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执》陈湍湍

2、不破出山见魔主

　　9
　　不破以为二人此生相见无期，不想短短一月后珠玑子再度登寺临渊。
　　珠玑子作揖：先生，别来无恙否？
　　不破水边起身：你何以复又归来？莫非武林魔祸已除？
　　珠玑子：魔众浩大，正道无以为继，针锋相对，只得生灵涂炭。
　　不破：既是此存亡之秋，你又为何来此？
　　珠玑子：来见见先生。
　　不破：嗯？
　　珠玑子转而看水：先生，你为何要守住此溪涧？
　　不破：你……面色有异。
　　珠玑子：是吗？
　　不破：出了何事？
　　珠玑子明言：日前珠玑子逞勇与魔头过招，身中奇毒，无人可治。先生，我活不长了。
　　不破出手为珠玑子探脉。其脉相紊乱，生机衰败，只怕捱不过五日。
　　不破皱眉：以卵击石，甚为不智。
　　珠玑子：可世上总要有一些事，不当为而为之，才对得起生来这一遭。
　　不破叹：乃父未有替你取得解药？
　　珠玑子：魔头招式怪奇，无人能出其右，谈何解药？
　　不破默然。
　　珠玑子：况事已至此，珠玑子亦认了命。只是心里总是记挂着……先生，此间碧水于你有何意味？
　　不破偏过头：我从未料到，原来你惯会抓拿我的弱处。
　　珠玑子不解：先生？
　　不破：你曾问我，此水是不是我濯手之处。这确实是。昔日我杀生不止，每杀一人，便在此涧洗去血污。我杀了多少人，此涧便染了多少人的血。
　　珠玑子：原来江湖传闻是真的。那先生守着水，又是为了什么？
　　不破：我并非在此守水。自那一年失手始，我便无血以濯，改而在此临水勘省。
　　珠玑子细想：是十年前……先生为荒山禅师所拦而后归隐的那一年吗？
　　不破不欲多言：是，也不是。
　　珠玑子闻意：那先生在勘省什么？
　　不破：我朝朝暮暮在此，日日夜夜见这流水一去不复还，然往者不去，徙倚仿徉。
　　珠玑子：先生，珠玑子不懂……这仿徉者何？
　　不破：荒山已去，唯我独存。可我看天，天有荒山，看山，山有荒山，看水，水中映照，照出的复还是荒山。荒山逡巡不去，竟无以摆脱。
　　珠玑子讶异：可天浮动的，分明是白云，山包容的，分明是群兽，这水中倒影，也分明是先生自己。
　　不破：我见的，与你见的不一样。
　　不破轻眺碧波微澜，微澜镜中的远山，远山背上的穹苍。
　　珠玑子：这天还是天，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如何不一样？莫不是……先生心里舍不下荒山禅师？
　　不破不答自语：我真不明白，荒山已故，为何萦绕不去，朝夕扰我心肝？
　　珠玑子转眼看水，张口难言。
　　——这水下之人面容平静，眸中却分分明明潜藏点点狂色。
　　不破身形忽动，右手二指齐起，划作剑势，直破水面，炸起束束水波涟漪。
　　一时风摇山林，水惊山鸟。
　　珠玑子骇住：先生……
　　不破骤然回神，合眼低身，盘腿打坐。
　　珠玑子忧色重重，静候一旁。
　　几息以后，不破缓缓睁眼。
　　珠玑子急道：先生，你可还好？
　　不破：水易魇人，此前你已有所感，我又如何会出事。
　　珠玑子：先生也会被魇住吗？
　　不破：心有所执，自然难逃。
　　珠玑子皱眉。
　　不破：我的恶相可吓到你了？
　　珠玑子忙道：珠玑子不怕！
　　不破：那你此番犹豫之色又是从何而来？
　　珠玑子：珠玑子只是不明白，何为先生心中执念。
　　不破苦笑：我尚勘不透，你又如何会明白。
　　珠玑子顾自斟酌：先生竟是这样在乎荒山禅师吗？
　　不破不答起身：走罢。
　　珠玑子疑殆：往哪里去？
　　不破：往江湖里去。

　　10
　　不破出山了。
　　武林闻之一片喧腾，又惊又疑又怕。
　　珠玑子置若未闻，携不破回庄。
　　珠玑子问：先生，是为了珠玑子而再临江湖吗？
　　不破：不是。
　　珠玑子不信：那是为何？
　　不破：拯救苍生。
　　珠玑子：先生，你可真是个不高明的骗子。
　　武林盟主庄前候客，高座以迎。
　　一夜宾主尽欢。
　　当夜不破出东厢客房，潜行而去。

　　11
　　魔教总坛驻北山，与南山遥遥相望，隔了一整个江湖。山麓有魔兵驻守，潜入非是易事。
　　不破一身布衣，立在山前。
　　此时已是晌午，烈阳焚天。
　　魔兵见之，不善问道：你是何人？可知此处何地？若是猎户老农，速速离去！
　　不破：若是擅闯者，何如？
　　魔兵列阵：杀！
　　不破笑了：我却很久不杀人了。
　　正是双方触发之际，有人踏声珊珊而来。其人身着红底金纹衣，袖袂赭金交替，瑰姿姽态，轻功如燕，气势如虹。
　　魔兵纷纷跪拜。
　　不破立身不移：阁下可是魔教之主，龙凉冬杀？
　　龙凉冬杀：你是归隐已久的血涧不破？今朝出山，寻本座何事？
　　不破：求药。
　　龙凉冬杀：求？本座可看不出求之意。你为何人而来？
　　不破：当今武林盟主之子，珠玑子。
　　龙凉冬杀：原是那区区鲁莽小子。
　　不破不悦：阁下慎言。
　　龙凉冬杀：哼。若要本座允你求药之事，你须答应本座二事。
　　不破：何事？
　　龙凉冬杀：一，与本座去一处地方。二，再与本座去一处地方。
　　不破：可也。

　　12
　　龙凉冬杀领不破去的第一处是北山山巅。
　　此处山势险峻，鲜有人烟，可知是教主私地。
　　山巅俯瞰一面幽深断崖，断崖环抱一棵火红枫树，枫树挂满了叮叮当当随风吟唱的小铜铃。
　　枫树铜铃，如沙地绿洲，由山下万万千千教众仰望着。
　　龙凉冬杀立在崖边，杀杀崖风，冉冉衣袂。
　　龙凉冬杀：你可知，此树何故满缀铜铃？
　　不破矫首以望：铃上沾满血气。
　　龙凉冬杀笑：你身上埋藏的凶气，比之毫不逊色。
　　不破无言。
　　龙凉冬杀：本座每杀一人，以其血浸铜铃，血干铜驳，再亲手挂上。教中人称此树作金寒玦离，本座便也顺势为之，更名龙凉冬杀。
　　不破默默。
　　龙凉冬杀：树犹如此，人又何辜。你定是最懂个中真意之人，不妨闭眼听之从之。
　　不破应言，闭目不语。
　　眼前一树金色，因一时恍然失神，在心绪中隐约摇曳成一树血色。
　　铃声浮动耳际，如一声声悲泣，一口口鲜血，一幅幅剑火，一袅袅邪气。
　　不破卒然睁眼，目眦尽裂。
　　龙凉冬杀手按佩剑：拔剑！
　　不破拔剑。
　　剑招如网，式式淬毒，直取人命。
　　当世两大高手，在猎猎寒风下，杀中求同。
　　剑鸣嗡嗡，伴着铃声风声，渗满了血气。
　　龙凉冬杀瞅准时机，故意漏招，任由不破的剑刺穿他的左手臂。瞬息间血流如注，一束一束濡湿了衣袖，自指尖滴落。
　　不破轻挽剑花，粗喘气息，久久难平。
　　龙凉冬杀：一切皆幻，你放不下。
　　不破抬眼看龙凉冬杀，眼里框不住肃杀之气。
　　龙凉冬杀向不破伸出饮血左手。
　　龙凉冬杀：你与本座，原是一样的人。
　　不破游移难定，怔忪间终是接住了龙凉冬杀的手，接住自指尖滴落的鲜血。

　　13
　　不破二日后返庄。庄内下仆来往，汲汲忙忙。
　　不破无声无息潜入珠玑子的房间。
　　珠玑子卧床不起，气息奄奄，却能循着不破入门一瞬的声响认出他。
　　珠玑子：是先生吗？
　　不破：是我。
　　珠玑子：那夜先生不见了，珠玑子很是担忧。可父亲说先生武功世所罕见，断不会有事的。
　　不破：盟主所言不虚。
　　珠玑子：可我的担心不减。珠玑子担心，与先生武力无关，不过就是担心而已。
　　不破：……我替你寻来解药了。
　　珠玑子：谢谢先生。
　　不破扶起珠玑子，助其服下解药。
　　不破：可好些了吗？
　　珠玑子：内息已定，四肢仍是乏力，但身体轻快了许多。
　　不破放下心：你好好歇息。
　　珠玑子凝视不破：先生，是要离去了吗？
　　不破缄声不言。
　　珠玑子：先生身上有一股淡淡血腥味。是为珠玑子而为难了吗？
　　不破：不是。
　　珠玑子低眉：珠玑子自知人微力薄，如道边苦李，看似风光，内里却是溃痈，稍有智者便能看出端倪来。
　　不破：你很好。
　　珠玑子：可无为者如我，也愿能为先生解忧，助先生一臂之力。
　　不破：……不必了。
　　珠玑子：先生，珠玑子当真无以助你？
　　不破静静看他：若想助我，便好好养着身体吧。
　　珠玑子笑了：那先生，你可要等我。
　　不破离去。

　　14
　　因龙凉冬杀之故，不破可在北山畅行无阻。
　　不破登上北山山巅，龙凉冬杀已候在崖边。
　　龙凉冬杀：你回来了。
　　不破走近。
　　龙凉冬杀：一介微末小子，竟也值得你这样费心。
　　不破：教主慎言。
　　龙凉冬杀哼笑，转而问：你可知此崖，深有几丈？
　　不破：逾有千丈罢。
　　龙凉冬杀：本座时时想，崖深几丈。可看得越仔细，寝觉深若无底，渊渊巍巍，越叫人无望。你如何作想？
　　不破放眼冷崖：要么继续看真切，要么就不要再看了。
　　龙凉冬杀：便是这道理了。可本座心若磐石，总归是要看明白的。
　　不破：第二处地方在哪？今日可要成行？
　　龙凉冬杀叹：你这样急做什么？可是有人催着你回去了？
　　不破不言。
　　龙凉冬杀：今日风光正好，你不愿与本座同赏崖上景致吗？这世上，越是奇伟瑰怪之观，越是得之于险远之地，崖边风光，亦是如此。
　　不破：险象有奇，亦有凶。
　　龙凉冬杀轻笑：你这是在担心什么？
　　又一转话锋：红枫困倚山川，这样的怠懒风色里，本座以剑为你舞上一回，可好？
　　未等不破应声，龙凉冬杀便顾自提剑破风。
　　纵体遨嬉间，衣袂翻飞，剑声刹刹，手中剑花锦簇。
　　龙凉冬杀若往若还，忽反身转腕，剑脱手中，划破长空。
　　长剑飘摇若流风回雪，剑势纵横，敲击树上铜铃。
　　叮铃。
　　叮铃。
　　铜铃随风喑哑作响，摇落一树灿漫红枫。
　　龙凉冬杀随而纵身上树，稳坐于枫叶枝丫之中，长臂一伸便接住空中长剑。
　　不破抬首，见他手握长剑，剑光映山色。
　　山色中唯龙凉冬杀眸色绵长，眼里渊渊断崖阒黑摄人。
　　二人对视许久。
　　龙凉冬杀：不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了，本座便会为你做到。
　　不破：教主缘何要与我说这话？
　　龙凉冬杀：本座欣赏你，便愿意多多施恩与你，这种事很出奇吗？
　　不破：教主为何欣赏我？不破不过一介山野莽夫，退隐江湖已久，听的禅理钟声多了，早已不愿沾手红尘。
　　龙凉冬杀：自你出山那一刻，你已入了江湖。你嘴上说着放下，其实心里根本放不下。
　　不破薄怒：教主又懂得些什么？
　　龙凉冬杀：你剑里藏凶，眼中含悲。悲悯着人，却舍得杀人。
　　不破一愣。
　　龙凉冬杀：这世上，如此矛盾讽刺之事多得是。你瞧这红枫，虽染了人血，偏偏又是本教圣树。圣树通天，下达圣说，能救人水火，解人灾厄。圣树一摇，教中人无有不从。可见有些时候，越是矛盾，便越是有理。
　　不破：那又如何？
　　龙凉冬杀：世人皆道本座是魔主，座下人是魔徒，烧杀掳夺，无恶不作。正道之人以本座为恶，那在你心里，本座又是何种人？
　　不破哂笑：教主莫不是要我说，你虽是世人口里的恶徒，却也是至诚至真之人，十分值得不破追随？
　　龙凉冬杀：这话本座倒是爱听。
　　不破心中一啐。
　　龙凉冬杀：世事虽也矛盾，却也易解。既是这样易解，不破，你心中又在执念什么？
　　不破脸色一凛。
　　不破：你不明白。
　　不破背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