没发怒。
      那人打量他神色,心知自己说到了点上,微微一笑,又道:“你那长宁宫真好大手笔,就可惜都是旁人的。眼下有个机会,不知王爷愿不愿意为自家再起屋舍?”
      他虽说的是屋舍,实则句句指大位而言。武三思心中着慌,喝道:“你……你是谁?敢来王府这般胡说八道,不怕本王治你的罪么?”那人掀开面幕,微笑道:“一晃好多年啦,王爷还认得我么?”
      武三思看清了那张脸,忽地想起一人,“啊”的一声,倒退了一步。不妨正磕在放酒的小案上,满桌的酒水菜品,淋淋漓漓洒了他一身一地。武三思却浑如不觉,指着那人道:“是你!你怎么还敢进京?”
      那人冷笑道:“你姑妈欺人太甚,我没法子。我便是不甘心让她这么逍遥自在一辈子。”武三思心中对武皇亦多有微词,但终究是敬畏占了上风,听得有人这般坦荡荡地说要让当今皇帝不能逍遥自在,倒不知说甚么好了。想了想,才压低了嗓子道:“你找我做甚么?皇帝是我姑母,你总不至于让我……让我帮你罢?”
      那人理直气壮地道:“为甚么不可以?我只要她自己还我的债。又不想闹得天下大乱,灭了你武氏一门。”笑了一笑,道:“再说我孤零零一个儿,也灭不得你家这许多人。不过是拼着一死,把她拽下来完事。至于哪个做皇帝,嘿嘿,只要不是李显李旦两个,爱是谁便是谁,和我有甚么关系?”
      武三思素知此人对武皇恨意颇深,但听他说得坦诚,不由也有些动心。需知以一人之力,说甚么也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唯有用阴谋要了武皇性命。那么不论是入宫谋事,还是事成后加以掩饰、另立新君,都需皇帝亲近臣子相帮。而以此人与武皇之仇,焉肯为她的子女做嫁衣?
      武三思心中另有打算,若此人能制住武皇,他大可要挟武皇立下明诏,以他为嗣,即皇帝位;便是此人失手,他也可带兵入宫,效太宗故事。最不济便将此人杀了,横竖一个救驾之功是少不了的。
      他想到得意之处,不由面带微笑。那人见他神情,便知事有可为,果然便听武三思问道:“你要我怎样?”那黑衣人微微一笑,道:“去见狄仁杰。”

      狄府
      狄仁杰见李元芳虽站在自己身边,却盯着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道:“看出甚么来了?说罢。”李元芳犹豫了一下,道:“卑职也说不准,只觉得那韦团儿奇怪得很。”狄仁杰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李元芳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晚在大殿上所见的韦团儿,忽然道:“她少带了很多首饰。”
      他是男子,对女子装饰之类本不上心,但是当日在长宁宫中命案前后所见所闻,却都深深印在心里,此时两相对照,登时便觉得韦团儿衣饰简单了许多。狄仁杰道: “正是。”李元芳叹气道:“那便没用了。在宫中侍候,自然要穿得华丽些。”狄公摇头一笑,才要说话,便听如燕笑道:“谁说没用?”
      她俏生生立在门边,手中一抛一抛地玩着甚么东西。光芒微动,却是韦团儿那个小银盒。李元芳奇道:“你拿它做甚么?”如燕笑道:“我送她回屋路上,悄悄顺了这东西来。又躲在房上,看她一路好找。”
      狄仁杰瞥了李元芳一眼,笑问:“这是和谁学的,在自己家也要翻墙越瓦?”三人相视大笑。
      李元芳知如燕拿此物来,必有用意。只听如燕道:“叔父,这韦姑娘对这盒香,可是宝贝得紧得呐。最后找不到了,险些儿哭了鼻子。”他忽然想到:韦团儿随驾日久,甚么好东西没见过?若论贵重,宫中首饰、梁王所赐跳脱,她却全不带在身上。为甚么单看重这小小一盒子香?
      他想通此节,抬起头来,看着狄公,道:“这香只怕不是梁王的。”狄仁杰还未说话,如燕也已正色道:“我猜也不是。”她看了看两人,道:“我从她进府便一直跟着她,适才说话的时候也故意贴近了她。她今日……不,大约是这几日,身上都没用香,但她所有衣物,乃至她自己的头发,都是这股香气。只是时间久了,洗得很淡。”
      李元芳想到她在院中一副恃强凌弱的样子,原来是有意凑近了去闻味道,不由噗嗤一笑。如燕白了他一眼,甜甜地道:“叔父,您坐。”扶着狄仁杰坐到一旁,走过李元芳时身形微动,借着长裙掩盖,右足略扬,足尖点向了李元芳左脚丘墟穴。李元芳岂能教她得逞,侧身让了半步,正转在书案之后,捧了茶杯笑道:“大人,茶。”
      他二人这一招换得极快,狄仁杰不通武艺,本无从察觉。但看这两人脸上神情,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微笑道:“好。你们两个也坐,莫在我书房里练功夫。”李元芳脸上一红,依言坐下,如燕却转了转眼珠,道:“若那香盒不是梁王所赐,又是哪里来的?她为什么要赖上梁王?” 李元芳道:“也许是宫里常用的,你不是说她身上有这味道么?”如燕道:“不是啊,我上次进宫去,和上官姑娘照了一面,她用的和这个大不一样。” 她打开盒盖,又闻了闻,皱眉道:“好似还是这个更好一些。”
      李元芳道:“比上官姑娘的还要好?”如燕道:“嗯。这个气味更淡,但是更久一些。她小小一个户婢,便是受宠,又哪来的这般好东西?”又看了看那银盒盖,道:“盒子倒不起眼。只是镶这么小的一枝花儿,却比做金盒要费力得多。这般用心,哪里是梁王一味只求富贵的手笔?倒像……倒像……”她抬起眼来,却见李元芳也正注视着她。两人眼光一对,李元芳已替她说了出来:“倒像有人特意做了来送她的。” 他二人心中均有一句话未说,这人还多半是个男子。
      狄仁杰本是含笑听着,此时屈指扣了扣桌角,从如燕手中将那银盒接了过来,把玩片刻,道:“说得有理。那么,这人是谁?”他神色悠闲,但只这么轻轻一扣,李元芳便知他心中正有甚么事情委决不下。
      如燕摇头道:“我不知道。”想起韦团儿情急模样,叹息道:“看她样子,对那人大有情意。却不知那人对她如何。”李元芳却顾不得操心韦团儿与旁人情缘深浅,道:“能持此香,非富即贵。能与她递交信物,想必亦可时常出入皇宫。如此算来……梁王、魏王……还有……皇嗣。”他说到李旦,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言语之间便慢了下来,看向了狄公。狄仁杰长叹一声,道:“你也想到了?那么便不是我一个人胡思乱想。”
      李元芳有意辩白自己并非怀疑皇嗣,狄仁杰却摆了摆手,叹道:“你没看出来么?那韦团儿不施脂粉,腰缠白绦,是在服丧啊!”李元芳与如燕均是一惊,只听狄仁杰道:“她说她家中早无旁人了,那她是在给谁服丧?啊?宫中谁家有了丧事?”他越说声音越高,怒气也越来越难压制,“梁王府死了庆奴,她根本不认得。剩下还有谁?”
      几日之内,便只有皇嗣妃刘涵云被武皇赐死。李元芳、如燕相对默然。狄仁杰将银盒在案上重重一甩,怒道:“这等情形之下,他还有心思消受美人恩!他还……”一时气急,竟堵得说不出话来。那香盒在桌上滴溜溜滚了几滚,终于落到地上,鲜红的香膏溅得满地都是。
      他素来持重,这几句话却已大失人臣身份。需知李旦性子懦弱,本就有几分不知轻重,如今竟和武皇贴身侍婢过从甚密,往小说是私德有亏。若是皇帝有意发作,却大可给他按个结交内官意图不轨的罪名。如今他生死尽在武皇一念之间,竟还敢做出这等事来,由不得狄公不怒。
      如燕从自识得狄公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怒。不由有些慌了,冲李元芳使个眼色,示意他上前劝解。
      李元芳却知狄公这怒气,一半是对皇嗣李旦,一半却是对皇帝、对诸王大臣、乃至对日渐老迈的自己的。江山易主,殚精竭虑却一事无成,这无能为力之感,实在远非他所能劝慰。当下俯身拾起银盒放回桌上,安安静静站回了狄公身前,低声道:“大人,您歇歇罢。”
      狄仁杰深深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事,没事。咱们接着说。”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声音到底是低了下去,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几点水洒在了袍上。
      李元芳心中难过,帮他托稳了茶杯,笑道:“茶凉了,叫人给您换新的罢。”狄仁杰摇头道:“不必。说到哪里了?接着说。”
      李元芳见他固执,只得道:“卑职疑心,韦团儿与皇嗣……关系非常。”狄仁杰“哼”了一声,李元芳连忙接着道:“她说是她带着权晋诚进了大殿,这倒和我们先前所想一样。至于甚么权晋诚扼住庆奴脖子喂药……”如燕冷笑道:“当面扯谎。庆奴全身上下便只有那一道小口子,难不成权晋诚扼住她时候都不用半分力气?”
      李元芳道:“是扯谎。不过也真难为了她。”如燕奇道:“怎么说?”李元芳道:“你验过庆奴尸体,自然知道她身上没甚么伤。可她却只在那晚见过庆奴,当时尸体还是一身漆黑,任什么古怪伤痕也验不出来。若没有风太医,她这番说辞这怕倒也瞒得过去。”
      如燕心道:“那么她是在为谁隐瞒?自然不是梁王啦。难道是皇嗣么?所以她当面相欺,叔父也只能不闻不问么?”李元芳也想到了这一节,更隐隐担心韦团儿是受人指使,有意前来误导狄公。但这番话却说甚么也不能说了。
      狄仁杰如何不知他二人的心思,苦笑道:“由得她瞒着罢。只怕瞒着倒对了。”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你们去罢。我也累了。”如燕想要开口,李元芳却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袖,道:“卑职告退。”两人并肩走了出来。
      此时红日高升,那香盒映射日光,在墙上照出银晃晃一轮光圈,狄仁杰看了片刻,便觉得双眼刺痛。他移开目光,却瞥见地上香膏斑斑点点,嫣红娇嫩如盛开的桃花。
      李元芳与如燕却并未走远,两人悄立树下,望着书房。如燕道:“我看叔父难过得很。喂,你做甚么不劝劝?”李元芳摩挲着树干,低声叹道:“我劝不了啊。别的事也罢了,那一位稍有动作便关乎社稷,大人怎会听人虚言劝慰?徒增烦恼罢了。”
      如燕闷闷地道:“我从不知道叔父也这样为难。”抬眼望着李元芳,低声道:“你以后也会这样么?” 李元芳听她柔声相询,想到她本是无拘无束的性子,却为此事连日奔忙,连觉都不曾好睡,心中忽然一软,忍不住便想哄哄她。可时局如此,他身居高位,焉能不难?这“不会”二字已到了口边,却说不出声来。
      他这么一犹豫,如燕已低声道:“大约会罢。”李元芳不由歉疚,才要说话,如燕却已扬起脸,笑道:“你别怕。我这般聪明,你是当大将军也好,回凉州去种麦子也好,全都不用发愁。”她眼波盈盈,一派的痴情,李元芳心下感动,伸臂将她揽在了怀里,低声道:“好。我不怕,不发愁。”
      他二人年纪均轻,意气正盛。此刻心境相通,便知来日有无限艰难险阻,也是全无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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