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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雪夜商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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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十三和哑女离开后不久,奈月桥头的枯树下又站着一人。那人佝偻着身躯,拄着一根黝黑发亮的拐杖,头上尽是白发,散乱地垂在脸侧,不时向右飘着。抬头间,能看见老人纵横交错的皱纹脸上有一道伤疤,从左边眼角斜伸向右耳根处。
这是一个老头,他已经很老了,耳朵不灵光,听人说话要听几遍才懂其中意思,牙齿掉光,吐字不清,很少有人原意听他说话,平时只能喝些粥吃些软物以填饱肚子,手脚也不麻利,普通人只花盏茶时间便能赶到,他偏偏要一壶酒的时间。
老头喘着粗气,看着空无一人的对岸,使劲揉了揉浑浊的双眼,支吾着问:“在哪里?怎么没有?”
只半柱香时间,那个隐在黑雾里的中年人又回来了。站在对岸,望着这个身上只有死气流动的糟老头子,直皱眉头。
这个老头怎么看怎么普通,有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高深修者么?!
老头看见中年人突然出现,惊了一呆,退了半步,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高手,高手啊!”
虽是如此,中年人也没有放松警惕。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懂老头的话。
中年人大失所望,再次回到这里,不过是想亲眼目睹那位高手的风范。他已经仔细感受过周围的气息,并没有发现那缕特别的气息。
老头突然提起那根乌黑拐杖往地上狠狠拍了拍,雪地上留下几条很深的棍印。老头将拐杖扔在一旁,提袖往脸上抹,口里发出呜呜声。
中年人只当老头发疯,正打算离开,可老头最后几句话却让他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老头停止了哭泣,拂开覆在脸上的白发,盯着水里的枯枝,唠唠叨叨说了很久。老头依然吐字不清,仅仅几句话能让人听懂。
“杀不了,杀不死,不能杀哟!哈哈,呵呵,十三不杀我欲杀,奈何有人不让杀。哈哈,呵呵……”
村里还没有这么多江湖人的时候,这个老头就已经住进了王老人家里。住了没几天,就给人家赶了出去。
然后,老头跌跌撞撞走到了顾院门外,看见了背着包袱不愿离去的青衣背影。
若不是少年背上背着沉重的包袱,老头恐怕会以为那少年是在散步。荆封羽走得不快,像牛羊踱步那般缓慢,时不时回头望上几眼。
老头拄着拐杖,伸长了脖子看着桥那边渐行渐远的身影,支吾了几句,又摇摇头回身看着被荒草包围的顾院。
毕竟年岁很大,老头就算站在平地上有着拐杖扶持身形也不是很稳。
老头吃力仰头,先是看见旧牌匾上漆黑暗沉易被忽视的两个题字,随着目光的上移,又望见高阁上的白色身影。
雪花向着老头的脸上飘去,老头眯着双眼,支吾了几句,又跌跌撞撞走到顾院附近的旧房子。
当晚,顾醒就找到了他。老头偎在破旧的被子里,斜靠在墙上,打着鼾声。时不时还会咂咂嘴,像是梦中梦到了好吃的。
顾醒看了老头一会儿,笑出了声:“若不是你发了暗号给我,恐怕连我也认不出你。”
老头眼睛一睁,突然直起了身子,深邃的眼眸映着沉沉夜色:“这些年来追杀我的人不计其数,我自然要想办法应对。段承理这个老不死的,你说他是不是闲着没事干,总追着我不放。还有那个元宁兮,他一个朝廷中人,又跟着瞎搅和什么。”
顾醒听着他发牢骚。
老头移了移身子,靠近地上放着的破烂桌子,双手撑在桌面上,笑道:“你说我扮陆无间,像吗?”
“像不像是其次,关键是你有黎杖。陆无间这次算是吃了大亏,不仅黎杖丢了,还让你摆了一道。”顾醒看了眼旧友屁股后露出一小截头的漆黑拐杖,说,“就算元家夫妻怀疑,也不会怀疑到你。至于相十三,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到真假陆无间!相信有你帮忙挡住一些刺杀,他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老头点头道:“毕竟把他往死里逼的人是卢湛。”忽又记起前些天见到的盲人男孩,迟疑着问,“真是相十三?!明明看着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啊!”
顾醒睨了他一眼,反问道:“表面看着,你不也像一只脚进了棺材的糟老头子?!”
老头反驳:“你说的糟老头子是陆无间。”
“现在的你也是一样。”
老头悻悻然。
听了顾醒的谋划,老头一阵腹诽,又在心里琢磨了很久,才只想通了其中几个关键点。
他手上的黎杖还有很大的用处。他可以利用它找到陆无间藏在暗处的人,还能把陆无间推到风口浪尖上。
其次便是相十三与元宁兮间的矛盾,他们容不得对方,必定会互相挤兑。虽说相十三处在弱势,但他活动的空间很大。
尽管相十三和卢湛之间有着很深的香火情,但天井一战卢湛背信弃义,他们便不再是朋友君臣。不管相十三是否会报复他,卢湛都会竭力去对付他。
……
老头想到以后的场面,便忍不住心惊。幸亏他和顾醒是朋友,不然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一次见顾醒出手,是在老头的朝复宫里,起初老头并不怎么看好他,但顾醒极擅用计,又破有耐心,隐忍到最后,才真正显出他的凌厉攻势。老头不禁伸手摸向自己的右肩,到现在右肩头上还留有明显的疤痕,当时若不是他闪得快,可能会受更重的伤。直到顾醒看见他肩膀上变形的“北”字,他才留了一手故意放他离去。
随后,顾醒找到他,只问了他几个问题便核实了他的旧臣身份。想想就有些丢脸,不过他是真心佩服顾醒的,自己在朝复宫待了这么多年,也没人怀疑过他,竟被顾醒一剑十问给挖了出来。
徐何一和顾醒的父亲顾祁同朝为官几十年,即是对手也是朋友。当他知道顾家幼子顾景瑜还活着,自然高兴,也乐得为顾醒服务,为北国服务。
有顾醒在,何愁大事不成!
想到顾醒的鬼才人绰号,老头一时有些感慨:“到了南方才知道你还有鬼才人之称,想我徐何一还没几个人知道!”
借着窗口映进来的雪光,顾醒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番:“是不是被刺杀得不够!”
随着指尖的飞快划过,一丝丝极淡的紫气在空中浮现,交错着形成一张繁乱的小网。
化身为陆无间真身徐何一的徐大魔头轻哼一声,不满道:“谁知道里面还有望雪阁的人!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早将他们剁……头砍了!”
顾醒收指,看着网中一点,轻声说道:“我想回去了!”
空气似凝结了一般,面前那张巴掌大小的小网,上面数不清的线相互交错,链接成无数小点,让徐何一看得眼花缭乱,哪里还有耐心,干脆低着头不看。觉察到顾醒突然生起的伤感,徐何一下意识点头,他也想回去了!
北国,他永远的家。
顾醒真正怀念的并不是北国,而是他住了二十几年的望雪阁。那里有他最美好的记忆,他早把望雪阁当成了他的家。至于北国复兴,那是他作为顾家后人北国臣民不可推卸的责任。
观星台之变,旧主在叛乱中死去,小天子下落不明,其兄镜月王上位,不愿臣服于他站在朝堂冷言讽刺他的臣子不是惨遭杀害,便是深陷牢狱,一些辞官返乡的旧臣则是心生冷意,再不归朝。徐常北更名何一,跑到朝复山建了朝复宫当了那大魔头,见到北国朝廷的衰败,徐何一心灰意冷,再无复国之心。
遇到顾醒,听他说要复国,徐何一只是感到震惊,并没有复国的打算,当他见识过顾醒展露的才能,他没再劝他改变主意,直到看见旧主留下的扶灵人以及顾醒近年来发展起来的势力,他才真正动心。
可小天子又在哪里!
“有人将他藏了起来。”顾醒伸手指着小网某处,淡道,“根据那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我猜测小天子就在边城。”
“那人是?”
“我不知道。”顾醒摇头,“我怀疑我所探查到的,都是他刻意留下的信息。”
“为什么?”徐何一心中一突,惊道,“难道他是大祭司的人?又或者……紫元朝廷安插进来的?”
紫网从指尖裂出一道痕迹,延向四面八方,顾醒微笑着看着紫网破裂、消失,自信道:“虽然没见过他,但他确实是我们这边的人。”
徐何一放下悬着的心,笑说:“这下可好,一个鬼才人再加上一个聪明人,不把大祭司和镜月王赶下台倒是怪事了!”
“可我……要死了!”顾醒有些忧伤,“你也别小看亓官泉晔,相可期的死只是陆无间随手扔出的一颗石子,真正搅混这潭水的是亓官泉晔。”
徐何一头脑一片空白,不敢置信地看着顾醒,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你……你说什么?”
“没有多少时间了!”顾醒叹气,我也想活着,活着复国,活着见到寻月。
“为什么突然安排封羽去北方,又为什么写信让我回来……”徐何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面露悲伤,“早知如此,我就该阻止你!”
顾醒收起情绪,淡道:“人有一死,何苦自哀!”
徐何一看着这个还很年轻的男人,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镜月之变,他才十岁,不知何为悲何为苦只会躲在两个哥哥身后作乱的年纪,可小小的他却经历着两种不一样的人生,一个是家仇,一个是国恨。
三十年过去,那个只会依靠家人过生的青涩男孩,如今却成了别人依靠的执剑相士。
此时年华正好,别人这个年纪都是富贵在身美人在怀,哪里像他孤身一人这么多年,穷得只剩下一所废院,活了不到四十却要奔赴死亡。
沉默良久,顾醒问道:“那以后的事?”
“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望雪阁里有我们的人,由我师兄沈南归掌控。北国朝廷那边的人自有人管,新来的碟子还需磨砺心智。安插在紫元朝廷的老碟子由卓沧海接管,上面几个头目各司其职,先不管他们。旧主留下的扶灵人大部分藏身于各大帮派,暂时无需启动……沈万金也是我们的人,另外三个钱庄也受我们的掌控……排名第三的江湖门派答应帮我们,短时间内没有问题……”
听着顾醒详细的介绍,徐何一再次深深折服,顾醒高瞻远瞩,未死之时便已经计划好了死后之事,的确当得鬼才人之称。
这时,顾醒如剑的眉头微微皱起,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只是……”
见顾醒突然顿住话头,徐何一不解。
顾醒微微侧了头,看着窗下的稻草上一条很粗的白线,雪花正从破窗斜飘进来,顾醒像是看到了白茫茫的雪地上荆封羽艰难行走的身影,想封羽会喜欢望雪阁吗?他会把望雪阁当作他的家吗?
“封羽是我的徒弟,但他的性子太过冷淡,骨子里透着残忍。村里一个对他不错的老人临死前全身抽搐,异常痛苦。当时,封羽就在旁边站着,不言不语,不露一丝情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老人离世……”
徐何一打断他的话:“我看他对你就很关心。”那个走在雪地里总是回头的少年怎么会是顾醒所说的那样,谁说表面看起来很平静的人就真正冷漠呢!
顾醒斜了他一眼,反问道:“到底是只见过人家背影的你清楚他还是我这个守护他十年的人清楚他?!”
徐何一不甘示弱,回瞪过去:“那你又能咋办?还想将复国的担子压在他身上?!”
顾醒说:“我安排他去望雪阁,其目的不仅仅为让他安身,更要好好磨砺他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