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心无所缺

2、第 2 章

　　“是啊，这么多年的生死与共，终究还是换不到你的情义相待！”莫寻看着简意那张曾不止一次让她赞叹的脸，岁月是那般厚待于她，又怎舍得在那样的容颜上留下风霜的痕迹。
　　简意褐色的瞳蓦地收缩，眼中是惊是惧，或者是被识破的释然：“那殿下呢？这些年来，是否有全心全意地信任过简意？”
　　信任？这在平民的眼中，是多么简单平凡的字眼，可是，在王权之中，又是多么奢移的情感！
　　“也罢，倒底你也不曾欠我什么！”莫寻苦笑一声，苍白的脸上更显落寞，“我还记得，你我相识那年，你十六，而我十五，我救你出掖庭，你护我出南楚，入东晋，在那里，你为莫氏皇朝舍了你人生最珍贵的东西，说起来，总归是我们莫氏兄妹负了你的，今日，由你来取我性命，倒也不错！”
　　简意闻言，向莫寻逼近几步，一张脸上突然堆满笑意：“殿下，你知道吗？每当你心虚害怕的时候，你总会露出一脸的委屈落寞，将自己伪装得尤为柔弱！或者为了降低敌人的防备，或者为了搏取故的人同情，就像现在这样！”简意的双眼晶亮，笑眼弯弯，满是怀念，又像回到了从前，看到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在南楚的天牢中，以退为进，逃出生天，“你絮叨着我们的过往，不过是要我顾念你救我之情，和我护你之义！”
　　“简意，你确实是最了解我的人！”莫寻微微一笑，“那么，你会怎么做？”
　　“殿下，这一次，你又赌赢了！”简意停下脚步，道。
　　莫寻的心，因为这句话，终于真正的定了下来，简意太重情义，倒底不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这般也好，不然她还真没有把握躲在梁上的人能从简意的手底下救走她。
　　“不过，您还是得死！”简意伸手探向莫寻，梁上之人在瞬间就要冲下来剑指简意，却被莫寻负在身后的一个手势制止，简意的手在此时探过莫寻的身侧，取下挂在墙上的壁灯，笑道，“殿下还是那般镇定。”
　　“因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而我，同样也是最了解你的人！”莫寻道。
　　简意闻言微怔：“能得长公主殿下知遇之恩，情义相待，简意终究是个有福气的人！我记得长公主殿下曾经说过，名利权势，过眼云烟，唯一江湖逍遥，方得人生快意，如今，就请殿下交出执掌的云翼军兵符，从此以后，陇朝朝野内外，只有葬于皇陵的长公主，至于莫寻你，将会是江湖上最逍遥自在的人！”
　　莫寻闻言，让她假死遁世，对简意来说，确是忠义两全的好办法，可是兵符，莫寻眼神中波光微转，似有浓黑的阴霾，最后却只是化为无形，那云翼军，虽只有区区五万人，但若握在她手中，怕是她假死遁逃也没那么容易，莫玮崇是何等腹黑之人，没那道兵符，又怎会轻易相信简意丝毫情份不顾，将她屠于刀下，若是交出兵符，莫寻真死假死，对他又有何区别，所幸，她也从未指望过一道死的兵符，当下由腰间摸出一枚小小的通体黝黑的玉牌，玉牌上雕着一个小小的云字，正是云翼军的兵符，简意接过兵符，缓缓握紧在掌心，兵符冰冷，连带掌心都透出刺骨的寒。
　　简意一手握兵符，一手已将油灯打翻在天青的幔帐之上，火舌慢慢爬过幔账，蜿蜒而上，很快燃红一片。
　　“殿下！”梁上之人见状，一跃而下，那是个身手矫健的英俊青年，全身裹在黑衣之下，一手已拉过莫寻，护于身后。
　　“殿下该知道从何处下山吧！”简意对于从梁上突然跃下的青年毫不吃惊，淡淡道，莫寻永远会为自己留一后着，这是为什么这十年来，她们几经危险，还能逃出生天的原因，也是陛下忌惮的根本，因为莫玮崇始终无法掌握到莫寻手中的全部力量，所以，这样的莫寻，在陇朝帝君的眼中，是个威胁，只能一死！
　　“多谢！”莫寻的脸上不再有强装的柔弱，目光凛凛，坚定从容，这才是简意心中的那位长公主殿下。莫寻向着简意搭手施礼，那一拜，是谢过简意成全了她们的情义，一拜毕，莫寻头也不回地往内室而去，那里的书架一侧，因机关的启动，已经露出一条密道，莫寻带着那位黑衣青年钻入密道，门随后关上，也关掉了简意和她最后的联系，简意定定的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是近年难得的温柔：“殿下，保重！”
　　陇朝文德二年，泰华山封禅大典后，半夜大火，烧毁了近半座行宫，遇难者七十八人，其中，留芳殿烧毁惨烈，那位帝宠深厚的固国长公主殿下，更是尸骨无存，帝君大恸，几度昏厥，休朝七日，举国致哀。也许，这是这位帝王，对陇朝长公主殿下一世恩宠的最后成全。

　　陇都皇城的紫宸宫内，莫玮崇手中握着那枚象征陇朝五万兵马的兵符，仿佛又看到七日前，简意在火海中缓步而出，被火星炙焦的衣角，灼伤的肌肤，形容狼狈地将这块属于莫寻的兵符交到他的手中，凄然一笑，拔剑自刎于御前，那一刻，莫玮崇好像听见心中一角崩塌的声音，他知道简意这些年周旋于他与莫寻之间，心里的痛苦与挣扎，但没想到她最后会用这么绝决的方法来成全自己！
　　心痛吗？当自己决定要这至尊王座之时，就已将心从胸膛剖出，不知丢于何处了，成就千秋霸业，又怎可为儿女情长牵绊，可在看到简意缓缓阖上的双眼，那以为不知道弃于何处的心，终究还是隐隐地开始作痛，为简意的情谊，也为他那位助他夺下大业的妹妹，御案上的酒杯一次次被端起，一杯接一杯被灌入喉中，辛辣，辣得人忍不住流泪，可是还不够，那一杯杯地灌终嫌太慢，莫玮崇索性夺了酒壶，掀开盖子，仰头倒下。
　　“陛下！请陛下保重御体！”随侍的内监翁进面白无须，容貌清秀，此时正满脸惶恐，跪地恳劝。
　　莫玮崇嫌这一直跟着他的内监呱噪，站起身来，一脸不悦地推开赶着上来扶他的翁进：“不许跟着！”说毕，已步伐略有不稳地踏出殿门，一路往南，貌似漫无目的地走着，越走越偏，偏至南边天华门的角门，那边有一处偏院，门口种着两株桃树，没有开花的桃树，莫寻给它们起了名字，叫相思，因为这棵树下，这座院落，曾经站过历朝被贬的数位宫妃，痴痴守候，却再无缘得见君颜，这些宫妃里，有过莫寻的母妃，也有过他的母妃，如今，他已为帝，这座囚他母妃繁华一生的孤冷偏院终被他废弃，成了宫中彻底被遗忘的角落。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老旧的吱呀声，莫玮崇缓步走入，院中早已青萝铺路，葱绿的一片，引伸到远处的内屋，莫玮崇踏着那片绿色，好像又看到儿时的自己，孤风凄冷，自己依旧一袭洗得泛白的灰衣，坐于屋外的石阶上，看着已成半癫的母妃，痴笑着在院中旋舞，是啊，母妃曾是宫中最会跳胡旋舞的宫妃，只可惜，跳得再快再美也无人欣赏了。
　　莫玮崇笑着，坐于当年一样的石阶上，侧过头，好像又看到自己一抹嘲讽的笑，那时候的母亲，遭贬后大受打击，又怎会记得自己还有个又冷又饿的儿子，当年的自己，在母亲病故后，以为就那样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冻饿而死，是谁，伸手解下黑色的貂裘裹到他身上，将他亲手拉出那个冷得吓人的地狱，而他，又是如何回报那个人的？
　　“吱呀！”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相貌端正，挽着双髻，着着绦蓝襦裙的女官捧着食托由内而出，见到坐于阶上，狐疑回首的莫玮崇后，双目圆瞪，双手一颤，食托已被打翻，上面的碗盘碎了一地，那女官立刻跪倒在地：“奴......奴婢叩见陛......陛下！”那满眼的惊惧，纵是因为低头叩首也藏不住。莫玮崇弯唇一笑，他有这般吓人吗？这宫女叫什么来着？元真？以前觉着她挺稳重，才将她派到此处，怎的这般毛躁！
　　元真浸淫宫中多年，此时又会不知皇帝的不悦，当下大气也不敢出的跪伏在地。
　　莫玮崇勾勾手指，朝着元真道：“他怎么样？”
　　“他？”元真脑袋懵了一下，立即明白了皇帝所指，“公......公子他还是老样子，不言不语......迷迷糊糊！”元真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道。
　　莫玮崇点点头，站起身来，抬脚就要往屋内走去。
　　“陛.......陛下，公子......身子再禁不起折腾......求陛下放过公子！”元真见皇帝要往屋内走去，当下眼泪都是要吓了出来，膝行几步，再次跪于莫玮崇身前，伏身哀求。
　　莫玮崇狐疑地停下脚，有些兴味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女官，他莫玮崇好歹在朝在野的名声都没有差到是个暴君，这小丫头怎的视服如洪水猛兽一般。
　　元真见莫玮崇顿足看着她，一脸狐疑，当下鼓足勇气：“陛下已当着公子的面处死了来侍奉的宫女，御医说公子自那以后，身子虚弱，怕是再也经不住任何折腾！还请陛下饶了公子！”
　　莫玮崇闭上眼，惨淡一笑，连个小丫头都以为他这个陛下当着那人的面大开杀戒是为了惩戒他，若他是清醒的，只怕也会这么想吧，也难怪，那一日，他当着那人的面处死了莫寻派来的内应，不知道是血腥之气牵动了那人的情绪，还是别的，那人当即吐血晕厥，御医诊出的结果就是五劳七伤，神思怠竭，换言之，就是病人本就虚弱，还被他这么一刺激，本来就是半条命的身子，又没了小半条，离死不远了！
　　莫玮崇记得那一天起，元真见他就跟见了鬼似的，抖得跟筛糠似的，莫玮崇不再理会这个耿直到有些憨傻的女官，抬脚走处屋内，初春的寒意丝毫未曾沾染这屋中半分，地龙的火，烘得整个屋子暖洋洋的，屋内四角俱皆摆着精心雕琢的玉桶滴漏，增加屋内的湿度，以免因地龙的暖意而使屋内过于干躁，这般精细，竟是连莫玮崇自己的辰明殿都未曾如此。莫玮崇缓步走向内室，雅致雕象的楠木床塌上，正安静地躺着一个人，双目微闭，呼吸均匀，睡得正是香甜。莫玮崇坐于床沿，静静地看着那张睡颜，肤色苍白，瘦骨嶙峋，鬓发染霜，除了那眉目间依存的清韵，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风华，可独独是这样的他，与当年的绝代风华、霁月清风的源太子云泥之别，形成强烈比对的他，却成了如今陇帝心上最柔软，最触碰不得的地方。
　　“王兄！小妹已殁，如今的宫中，怕是除了此处，再没有能让我追思回忆之处了！”莫玮崇只觉酒意上头，当即脱了靴子，靠着那人躺下，浑然未觉那本该熟睡的人突然握紧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