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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八月初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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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
上官婉儿头戴黑罗幞头,一身淡黄软缎袍,乍一望去,便如谁家少年子弟一般。狄仁杰与她坐得极近,才能看见她长眉上青黛描过的痕迹。
她幼长名门,长随武皇,气度高华。可狄仁杰细看之下,却觉这小姑娘一颦一笑之中,总带了几分审慎之意。
婉儿见狄仁杰打量自己,微笑道:“国老安好。国老来此,必是有话要问婉儿。请说无妨。”狄仁杰正色道:“上官姑娘,你是天子近臣,老夫本也无意瞒你。我今日前来,乃是求援。”婉儿听他说得郑重,不由也收了笑容,道:“婉儿只是个小小宫人,给陛下抄抄写写罢啦。国老但有吩咐,差遣便是。便不知是否能帮得上国老的忙。”
狄仁杰听她推了个干净,心中不由暗哂,道:“长宁宫命案牵连太广,老夫既然领命,不敢不尽心。如今看来,那韦团儿涉案颇深,当日的说辞,只怕多有不实。敢请上官姑娘把这位韦宫人交给本阁,容我细问。”
那晚在长宁宫内,婉儿一番做作,为韦团儿开脱。狄仁杰与李元芳当时便知有诈。但婉儿身份特殊,他二人不欲逼问过甚。哪知几天之内,事态急转直下,更牵涉到了皇嗣李旦。此时婉儿若与任何一方勾连,则李旦势必危险。他单刀直入地要带韦团儿回府,一来是担心有人杀她灭口,二来便是要看婉儿作何反应。
婉儿何等通透,见狄仁杰如此说,秀眉微蹙,惊道:“是么?这当真是婉儿不是了。我只道她年幼贪玩,这才替她隐瞒。却没想到给国老添了麻烦。”说罢起身深深行了一礼,道:“我给您赔不是啦。”
狄仁杰伸手相扶,笑道:“不知者不罪,这原也怪不得上官姑娘。”婉儿不待他再说,抢先道:“我这便命人去叫那韦团儿。”垂着眼帘想了片刻,低声道:“国老,韦团儿毕竟年幼。我会叫她好好答您的话。若是可以……求您别用刑罚。”狄仁杰笑道:“上官姑娘放心。此事已……”他说说到此处,微一犹豫,接道“不需刑罚。”
婉儿一直目不转睛凝视着狄仁杰,这一瞬间的犹豫,清清楚楚落在她眼中。她长眉一扬,笑道:“是我失言了。李将军重伤……嗯,重伤未愈。国老推己及人,自是不会用刑的。”她说到“重伤未愈”四字时,也是微微一顿。狄仁杰倒教她说得一愣,随即笑道:“正是。”婉儿又道:“是了,说到李将军,圣上昨日还吩咐了太医院给国老府上多备药材。不过有国老妙手,想来这药材也没甚么大用。我叫人一道送去就是。”
她两次提及李元芳,几乎明明白白是在说,她已知晓李元芳并无大碍,却并未告知武皇。狄仁杰却浑如不觉,笑道:“上官姑娘过誉。”两人相视一笑,就此作别。
婉儿目送狄仁杰远去,偏着头笑了一笑。她平素神态颇为端庄,这一下却带出了几分娇态,更衬得她容色妍丽夺人。
狄府
李元芳沉吟道:“皇帝都不知我好了,她上官婉儿怎会知道?难道她和宫外有甚么勾连?”狄仁杰道:“我先前也是担心这一点。不过今日见了她,到可以放心了。她便是和谁通了讯息,与咱们也没有甚么妨碍。”李元芳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狄仁杰笑道:“她身份特殊。与诸王、外官的交情若是太好,皇帝难免疑心。若是太过淡薄……皇帝毕竟年迈,他日若有变故,她第一个便要遭殃。因此上,最好的法子就是面上与人人都若即若离,私下里投靠一人。嗯,平素里最好再给旁人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也算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李元芳越听越是糊涂,急道:“可昨日跟着我的多半便是魏王府的人。她既然知道这消息,自然和魏王脱不了干系。这岂不是个大麻烦?”
狄仁杰微笑道:“元芳啊,你和人动手的时候,会先把保命的招数亮给敌人瞧么?”李元芳恍然大悟,道:“她在骗您!她想把魏王牵扯进来!”狄仁杰笑道:“正是。这小姑娘从头到尾便没有一句实话。她故弄玄虚,自然是想做个套子,给我这老头子钻钻。”李元芳见他神态轻松,当下也笑着叹道:“只可惜,她碰上了您这等给人下套子的大行家。”狄仁杰大笑,随即正色道:“你切莫小瞧这上官姑娘。皇帝何等样人,却容她在身边亲理机要。便是这份信重,便不可小觑。”
李元芳皱了皱眉,忽然轻声道:“可她怎么对得住皇帝的信重?……大人,上官姑娘这是在恨皇帝么?”狄仁杰被他问得一愣,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猜,大约是不恨的。”他转向窗边,凝视着远处宫苑,低声道:“很多年前,我与她父亲上官庭芝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为人冲淡。可上官姑娘却更像祖父一些。” 他顺手推开长窗,叹道:“上官仪的孙女,如何肯白白老死在掖庭宫中啊。”
他转过身来,却见李元芳脸上神色仍甚是困惑。不由摇头苦笑,心道朝堂之事,哪里又是“是非”二字所能说得清的。可李元芳素来重诺守义,这番话便是说了只怕他也不明白。只能待日后慢慢与他分说了。当下摆手笑道:“不说这个,我们去看看如燕那边怎样了。”
两人走到院中,却见那小宫人韦团儿缩在墙边一角,眼中含泪,正自瑟瑟发抖,如燕却抱臂而立,笑吟吟的望着她。李元芳一见之下,嘴角不由微微一撇,心道大人命你问案,怎么做出这般强抢民女的模样?如燕一眼看去,知他心中定没甚么好话,斜了他一眼,走到狄仁杰身边,笑道:“叔父,我算拿她没办法啦。问甚么都只是哭。”狄仁杰微笑摇手,示意无妨。李元芳趁便打量了韦团儿一眼,只见她碧裙黄衫,腰间系着一条白色丝绦,虽然尚未长成,却也颇见风致。
团儿那瑟缩之状本有一多半是装的,见狄仁杰神色和蔼,不由大着胆子与他目光相接,扑在他脚边,哀声求道:“国老,国老救命!”狄仁杰叹了口气,将她扶了起来,道:“起来。你实话实说,本阁不会随意治你的罪。”韦团儿又行了一礼,站起身来,拭了拭眼泪,道:“那位权大人,便是奴婢带进大殿的。”她偷眼看着狄仁杰,却见他脸上神色丝毫未变,心下忐忑,说话便快了许多:“那时候是晚上。权大人找到奴婢,说那灯出了点小岔子,梁王担心明日圣上见了不悦,偷偷差他来看看。梁王当日也的确给了奴婢好处,要奴婢帮着照应。奴婢便带他去了大殿。”李元芳与狄仁杰对视一眼,均想:这几句倒多半是实话。如燕却笑问:“咦,他给了你甚么好处?”韦团儿从袖中摸出小小的一个银盒,递给如燕,低声道:“是这个。还有一串金跳脱,我放在宫里了。”
如燕打开那盒子,李元芳目光敏锐,已见那内盖上一角金光微动,拿来细看时,却是用极细的金丝嵌了一小枝忍冬花。盒子里是尚未用过的衣香,色若胭脂,芬芳扑鼻。如燕粗粗一闻,便已辨认出零陵香与沉水的味道,顺手递给李元芳,笑道:“这香料可不便宜,梁王倒真是大方得紧。”李元芳却不懂这个,交到了狄仁杰手里。狄公才一接到手中,便觉幽香袭人,正是宫中精制的香膏。他把盒子还给韦团儿,自己走到一旁石椅上坐下,道:“你接着说。”
韦团儿说了这一会儿话,渐渐镇定下来,续道:“奴婢带着权大人进了大殿,却看见有人在拆那盏花灯,奴婢想要喝止,权大人却上去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如燕眼波一转,看向李元芳,却见他不动神色,当下也不多言。听团儿接着道:“奴婢吓傻了,仿佛看见权大人给她喂了甚么东西。然后……那人便死了。权大人说,那人是有意来给梁王添麻烦,不得已才杀了她。又说奴婢若是说了出去,梁王和圣人都饶不得奴婢。”说罢又跪倒在地,求道:“国老,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求国老饶了奴婢!”
她身子低伏,一头柔软的青丝在阳光下泛起光泽。狄仁杰忍不住长叹一声,转开了目光,低声问道:“团儿,你今年多大了?家中还有甚么人?”团儿听他语音慈和,心中不由多了分希望,抬头道:“奴婢十六岁。自小便是户婢,早就没有亲人啦。”狄仁杰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向内室。韦团儿万料不到他对自己所言之事毫不追问,一时不由呆了。缓了缓才叫道:“国老?”狄仁杰回过身来,深深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如燕,给她安排好住处。好生保护,也莫亏待她。”韦团儿不明所以,怔怔地跪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