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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梦浮生远,情花不堪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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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时,柳依依,流水潺潺,花映红,小桥那头更是繁华胜了这春景如梦。
有人从那头走来,过了小桥,踏着春色,带来的却是沧桑。
那是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春风软水,落花缤纷的时日里,他一路行来却是满身沧桑,只是那双眼明亮而深邃,好似藏了一个无比尊贵的秘密。
他的右腿残了,一瘸一拐走来,不卑不亢,好似那春光万物都不在他眼中,怀中只抱一把焦尾琴。
琴本七弦: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
但那把琴却只剩宫、角、羽三弦,琴身布满冰纹断,可见年代之古远。
若湮不知,只有三弦的琴,如何能奏出完美曲调?
但她立时便知。
那人敲开家门,问道:“寒枫可在?”
若湮正要应,屋里寒枫已经出来:“十年春花开,再听君一曲,你总算来了,我已备清茶,可进屋再叙。”
若湮想,自家师父何时竟会泡茶了?
“不了。”那人盘腿便坐小院中央,残破的三弦琴放于膝上,“聂永今日只为弹这一曲而来,十年花开会故人,一曲便走。”
也不等寒枫应下,调了弦便弹奏起来。
《幽兰》之调,清丽委婉,空谷幽兰之雅致高洁,孤芳月下,自赏芳香远。清润之音,绵延不绝,如闻兰之幽香,高远之志。
一曲毕,幽兰之芳犹在耳,余韵不穷。
若湮犹自沉醉,不知今时往日,梦里梦外。
聂永收音,问:“三弦之音如何?”
寒枫闭目长思,道:“三弦之音得琴之魂,然韵犹缺,你心中还有一味执念不去。”
“先生说得极对,只是唯有那一念,如何也去不了。”
寒枫不语。
聂永收琴起身:“若还有时日,十年后春花开时,我还会再来。”
“那时你的琴还剩几弦?”
“定然还有三弦。”那人自信满满。
“好,若你长寿,十年后春花开时,我再听君一曲,你若不来,便再不会等。”
那人怀抱三弦焦尾琴离去,犹如他来时,残了的右腿一瘸一拐,过了门前小桥,流水潺潺岸边草,春风拂柳,红花白樱开遍满地,春光朗朗,被他走出一路的萧索沧桑。
若湮恍惚道:“琴者,心也。”
寒枫却道:“琴者,禁也。”
“为何?”
“琴为之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以琴观心,以心正琴,音之所蕴,禁止于邪,亦禁忧苦。”
“他为何只用三弦的琴?”
“因为他的琴,不能修。”
“他是如何用三弦奏得如此神韵?”
“心中有物,宫商角徵羽,如何缺失都可奏琴。”
“师父你真是厉害啊。”
……寒枫一顿,又用那茫然无辜的眼神望她。
若湮吐吐舌,抱着一床坏了的连珠式入了斫琴屋。
冬日的第一场雪飘飘扬落满大地时,有人抱着残破的琴来修理,那是一位衣着贵气的男子,英眉入鬓,面容俊朗,一进门,便将若湮看呆了。
他身上那斗篷若卖到集市去,该有多少银子供她和师父好好挥霍一把……
“若湮。”
寒枫一唤,若湮才发觉自己对着人家流口水。
那人自称王琪,自邻镇的邻镇的城池而来,诚挚地请求能修好他珍爱之琴。
寒枫看了一眼他手中琴:“此琴,修不得。”
“为何?这是我最珍爱之琴,请先生务必将之修好,银两方面不是问题。”
若湮眼睛一亮,又瞟上那斗篷,望向寒枫。
寒枫道:“若真是你珍爱之琴,理应珍之爱之,你却将之摔毁,既然毁之,便不应修理。”
王琪一惊,神色黯然:“那是我一时冲动,事后悔恨不已,先生若将它修好,我一定珍之爱之,绝不再毁。”
寒枫摆袖:“此琴,修不得。”
那人急了:“先生,请您一定要修好它,此琴乃是我挚爱之物,不能失之!”
寒枫入了里屋,留下一个背影:“若湮,送客。”
若湮心下一黯,到手的钱又飞了。
王琪便转而求她:“姑娘,我不能走,此琴一定不能毁,劳烦姑娘劝劝先生,为我修好这琴罢。”
若湮心道我也想修啊,可惜……
硬着面容道:“既然家师说修不得,那便是修不得,王公子是外地人,可能不知家师的斫琴规矩。”
王琪道:“他若不修,我便在此求他,求到他应了为止。”
“公子想求也无妨,小女子先送客了。”
那人却赖着:“我不走,除非你们给我修琴。”
若湮掳袖,拍拍手掌:“小女子要烧饭做菜,可不会煮公子那份。”
“你烧去便是。”
然后赖着不走的贵气英俊公子被一个小女子轻轻松松拖出门去,那公子大惊:“你一个女子怎如此大力气?”
若湮放下袖子,做柔弱状:“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公子错眼了。转身噼里啪啦烧火做饭,那王公子早已在寒风中凌乱。”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不料那王琪果然日日到门口来求,寒冬初雪还未停,在那人金贵的斗篷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每日前来,不曾断过。
若湮起初还能若无其事地斫琴上弦,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可那王琪在门口站上几日后她便不忍,却又不敢向寒枫求情,他说过修不得的琴便是如何也不肯休。
寒枫每日出门都被那王琪缠着要修琴,缠了几次便闭门不出,待到雪停后,便从后门去了杉木林。
斫琴之材,坊间多用桐木,但寒枫所用为杉木,每遇大风雪,独往山林去,着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为琴,妙过于桐。
寒枫一走,若湮想那王琪再无甚好求,也该回去了。
不料那王琪竟转而求起了她。
起先是不断献殷勤,雪日河水冰封,若湮去更远之处打水,那王琪主动帮她挑水,若湮道:“你就算帮小女子挑一辈子的水,我也不会应了你。”
金贵的公子显然是第一次做此粗活,笨拙地挑着担子,却道:“不忍见一柔弱女子做如此粗活,理当帮助。”
若湮便踢他一脚:“谁是柔弱女子?”
王琪立即改口:“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也。”
若湮柔了声音,做娇羞状:“人家本来就是柔弱女子。”
王琪一脚踢在路中小石上,荡出了好不容易挑来的半桶水,金贵斗篷湿了大半。
若湮笑地越发柔弱,神采奕奕。
王琪的殷勤献得越发勤奋,便连劈材做饭也要抢着做,若湮拿了斧头对他道:“若再对姑奶奶献殷勤,姑奶奶便将你大卸八块,扔那火中烧了做饭吃!”
十五岁的女子,恶狠狠起来其实挺吓人。
王琪讪讪收回手。
若湮道:“我不会给你修那琴。”
谁料王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求你了,这琴真的对我很重要。”
若湮跺了一脚:“你果真死性不改!”扔了斧头,掳起袖子又将那人扔了出去。
深冬的第二场雪来得很快,若湮给一床名曰“清涟”的琴接弦,调好音,拨弄几下,不由自主便瞧向了院子外。
她抱了“清涟”出门,王琪果然还跪在雪中,早已冻得嘴唇发青,见了她,激动道:“若湮姑娘。”
若湮淡淡道了一声:“啊,小女子是去还琴的。”
其实无需去还,琴的主人自会来取。
“你回去吧。她将伞扔在那人身边,入了纷飞大雪中。”
待回来时,那快成雪人的王琪还在那里,她目不斜视地开门入了院子,行几步,终是停了步伐。
开了门,道一声:“你莫要跟我师父说。”
那雪人没有反应,若湮想他早就冻僵了,上去一脚将他踢翻:“姑奶奶都答应你了,赶紧抱那琴过来!”
四周忽然涌出许多家仆模样的人,个个口中喊着“少爷少爷……”送暖炉的送暖炉,盖毛毯的盖毛毯,瞬间将那人给围了起来,一管家模样的老者将早已包好的琴小心翼翼奉上:“多谢姑娘。”
若湮深吸口气,有种在雪中凌乱的错觉。
王琪的琴多处摔坏,弦段了三根,岳山也碎了,却还是能修,若湮对那抱着暖炉被各种名贵皮毛围得紧紧的王琪道:“三日后可修好,但你得把风,以防被我师父发现。”
王琪颤抖着连连点头,目光看向一旁的管家,管家打了个寒颤,告一声:“知道了,少爷。”便冒着风雪出门。
王琪道:“此琴名归燕。”
“缘何为归燕?”
“双燕筑巢方为家,有家才为归。”
若湮翻过“归燕”琴,琴背上秀气的小楷镌刻:归燕。
下有两行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若湮道:“你如此在乎此琴,想必有一个极爱的女子。”
王琪有些不好意思:“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三日后,“归燕”琴修好,王琪的管家送来沉甸甸一包银子,若湮掂量一下,满意点头,又看向他身上:“你这件斗篷不错。”
王琪面色一顿,这是旧的,送你似乎不妥。
若湮毫无愧色:“那日给你御寒的皮毛不错,我正好给师父做件斗篷。”
“……”
寒枫归来时带了一块金黄色杉木,若湮赞道:“此乃良木,必斫佳琴!”
寒枫目光往屋中扫了一圈,眉头微皱。
若湮知是瞒不过:“师父,我偷偷给那人修了琴。”
寒枫道:“你要记住了。”
若湮莫名。
那年冬日的雪下得绵延不绝,积了厚厚一层,许多山都封了路,冰结得晶莹剔透,挂满院里院外的树枝屋檐,整个天地成了冰雕般剔透的色泽,大雪纷纷而下,好似梦中细碎飞碟,美得令人心醉,冷得令人心碎。
这冰天雪地里,来修琴的人少了,若湮出门只为采购日常所需,寒枫开始用那新采的杉木斫琴,院中腊梅开得艳丽,幽香萦了整个屋子,雪花纷纷,若湮见寒枫裹着她新做的斗篷,心里格外温暖。
来年开春时,小镇里传来一个消息,听说那邻镇的邻镇的城池里,一户姓王的大户人家,那主子一夜杀妻,待清醒后又悔恨交加,悲痛之余竟焚琴悼妻,连同自己也一并入了那火海中。
若湮知后 ,心中咯噔一声,不知是何滋味。
“师父,我错了。”
寒枫道:“你可知他的琴为何修不得?”
“不知。”
“琴者,心也。若连至爱之琴都可摔,便是至爱之人也可弃,只因一时之愤。那琴若是不修,便是他永远的遗憾,或许便可珍惜眼前人,可你却修了,让他觉得东西毁了还可再修,因此犯下大错,毁了一生。”
若湮再道:“师父,我再不敢了。”
“琴者,心也。”
“错了。”
寒枫道:“琴者,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