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心无所缺

1、第 1 章

　　一：西风夜雨潇湘，空山短径寂寥。陇朝帝都的泰华山，一改往年的孤高凌绝之姿，变得富贵堂皇起来，山间清冷的小道经过一夜细雨的洗礼，开始逐渐热闹，马车一辆接一辆辘辘地滚过雨后泥泞的山路，滚出一道道清晰深刻的轱辘印，掌车的是清一色的青衣小待，俱皆面白无须，喜色洋溢，而车内时不时会探出一两名容貌清俊，秀丽端雅的宫娥，好奇地左顾右盼，好像要将这泰华山雨后美景尽收眼底，而车内此时总会传来轻轻的喝斥声，小宫娥闻言，总会吐吐舌，依依不舍的钻回马车。宫中岁月苦闷，难得此次他们能被选中，出宫到这风景怡人的泰华山布置这中洲大地上，百年内绝无仅有的封禅大典。据说，能举行封禅大典，意味着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是对国君的政绩最高的肯定。小宫人们不知道什么是政绩，却知道现世安稳，宫中陛下仁德，宫外家人安居，对她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陛下，此次能为陛下的封禅大典效力，她们于有荣焉。
　　突然，一骑轻尘从旁掠过这一队慢悠悠的车队，小侍们略停远眺，那骑轻尘已掠出老远，正在山道上疾奔，只来得及看到马背上那一道挺直俊逸的湖色背影。
　　“那马儿是照夜玉狮子！”马车内有见识的姑姑看着绝尘而去的背影，道。
　　“照夜玉狮子？”小宫娥仔细朝外眺了眺，哪里还看到那骑轻尘，“那马上之人，就是长公主殿下！”
　　“是的，这大陇朝四海之内，哪里还有第二匹照夜玉狮子；这大陇朝八方境内，又有谁抵得过那位长公主殿下的恩宠，能骑得了照夜玉狮子这样的宝驹。”
　　泰华山巅峰，祭台庄严，仪仗罗列，一道披着深紫暗纹，滚着纯黑狐毛领大氅的秀丽身影徒步穿过林立着重兵寒甲的天梯，水湖色的宫缎鞋面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使原本肃穆阳刚的祭典平添一份柔意，当那抹水湖色终于踏上天梯的最上层，伫足，侧身，紫色大氅在刚搭建好的汉白玉祭台前，划下一道利落的弧线，微一扬首，身形挺拔，两道修长乌黑的眉，使她不同于宫中一般女子的秀美娇艳，眉下凤目微带凛然，使整个人平添英气，气度超然，赫然凌于阶下百官，就连立于阶首的百官之首左丞叶绍大人慑于此气魄，也不由微微侧首，只有祭台右侧立着黑衣道人捻须凝目望着着她，眸中似波澜未动，却又如风暴欲起。
　　而在祭台之上，迎风立着这个国家的至尊，一身象征着至尊之位的黑色五爪暗绣龙袍，帝冠加冕，一张脸隐于帝冕珠帘之下，只能隐隐瞧见那帝冕后的俊挺的鼻梁和微泯的薄唇。
　　莫寻立于台前，微微扬首，看向高高在上的至尊，那里的位置，离自己仅一步之遥，这已经是陇朝绝无仅有的恩宠了。莫寻慢慢倾下身躯，紫色的衣摆如曼陀罗般层层铺开，倾倒在台前御下，莫寻端跪，双手交叠，庄重的叩了一首，叩向这个朝代最伟大的君王，而后双手向上平举，接过祭章，慢慢站起，转身面向群臣，缓缓吟诵祭文，声音平稳容和，一如她淡然看不出悲喜的神情，在这巍峨的崇山峻岭之中，上告天地，毕，群臣山呼万岁，回声响彻整个山际，惊起一片林鸟，逃窜似地飞向湛蓝的天空。
　　夜，漆黑，站在山顶上赏月，总有种乘风而去的错觉。莫寻正裹着那件紫色大氅，蹲坐于地，仰着一张脸，完全没有长公主的自觉，痴痴地看着夜空。
　　“三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莫寻突然朝夜空中开口，她的声音空灵婉约，在这夜空中显得尤为突兀。已换了常服，搭着一袭黑色貂领大氅的陇朝皇帝莫玮崇正立于莫寻身后，似与黑夜融为一体，依旧让人看不见神色。听到莫寻的称呼，微微一怔，缓步上前，坐于莫寻身侧，一张脸微微朝向莫寻，在月光的映射下，那张脸终于不再藏于黑暗中，那是张与莫寻有着三四分相似的脸，眉目俊朗，只那鼻梁更加挺直，眼中也总好像藏着太多东西，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历来的帝王不都该如此吗？正所谓君心难测，不是吗？莫寻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微微扬唇，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可是，时光哪里这么容易回头呢？莫寻的笑，在看到莫玮崇掌心躺着的那截沾着暗色血迹的白玉簪后，慢慢凝于唇边，复又扩散开来，只是这次，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抹苦笑，伸手拿过那截白玉簪，慢慢握紧，掌心处传来白玉特有的寒意，渐渐地，那寒意渗透心底。
　　“三哥，您得到了您梦寐以求的天下，您开心么？”莫寻忽略掉心底的寒意，朝莫玮崇问道。
　　“九妹，大陇有如此盛世，你居功至伟，所以这一次的事，就此作罢，九妹既已宫外设府，以后，朕的宫庭后院，还请九妹不要再窥探了！”莫玮崇对莫寻说话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柔和，没有一丝起伏。
　　莫寻闻言，心却在不停地下沉：“陛下的宫庭后院？我倒不知，他......何时成了您的宫庭后院！”原来，数年的历练，学会的御前应对，终敌不过听到那人受辱的言语，哪怕，是那么隐诲甚至无心轻辱的言语。
　　莫玮崇多年未曾听到过如此刺耳的质问，只觉得心间一颤，起身拂袖，微怒：“他在朕的庇荫之下，有何不好，你又为何如此执着！”
　　“那个宫廷，曾经囚禁了他本该最辉煌的时光，虐杀了他所有的芳华，陛下，您又为何如此执着，要囚他在最厌恶的地方！”莫寻见莫玮崇脸上已有怒意，惨然一笑，翻身跪倒在地，“陛下江山已固，臣妹也该功成身退，只求陛下看在臣妹这些年一片忠心，而他亦已身心俱残，于陛下再无威胁，还请陛下念在往年情谊，放他随臣妹离开，远遁山林，臣妹在此拜谢！”莫寻说完，重重嗑首。
　　“不用说了，朕不会同意！”莫玮崇阴沉着脸，断然回绝。
　　莫寻闻言，脸上悲戚之色慢慢敛起，缓缓起身，道：“倒是臣妹越矩，还请陛下恕罪！”
　　“已近子夜，九妹先回行宫歇息，此事容后再议！”莫玮崇转身，背对莫寻，淡淡道，子夜的泰华山峰，微有风，吹得莫玮崇的身影有些模糊。莫寻向背影微一欠身，面上已是一片绝决：“陛下保重，臣妹先行告退！”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紫色的裾摆曳地而划，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好像划断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情谊。
　　此时山峰上的两人俱未发现远处一抹淡青色的纤影静静的站在树下，看着两人的身影背道而驰，一双秀长的手使劲握了握，身形微动，竟已至莫玮崇身前，单膝跪下：“简意叩见陛下！”
　　“你在她身边这么久，居然不知道她在宫中布下的眼线？”莫玮崇负手而立，冷道，多年的忍耐好像在今夜被一针捅破，他知道莫寻布棋的精妙，一颗颗棋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渗透到她所想要监控的地方，所以他器重她，重用她，将她的才能用到平定天下上，他也以为，他的九妹对他终归是有不同的，若不是最近宫中接二连三有人窥探那人的所在，设法营救，最后甚至差点就让她得手，将人带出皇宫，他还不知道，莫寻在宫中的眼线居然密布到各个宫室，他的九妹，果然智慧绝伦。
　　“陛下恕罪！”简意伏首，双膝跪地，跪伏得晚低，整个人在莫玮崇的面前极尽卑微。
　　莫玮崇见此状，慢慢俯下身，单手扶起简意，那个一直对他毫无保留，一心忠诚的剑侍，脸上已恢复平静无波：“罢了，原来莫寻除了\'他\'，当真谁也不信！”
　　简意被扶站起身，一张脸蓦然抬起，在朦胧的月光下，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即便是那身卑微的侍女服饰，毫无赘饰，也难掩简意夺目的美丽，莫寻曾不止一次地赞叹她的这位侍女，身为大逆罪臣之后沦为罪奴真是可惜了，她本该拥有一个更加广阔自由的天地。那时候的简意，闻言只是弯起她的唇，甜甜一笑，那双眼中尤如闯入了夜空中最亮的星星，灿若星河，而如今，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有如一滩死水，隐隐盛着让人心碎的痛苦。十年前，她被莫玮崇巧妙地安排到莫寻身边，那时候，他们兄妹二人还兄友妹恭，和乐融融，年代久了，简意也曾奢望过，他们兄妹二人永远这般和乐信任下去，只可惜，鸟尽必然弓藏，君王卧榻，又岂容他人在旁酣睡，哪怕那个人，是至亲手足，该除的还是要除，这就是王权。而简意呢，在这十几年前，周旋于莫玮崇和莫寻之间，君不全忠，友未全义，个中痛苦又怎得纾解！
　　“简意，你总归陪了她这么多年，她的最后一程，你就留在她身边吧！”莫玮崇又怎会看不见简意的痛苦，却也只是安抚地拍拍她微凉的手背，转身准备下山。
　　“陛下！”莫玮崇言语中的冰冷绝情，突显的杀意令简意失声喊出。
　　莫玮崇应声回头，脸上满是疑问。
　　那也曾温柔过的双眼，那平时抿着却又总带着一抹笑的嘴唇，就让简意再看一眼吧，牢牢记着，记着这张容颜，在轮回中继续追寻。
　　“奴婢恭送陛下！”简意欠身，福了一礼，微微抬首，浅浅一笑，一如十年前。莫玮崇凝望着这张倾世笑颜，半刻，慢慢转身，开始微显滞疑的步伐越走越果断，留给简意的，只剩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半夜的泰华山突然冷得让人倍感凄寒，行宫之中，长公主居住的留芳殿中，仆从早已被遣散，只余空荡漆黑的寂寥。简意缓步穿过大殿，跨入那唯一亮着灯的寝室，那里，烛影绰绰，莫寻早已蜕了白日那华丽的紫色大氅，只着了平日最常穿的白色留仙裙，裙摆叠结，环佩叮当，负手而立，那背影不见了白日的尊贵从容，倒显得分外的瘦削萧索，莫寻只有在简意面前才会如此放任自己的脆弱，这是她们十多年朝夕相伴的情谊和生死于共的默契，她们之间，从来不需要伪装，至少，莫寻曾经这么认为。
　　简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似挣扎，似痛苦，最终，只是走到榻前，拿起那件被随意弃于榻上的大氅，披到莫寻肩上：“夜深露重，殿下既乐意在地上站着，也该披件衣服的！”
　　“简意，我们认识多少年了？”莫寻转过身，面色苍白，问道。
　　“十多年了吧，简意不太记得清了，总感觉打小就在公主身边呆着！”简意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