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十年灯》万俟盐粒

76、夜雨十年灯76

　　阿诚听了明楼的话，突然想起前几天的传闻，于是问道：“可我怎么听说，周将军一开始是叫已投降但还没缴械的派遣军逮捕的呢？”

　　明楼轻蔑一笑道：“这就是戴局长精于算计之处了，与日本人合演一出戏，谁也不得罪。之前中央已命令了各地接收一不可过于严苛，二不可擅自行事，可周镐却是两样都犯了，戴局长见他既已把格局定下了，便想个办法，叫人撺掇着日本人以非法接收的名义将周镐控制起来，这周将军自然要表明身份的，待到日本人与军统核实的时候，局长又一口咬定查无此人。可他刚一下狱，戴局长又亲自跑到南京去看望，又好一番劝慰，又是监禁期间生活待遇从优的。不过现下将他转到上海来，我估摸着是一时半会不得自由了。”

　　阿诚“啧啧”几声道：“看来各地的接收工作都不好搞，这么一比，我遇上的那些事简直是小菜一碟了。”

　　“哦？”明楼奇道：“你又有什么见闻，说来听听。”

　　阿诚道：“先前听说新六军军纪有些松懈，上下官兵每到黄昏时分就三五成群或勾结汉奸或联合地痞，借着搜剿日伪物资为名，强侵市民住宅行抢劫之事，一开始我还不大相信，前几日借调到敌产接收审查组，亲眼见了几桩事，倒是比传闻更不成样子些。”

　　明楼似是想了想新六军的情况，然后开口道：“我记得这廖耀湘也是留法回来的吧，人我见过一次，戴副眼镜笑眯眯的模样，似乎他手下将校军官多一半是黄埔出身，政治素质稍高些，怎么也有纵容手下做这样的事么？”

　　阿诚撇一撇嘴，道：“新六军好歹是在缅甸立了功回来，别说是寻常将校了，就是廖军长本人也对部队少了些约束的，何况他现在主要驻南京，这里只是他麾下一部，怕是更顾不上管了。我借调到敌查组头一天，就有新六军的几个兵搜刮居民财物，正碰上我们带着协助的一队巡警到了附近，就顺势将这几个违纪士兵逮了，准备带回去处理，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条街呢，就被附近驻扎的新六军给围了，我们不过十来个人不到十条枪，哪能打得过啊，还叫打伤了几个巡警。”

　　明楼听了有些后怕，一小队巡警又拖着几个文官，叫刚从前线的作战部队围了那可是凶险得很，虽然阿诚现在好好地就在他眼前，但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阿诚牵起嘴角笑了笑，道：“我也就是应付交差的，懒得理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然是假装身上没枪，跟着文官们躲在一边，倒也有惊无险。”

　　明楼伸出手指虚点几下，道：“你倒沉得住气，不用说，那几个犯事的兵叫抢回去了吧？”

　　阿诚点头，道：“是，不过倒有个小巡警机灵，将这几个人的胸章撕了，带回警察局备案。警察局那里派了一个副局长，又请审查组这边出一个人一同去军部交涉，他们相互推诿得厉害，倒是把我推到前面去了。”

　　明楼道：“依着廖耀湘这好性子，怕是要几次三番推脱着不见，最后叫个政治部主任一类的出来说几句客气话，说是稍后军法处置什么的就算给个交代了。如果是新一军孙立人那里，说不定还把你们狠狠训斥一顿打发回去呢。”

　　“这你可料错了，”阿诚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学着明楼的样子点了几下，道“廖军长当时正好从南京来视察军务，倒是挺痛快就见了我们，笑呵呵地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个副局长就把前因后果说了，还指着我说是当事人之一。结果廖军长当头来了一句‘总不会是你们贼没抓找，想揪几个大头兵回去了账吧？’然后又说了一些战后秩序混乱，警察局人手不够装备不行事情又多，工作确实也不容易，但是随便嫁祸在籍士兵是有损军誉的，挺客气地劝我们三思而后行。”

　　明楼笑道：“总之就是不肯交人，还要倒打一耙了。”

　　阿诚道：“听说后来还是警察局长亲自跑到南京去军部道了歉，这才算结了。这还是部门之间的冲突，开了枪伤了人，闹得比较大的，那些个戕害市民的小事就不用说了。那天苗婶出去买菜回来，说是常光顾的那家菜铺子关着门似乎是在办丧事，仔细一打听，竟是老板娘前几日夜里忽然临产，家中雇了一辆车要到医院去，恰逢宪兵队夜间戒严的哨兵过来拦了不准通行，要给三百块钱才让走，家里人给了钱，那哨兵又瞧见老板娘手上的金戒指硬逼着她摘下来，就这么纠缠的功夫，竟就将孩子生下来了。”

　　明楼神色间有些鄙夷愤恨之意，却也没说出什么痛斥的话来，只带着些不忍道：“孩子没事吧？”

　　阿诚微微叹息，摇一摇头，道：“虽是九月，夜风也凉得很，孩子又摔了一下，没多大功夫就断了气，这老板娘回去病了一场，不过两三天就也跟着离世了。菜铺子老板虽是不甘心这么着家破人亡，可又能哪里说理呢？只得把丧事办了。”

　　明楼看着车窗外商铺凋敝的样子，道：“这几年打仗，上海虽不是战场，商户市民却也是饱受摧残了，想不到一朝抗战胜利，竟还要罹经这样的苦楚。”说罢沉默不语。

　　阿诚冷哼一声，道：“这私底下都说，等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可不说的就是这些么。”

　　就在各地接收工作纰漏频出的时候，和平建国的希望也在重庆的谈判桌上与饱经沧桑的中国渐行渐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