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仁杰同人）七宝莲花灯》且问流水

17、八月初一（三）

　　狄仁杰听他二人连笑带说，想象梁王府中景象，也不禁莞尔。三人一场长谈，不知不觉中过了两个时辰。此时已近酉时，夕阳将落未落，天光犹亮，却已不再燥热。室中谈话一停，便听得晚风之中秋蝉阵阵，一派的幽然。这三人一整天里各怀心事，此时心中安定了，方才觉出疲倦，不禁都有些懒洋洋的。如燕以手支颐，身子倚在桌边，眼看便要睡过去。狄仁杰笑着向李元芳使了个眼色，轻轻起身。李元芳会意，跟着他走进了书房内室。
　　这是狄仁杰读书倦怠时休息之处，房间不大，陈设也极简单。靠墙一榻，迎窗一案。狄仁杰细细打量了李元芳一番，忽然笑出声来。李元芳奇道：“您怎么了？”狄仁杰笑道：“大将军，等下且莫忘换套衣衫再出去。”李元芳低头看自己一身车夫打扮，也不由笑了，抱拳道：“卑职遵命。”两人均知此时府中还有不知多少眼线，这身打扮在府中行走，若被瞧见了，未免启人疑窦。
　　狄仁杰坐在榻边，顺手翻开枕边一卷书，心下盘算：“埋伏在梁王府的是些什么人？若是皇帝的人，拖到眼下也该有旨意问我了。”
　　李元芳在旁侍立，不敢搅扰他思路，眼光一瞥，见桌上摊着一副图画。好奇心起，走过去细看。只见偌大一张图上细细绘着宫室殿阁、花园小径，却是建长宁宫时工匠所绘的宫殿图纸，不知被狄公从何处找了来。狄仁杰又将庆奴身死的大殿与当夜所有人的居所都用朱砂圈注出来。李元芳见大殿边鲜红的一个“庆”字，心中隐隐觉得有甚么事不大对，可再细想时却又没了头绪。凝视图样，不觉出神。
　　狄仁杰随手翻了两页书，抬头却见李元芳仍站在一边，笑道：“傻站着干什么？坐下。”
　　李元芳放下手中图纸，坐在一边，狄仁杰将适才所想告诉了他。李元芳一路上也一直推测这些人的身份，当下道：“我没和他们纠缠动手，隔得远了，看不清。不过看那几人身法，似乎不是内卫出身。”他知狄仁杰于于武学所知不多，解释道：“内卫之中，仕途出身的人多，所学大都是常见功夫，不过个人造诣深浅不同。大家之所以谈内卫色变，多半是因为他们身份隐藏较深，暗箭伤人，教人防不胜防。真论功夫，他们未必就高到哪去。可今日跟着我的这几个人，个个都算得上是好手。他们各人轻功路数不同，自然不是同门，也应该不会是一起受训的内卫。神都是天子脚下，帮会门派也绝不敢这么放肆。”低头想了一想，道“倒像是高官富贾府中的养下的江湖人士。”
　　狄仁杰本有些担心内卫生事，看出李元芳伤势已愈。此时听他说得有理，便也放了心。又沉吟道：“哼，如此用心费力，无非为了作那探丸借客之事——可有魏王府那个王遂古？”李元芳道：“没有。”那些人武功虽均不弱，但与当日长宁宫前王遂古的所露的功夫仍差得太远。
　　狄仁杰叹道：“没有最好。”李元芳一怔，忽然想到狄仁杰问话的用意，道 ：“是魏王？” 狄仁杰点点头，道：“既不是皇帝，更不会是梁王自己，眼下最可能的，就是魏王。”
　　李元芳本就知道此事与两个武姓王爷相关，在他心中，二武一奸一恶，都不是甚么好人。但王遂古言语作为颇见磊落坦荡，与他倒有几分投缘。这时想到他与武承嗣等人或许是一路人，心中隐隐有些不快，皱眉道：“他今日若在，只怕我便没这么容易脱身。”
　　狄仁杰知他心中所想，摇头道：“看此人气度神态，不似甘心为人驱策之人。魏王待他，显然也不同一般客卿。” 心下暗道：这人与魏王关系甚近，他给元芳送药，是自作主张还是魏王的设计？似他这等人物，何须自污？想了片刻，不得头绪，长长地叹了口气。见李元芳神色郁郁，起身拍了拍他肩，微笑道：“好啦，先别想了。收拾一下，叫上如燕，咱们先吃晚饭。”
　　李元芳随着他起身出屋，无意间回过头去，又看见了桌上长宁宫的图纸。此时房中暗了下来，他隔得又略远，墨迹已看不甚清，狄公所标的几个红圈红字却极是醒目。李元芳脑中忽然清醒，叫道：“权晋诚会武功！”
　　狄仁杰奇道：“你怎知道？”李元芳指着地图，一路从宫室侧面画到庆奴身死的大殿：“这是他的住处，若想去大殿，这条小道最近，可这一路都是山景，路时断时续，一般人根本找不到。还有一条正路，穿过花园到殿前。这么一来就远得多了，不用轻功，约莫要走两柱香时分。
　　这权晋诚并不熟悉宫中路径，又要避开巡视的千牛卫，若是常人，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您可还记得他房中的蜡烛？他怕侍候大殿的宫人看出破绽，不敢用大殿里的灯烛，从自己屋里带了去，那支蜡烛燃了一多半，就是说，他在殿中至少留了两刻。他亥正过一刻灭了自己房中的灯出门，子时庆奴已死，我们立即封了宫中各处，那时他已经回了自己房间。这前后只有三刻工夫，若非习武之人，如何做得到短短一刻钟往返一趟？”
　　当时宫苑往往依山水而建，山泽树木自成景观，甚少雕琢。又力求宏大，动辄数百顷之广。外人若无指引，在宫中当真是寸步难行。
　　狄仁杰听他说完，点头道：“推演细致。可依我看，此事不大可能。”
　　李元芳奇道：“为甚么？”狄仁杰一笑：“简单得很。你自己便是习武之人，你的手足皮肤，身型骨骼，与一般男子可相同？若是权晋诚身形体貌有这等特征，当日验尸时你早该有所察觉，何至等到今日？”李元芳细细回忆，道：“是，是卑职病急乱投医，胡乱臆测了。”狄仁杰连连摇头，大笑道：“不是臆测，不是臆测！你说的对极了！”
　　李元芳让他弄得糊涂了，狄仁杰拍拍他肩头，道：“傻小子，他不会武，为甚么不是有人带他从小路去的？”
　　李元芳悚然一惊，抬头道：“千牛卫！那个自尽的孩子！”他想长宁宫是他亲自布防，若有人带路，千牛卫必脱不了干系。他激动之下，声音也高了起来，道：“这便说得通了。那孩子本是梁王的人，他当日也宫中当值。自是他给权晋诚带了路。”
　　狄仁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低声些。如燕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李元芳急忙敛声，伸头一看，见外间如燕伏在桌前睡得沉沉的，不由赧然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权晋诚在庆奴身上下了第二种毒？”
　　狄仁杰摇头道：“不是。”他走到案前，拿起一管笔，在砚中沾饱了墨。李元芳见他执笔，连忙推开案上地图，铺开了一张白纸。狄仁杰挥笔写了个“梁”字，边写边道：“梁王一派，涉及此案的有千牛卫，庆奴，还有权晋诚。”
　　他指着“庆”字道：“此案伊始，便是庆奴被杀。现下我们已知，她身上中了兰花参的毒，是梁王所下。另一种毒，却还无定论。”李元芳忍不住插嘴道：“依目前情形来看，梁王派她进殿，是为了那假花灯中的蜡丸图纸。这图纸最后却从权晋诚口中搜了出来，可见是权晋诚下毒，从庆奴身上夺走了蜡丸。”
　　狄仁杰道：“你这话只对了一半。权晋诚拿走蜡丸不假，下毒的却一定不是他。”他见李元芳还未明白，道：“若依你所言，权晋诚是那少年千牛卫带入大殿中的。那么庆奴呢？偌大长宁宫，庆奴一个女子，人生地不熟，她如何找路，如何躲避千牛卫的耳目？”
　　李元芳愣了一下，心想他们都是梁王手下，自然是同行而来。这念头才一闪过便知不对。须知当时梁王以为假花灯中所藏图纸绘制的是上贡皇帝的七宝莲花灯。莲花灯本身无字无识，图上却明明白白写着这是颍州的贡品，这他私取贡物的唯一证据。拆灯取图这等机密之事，知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何况内外有别，庆奴算是王府女眷，在宫中出现勉强还可说得通。权晋诚却是外官，夤夜之中入了内殿，若被人发现，“谋逆”之名，是说甚么也跑不了的。武三思便是再蠢，也不敢冒这样的险。他想了想，眼光扫过地图，忽然明了，笑道：“是了，庆奴何必人带路？长宁宫是梁王一手督建，他手中的地图只怕比我们的还清楚得多。”
　　他边说边想，又皱了眉，道：“这么说，梁王只派了庆奴一人，而且事前就已算好了灭口的法子。那……权晋诚为甚么要冒险进宫夺图？这图对他有什么用？他不是梁王派遣的，那千牛卫为甚么还会给他带路？”
　　狄仁杰笑道：“权晋诚和梁王是以利相聚，彼此未必交心，多半还互相防范。权晋诚偷偷把梁王违旨的证物藏在身上，多半是想以此要挟梁王甚么事，或是怕梁王过河拆桥，想以此保全首领。只不过他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他一进宫，不，他才进洛阳之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至于带路谁说带路的一定是千牛卫？你当日疑心的是谁？”
　　李元芳“啊”的一声，低声叫道：“那小丫头！”狄仁杰在“梁”字边添了个“韦”字，道：“韦团儿。”
　　李元芳道：“不错，只能是她。上官姑娘曾出面为她开脱，只怕也脱不了干系。她们前途性命都在皇帝手里，为甚么要这么做？她们身后是谁？”
　　狄仁杰叹道：“我也不知。”李元芳凝思片刻，慢慢道：“这两条人命的起因都是蜡丸。权晋诚身上藏了两个蜡丸。一个是庆奴从假花灯中得来的，梁王和权晋诚都以为里面藏的是七宝莲花灯的图纸，可其实却不是。嗯，后来他被杀了，蜡丸被那少年千牛卫搜走，兜兜转转回到咱们手里。第二个蜡丸是我从权晋诚口中搜出来的，画着七宝莲花灯”他越说越慢，最后索性住了声，抬眼望着狄公。
　　狄仁杰两日来都有个隐约的猜测，李元芳这每一句话，却都让这猜测更印证了一分。见他收声，知他也想到了，道：“你尽管说。”
　　李元芳极是懊恼，咬牙道：“有人在牵着我们走！那蜡丸是他们故意留在权晋诚嘴里给我看的，为的就是让您知道梁王贪了贡品。杀权晋诚的不是梁王，是他的对头！还有庆奴身上的第二种毒，也是他们下的手！”
　　他从狄仁杰手中接过笔来，草草写了个“魏”字，想了一想，在下面又加了几笔。狄公低头看时，却是“王遂古”三字。
　　李元芳将笔放回砚上，低声道：“魏王古怪。会不会是他？”
　　狄仁杰苦笑道：“我倒宁愿是他。只怕不能如愿。”李元芳茫然不明，待要问时，狄仁杰却长长一叹，道：“不早了，你去叫如燕吃点东西再休息罢。明日我进宫，会会那上官姑娘。”

　　东宫
　　书房门窗洞开，晚间风急，带得帘幕飞扬，书案边烛台上七八支红烛已熄了一半。李旦一人枯坐。他为人宽和，平素御下也颇松散，然则此时一言不发，府中众仆从竟无一人敢上前关窗剪烛。一时之间，只听坠在帘上的水晶瑟瑟被风吹得不住相撞，琮琤有声。此时天色渐暗，又无星月，更衬得室内全无生机。李旦的身形隐在黑暗之中，他一日粒米未进，甚么都不想，甚么都不做，待得久了，反倒有种奇异的平安舒适之感。恍惚之中，他心中忽然升起个奇怪的念头：若我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也能这般安静？这想法才起，蓦地里便清醒过来：团儿待我一往情深，涵云更是不惜为我而死。我七尺男儿，太宗子孙，于公不能匡社稷，于私不能庇妻子。如今大事未定，我竟起了一死了之的念头，也当真丢人！
　　忽听得室外一阵喧哗，有个童声叫道：“阿爹做什么不见人？我要阿爹，你让开！”语声未落，便见一个男童一把推开门口侍婢，蹬蹬蹬几步冲进了书房，在李旦身前站定，高声道：“阿爹！”正是李旦的三子，今年六岁的楚王李隆基。
　　李旦退位之前曾立长子李成器为太子，武皇即位之后，为防生变，已将成器等成年皇子迁出东都，名为就藩，实则软禁。李旦身边便只剩了隆基、隆范两个幼子。李隆基自幼伶俐，颇得父母宠爱，更养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他硬闯书房，众人却也不敢十分拦阻。
　　李隆基从未见父亲面色如此阴沉，不由惊得退了一步，转了转眼珠，从一旁端了盘蟹黄饆饠，笑道：“阿爹，你忙得紧么？我端点心你吃。”
　　李旦见他兀自穿着大红罗袍，自是不知宫中变故，心下更是酸楚，将他揽到身边，强笑道：“三郎好乖。”
　　李隆基不知父亲为何难过，有意讨他欢喜，放下盘子，伸手环住了他颈项，委委屈屈地道：“天都黑啦，阿爹不来陪三郎，三郎害怕得紧。”这却是学足了他幼弟李隆范的口吻，只把“四郎”换成了“三郎”。
　　李旦虽是心绪纷乱，但见了爱子这般模样，不由也是一笑。他抱紧了隆基，柔声道：“三郎不怕，阿爹陪你。”李隆基嘿嘿一笑，挣脱他手臂，得意道：“阿爹笑啦！三郎才不怕黑，只有四郎那胆小鬼才怕！”李旦摇头道：“不许这么说弟弟。他年纪小，自然会怕。”李隆基奇道：“我年纪小时也没有怕啊。三郎年纪小时便是男子汉，如今长大了，更是男子汉！”他小小一个人儿，奶声犹未全退，却满口的“年纪小”、“长大了”，听来极是滑稽可爱。
　　李旦却被这几句话触动了心事，再也笑不出来，正色道：“三郎，你为什么不害怕？”
　　李隆基微微一怔，道：“阿爹是皇嗣，天下都是我家的，我做甚么要害怕？”
　　李旦苦笑道：“若阿爹不做皇嗣呢？”
　　李隆基奇道：“阿爹为甚么不做皇嗣？皇嗣还能不做么？”见李旦苦笑不答，他想了一想，昂然道：“阿爹便不做皇嗣，我也要做皇嗣。天下还是我家的。”他身长未足三尺，满口童声未退，却理直气壮一句句“我家天下”。这股初生之犊的锐气，竟看得李旦全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