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执》陈湍湍

3、往事现端倪

　　15
　　当夜。
　　不破独对窗烛，尘思纷纷。
　　忽听得一阵风驰之声，抬眼一看，竟见萝径外急急奔至一人。
　　黑发玄衣，脚下生风，虽飘忽而稳实。
　　珠玑子一下便跌入不破幽深目色里。
　　不破只一怔，忙把珠玑子藏至房内。
　　不破皱眉：你如何会来此处？
　　珠玑子：珠玑子来找先生。
　　不破：找我做什么？
　　珠玑子：来告诉先生，正道武林孤注一掷，决意不日围剿魔巢。
　　不破：那又如何？
　　珠玑子：先生身在魔教，珠玑子忧心先生安危。
　　不破：我不会有事。倒是你，武功平平，竟也敢闯入魔营。
　　珠玑子：珠玑子原先是不敢的，可念着先生在此，害怕害怕着便又敢了。
　　不破：说什么傻话。
　　珠玑子重拾要旨：先生，一旦正邪之战鼓起，祸延甚广，珠玑子明白先生不愿涉身其中，故来相告，望先生速去。
　　不破一顿：那你呢？
　　珠玑子：珠玑子自然是要留至最后的。
　　不破：既是能无恙闯入魔营，你总归是有些能耐的。
　　珠玑子心喜：先生这是在夸赞珠玑子吗？
　　不破：虽说有些能耐，可又远不及当年那珠玑少年。现如今你这身修为不过中人，可是修行途中有所困惑，难以进境？
　　珠玑子不想话头转落自身，猛地愣了。
　　珠玑子：……是有所困。
　　不破：何以囿困？
　　珠玑子轻笑：不破之困。
　　其中促狭，分明了了。
　　不破不虞：说什么混话。
　　珠玑子轻轻倚在不破身侧。
　　珠玑子：虽说想让先生离去，但珠玑子的心意从来不曾转圜。先生，你可愿为了武林福祉……为了我，留下来？
　　不破：你又在抓拿我的弱处了。
　　珠玑子：概因先生总愿意以弱处示我。
　　不破沉吟：你……功夫不济，于战局到底没有大的用处。
　　珠玑子：是啊，珠玑子便是林中那朽株弃材，樵人过而不伐。可先生，再下等的木材，也能燃起一星火种，供一人取暖，这便是我的想望了。
　　不破闭目，久久不复言。
　　不破叹：若没有我……我总害怕你焚而自伤。
　　珠玑子心里省得：如今既是有了先生，珠玑子何俱之有。

　　16
　　龙凉冬杀于教中客房寻不破，是在珠玑子离开的第二日夜里。
　　不破静对寒窗，孤灯弦风。
　　龙凉冬杀叩门：这第二处地方，如此月黑风高夜，正正合适。
　　不破闻言起身，剪了灯花，与龙凉冬杀相偕齐去。

　　第二处地方是一片灰烬荒墟。
　　废墟愈触目，愈显昔日繁华。
　　偏惜千丈软红，尽付祝融。
　　不破甫入此地，意志便陷恍惚中。
　　不破：你到底知道多少当年事？你又到底是何人？
　　龙凉冬杀：想来本座是这天下最了解你的人了。你何不放手一猜？
　　不破：你为寻仇而来？
　　龙凉冬杀：不，本座是来报恩的。
　　不破惑而未对。
　　龙凉冬杀：本座带你来此，欲明一事。当年你为何会有那一念之仁？
　　不破闭目：你果真是当年那孩童。
　　龙凉冬杀：便是本座又如何？
　　不破：我于你，何恩之有？
　　龙凉冬杀轻笑：你现身那年，本座方知，南方有山，山中有水，水上有人，峨峨其山，渊渊其渊，浩浩其人。
　　不破：这是何意？
　　龙凉冬杀：你瞧，那夜亦是如此。夜凉星稀，高门灯笼，远方来人。你是来人，本座亦是。本座先你一步而去，歇在西厢，忽听得声声剑鸣，剑声悠扬，剑气慑人，只那一瞬，本座便知比不过你。
　　不破喃喃：你竟不是府中人。
　　龙凉冬杀：可本座还是出了厢阁，寻你而去。
　　不破颦蹙无言。
　　龙凉冬杀：好了，你只需告知与本座，当年为何留下本座？你那一念之仁，到底从何而来？
　　不破：你不会明白。
　　不破横眉而去。
　　龙凉冬杀不甘心，往而追之。
　　不破劲提轻功，迅若飞凫。
　　龙凉冬杀疾追，步履若轻若薄，如流波澜起。
　　不破气而拂袖，再提三分狠劲。
　　龙凉冬杀心知不破去意已决，终是停了追逐脚步。

　　17
　　不破踏轻功千里返荒山寺。
　　穿过无人空寺，踏入死寂山林，停于寥寥草墓。
　　不破怔怔孤立片刻，又前行至溪涧边。
　　如镜水面映出人影来。
　　那水中人静静凝视不破，眉宇柔和。
　　不破：你……果然还在。
　　流水引落花迢迢而去。
　　万籁归宁，寂兮寥兮，无思无为。
　　静极生乱，不破一时心神迷乱，欲撕欲裂。
　　未及抱神合一，已是心乱境乱，不破猝然吐红，殷殷湮入泥尘。

　　18
　　魔教正道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十九日时，珠玑子负伤临寺。
　　这亦是不破自伤于流水的第一十九日。
　　不破水前披发髯须，犹若老僧入定。
　　珠玑子讶异：先生，你……
　　——何以至此？
　　话未毕，珠玑子屈膝，颤巍巍摸了摸不破虬髯，而后双手覆于不破手上。
　　珠玑子：先生，我是珠玑子，你可听见吗？
　　不破未应。
　　珠玑子：先生，你莫要吓唬我，应应我可好？
　　珠玑子：先生……
　　数声问话，无果而终。
　　珠玑子别无他法，跪于其前，头枕不破膝上，闭目敛息，静待不破回神。
　　待珠玑子悠悠醒转时，不破正静静抚摸他的冠发。
　　珠玑子正欲起身，又由不破按住，不得动弹。
　　珠玑子惶惑：先生……
　　不破嗓音沙哑：莫动，先缓缓。
　　珠玑子这才发觉下肢麻痹难忍。
　　不破：你连个姿势也寻不好。
　　珠玑子色犹赧赧：珠玑子这是关心则乱。
　　不破：你慌乱什么？
　　珠玑子：珠玑子未曾见过先生如此情态，便担心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破：定者，如冰如石，未移未动，忘生忘死。
　　珠玑子低头：珠玑子明白了。
　　又忍不住问：那先生可在入定中理清了什么？
　　不破转而道：我记得，你一直念着要听当年之事？
　　珠玑子一愣：是，珠玑子想听。
　　不破：好，我讲与你听。
　　不破娓娓道来。
　　不破：不破其人，少时修习偏门功法，因功法不为人知，故时人皆道是魔功。可这是或不是，我也不在乎，概因其中因果厉害，也只我一人明白。那年而立，我修行已臻极致，江湖请战，无一不胜，可却也是那时，元功修至瓶颈，再无以进境。
　　珠玑子笑：原来那时先生便这样厉害。
　　不破：进境不在武精，而在心清。久久不进，又怕反退，心境不稳，谈何进境？那时虽也明白心中焦躁于精进无益，可心中煎熬，又处处被人唤作魔头，有了芥蒂，便无以自遣。眼前无路，而声声魔头，却在绝境下启了歧路，彷徨间终是一往无悔踏了上去。我举剑向人，自以为心冷了便能静，心静自然清。可杀了这许多人，心中却从未有过安宁时候。
　　珠玑子伸手握紧不破掌心。
　　珠玑子：后来呢？后来便遇见荒山禅师了？
　　不破：那一夜乌云闭月，我走在暗夜路上，见一府宅燃灯，如夜中明星，便前往叩门。府人友善，以宾客礼相待，正是端上薄片茶时，我兴起而拔剑，一府生灵，尽归于无。
　　珠玑子：可还有未亡之人？
　　不破：你问在了点子上。确实还有一剑下逃客。
　　珠玑子：为何只留了他一人？先生可在那一刻有了一念之仁？
　　不破：一念之仁……或许果真如此。
　　珠玑子云里雾里。
　　不破：我欲辨善恶，欲明仁损，欲分辨这许多罣碍，作出取舍，可到头来连我自己也糊涂了。
　　珠玑子：糊涂什么？
　　不破：欲作仁善者，不得；欲作恶损者，不甘。
　　珠玑子：心中向善，便为善者，心中从恶，便是恶人。其实人事总没有先生想的复杂。
　　不破淡淡一眼扫过珠玑子。
　　不破：当真如此简单吗？
　　珠玑子：先生有何不明白之处，告与珠玑子，二人同想共商，不是更好吗？
　　不破：呵。起来，我们走。
　　珠玑子起身，跟上不破。
　　珠玑子：先生，往哪里去？
　　不破：你不是到此处求援？
　　珠玑子一愣，提气运功，方觉一身创伤已愈大半。

　　19
　　正道背注一掷，主动围剿北山以求占得先机。不想魔兵黄雀在后，早在外围截断其退路。
　　正道一时有若林中困兽。
　　正是此危亡之时，不破珠玑子二人借夜色混入武林正道中。
　　珠玑子悄声问：先生，我们要如何闯出一线生机？
　　不破：你的问题总是很多。
　　珠玑子：先生与我可以轮流着问啊。
　　不破：不如何。
　　珠玑子：先生，你这是在敷衍作答。
　　不破：难不成你觉着，只我一人便可破此危局？
　　珠玑子：因为先生很厉害啊。
　　不破不答反问：当时你说因不破之困而落至今日修为之境，这不破之困是什么？
　　珠玑子嘀咕：先生敷衍作答后，便要问珠玑子这样艰深一题。
　　不破：嗯？
　　珠玑子忙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人皆道我是神人之辈，却不知在我之外还有更艳绝之徒。既是不曾艳绝，又谈何艳绝？
　　不破：你遇见甚于你之辈了？
　　珠玑子：是。
　　不破：那你也不该沉溺其中，萎靡以对。
　　珠玑子：所以珠玑子遇见了先生，有了先生，珠玑子必会奋发向上。
　　不破语塞。
　　珠玑子：轮到珠玑子问先生了。当年荒山禅师如何能渡先生？
　　不破：从来只有人渡自己，断不需他人来渡。
　　珠玑子：此话何意？
　　不破：魔自心生，既是在自己心里，便只有自己能解。
　　珠玑子：先生这话说得很玄。
　　不破：夜色已深，静静休息吧。
　　珠玑子：先生不愿说话，便惯会这样指使我。
　　珠玑子虽是不愿，却也乖乖听话。
　　不破将熟睡的珠玑子交还与武林盟主，只身闯龙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