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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萧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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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庭园寂静得有些可怕,除了远处那一点点摇曳的烛光便再也不见什麽生气,就连月色下映照的粼粼波光都显得有些寒冷苍凉。这个时节最有生气的花纵然盛开著,但暮色的遮掩下,在鲜豔的色彩也不过是一片惨淡,幽幽流泻的香气只是一阵微风便足以化为虚无。
晚膳过後,碧泫缓缓地移步至此,踩在碎石板路上,抬头便是今晨和欧阳绰对峙的凉亭,上面的如鸟儿双翅般伸展的琉璃瓦还泛著剔透的光芒。微微偏头,碧泫含著一抹无奈的笑意,不知道为什麽,来到这里不过一天一夜,他却无数次地想起了那个过去,原以为遗忘得差不多的记忆莫名地接踵而来,让心底纠结得难过。也许他从来就不曾忘却,一次都没有。
走到亭中,轻轻一挥衣袖,白色的缎子划过的弧度尽头是那把雕刻著麒麟图案的琴。指尖在七根弦上的跳跃徘徊,绵长的乐音随即如涟漪般荡漾开去,穿透了整个庭园。在那一声声的波动里,碧泫所看见的是记忆中那个萧瑟的庭园,秋意初现,碎石路上却已经铺满了发黄的落叶,每每清风拂过,便哗哗地散到空中,打著旋儿,等待何时风停了,再一次失去支撑地落地。天上掉落的水再也回不到天空,树上飘散的枯叶也无法重返枝头,就像是被遗弃了那般。
他就像那片落於池塘的枯叶,飘零无依,即使到了来年的春天,绿意再次盎然之时,落叶也早已沈於淤泥之下,再也不会有人忆起。不管庭园的高墙之外是怎样的欢声笑语,被禁锢其中的他已被隔绝,仅剩那同样萧瑟的琴音在不断地鸣响。
蓦地加快了手指的拨动,数不清的音符如潮水般奔涌而出,溢满了庭院。他大概是疯狂了,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震动琴弦,不去在乎所谓的音律,只是单纯地鸣响,像是内心的呐喊,一遍又一遍。直到某个瞬间,所有的一切都随著琴弦的不堪负荷而断裂,然後让庭院重新坠入寂静的深渊里。
轻轻地抬手离琴,翻开掌心,中指的指尖已经凝聚出一滴血红,宛如上好的血玉。凝视著那点殷红,碧泫突然有种哭泣的冲动,明明已经找到了可以让自己快乐的生活方式,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需要什麽拘束,可是应该幸福的他为什麽还觉得如此悲伤呢?再也没有高墙将他囚困,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他的选择,他可以自由地,肆意地,甚至乎疯狂地,只要他喜欢。可是为什麽,即使微笑著,那笑容却到达不了心底?原来他只是单纯地走出了那个庭院而已吗?而却把心,永远地留下了。
“初夏未至,何以秋意苍凉?”温润的嗓音打破了夜的静谧,像缓缓注入的一股暖流。
“欧阳大人?!”自顾沈浸在回忆里的碧泫此刻才发现欧阳继就站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碧泫打扰大人静休,还望恕罪。”原以为会在晚膳的时候再次遇见那人,可是没想到到了用膳之时仍然只有他和欧阳绪两人,诺大的饭桌旁空空荡荡。想著对方公务繁忙大概要在山庄内遇上也不是易事,加上明日即将出行,再见怕是要到自徐州归来以後,但最後竟然在此再会,心里自然不由得感叹一番。
“碧泫公子琴艺超卓,何来打扰之说?”含著笑朝亭中走来,“若真要说来,还是在下打扰了公子。”在这里遇上碧泫对於欧阳继来说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意外,本来还寻思著要如何找到对方的,但如今看来还真的有所谓的命中注定。
“大人见笑了,”低头,碧泫看著那根突兀的断弦,“琴弦已断,何来超卓?”
“公子有心事?”初时尚且是淡淡的悲伤落寞,但後来却越发疯狂起来,就像那被劲风摇撼的枝叶,不断地嘶喊著什麽。对於这样的琴音,欧阳继有些惊讶,眼前分明是如此脱俗的人,略带悲伤怀感的琴声尚可理解,但如此疯狂则有些……
“碧泫并没有心事,”只是忆起往昔罢了,算不上什麽心事,“公子的称呼碧泫担当不起,大人直呼姓名便是。”
“若是如此,你也莫要称呼大人,你我相称便是。”
“呵呵,”轻笑,对於欧阳继的亲近碧泫有些意外,“大人是有官位之人,怎能如此?况且……”刻意稍微停顿了一下,“碧泫在欧阳山庄也只是个下人而已,岂有公然犯上之理?”
“下人?这是……?”方才因为专注於对方的琴声而忘记了询问,欧阳继可不认为对方是因为下午自己的一句话而来到山庄的。
“碧泫是庞大人送给三公子的人,”明明并非令人如此愉悦的事情,但碧泫的眉眼却用最自然的弧度弯曲著,仿佛这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
“庞大人……三弟……”瞬间读懂了话中含义的欧阳继身子一僵,难过的情绪在眼底迅速掠过,“三弟并不尚南风,”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要说出这样的话,明明与他无关之事,既然对方已经获得允许被留下,既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
“碧泫知道,”欧阳继的感情总是让他那样熟悉,但是熟悉归熟悉,那样的眼神和逸之却有著明显的不同。因为穆逸之是注定了永远都不会属於他的人,不管那抹笑容多麽温暖。
“既然如此,又何苦……”
“大人是在赶碧泫走吗?”轻轻地一个反问,让欧阳继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连欧阳继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情绪有些莫名,调整了呼吸,好让自己缓下那情绪,“只是……”本想要说什麽,可是欧阳继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说的资格,至少现在还没有,“不,没什麽了。”
“大人真是出乎意料地善良,让碧泫想起了一位故人,”只是那麽一点相似,就足以牵动所有的情绪,看来自己的修行还差很远呢。“只是碧泫的事情不敢劳大人费心。”
“既然是三弟的事,我自然不好多说什麽,”委婉的拒绝听在欧阳继的耳中有些可笑,但可笑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草草地道别,欧阳继就如来时那般独自没入了暗夜里,留下碧泫独自一人站在亭中,感受著夜风的冰凉。曾经有那样的瞬间,在欧阳继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心底突然有个声音在催促著,把自己的手交出去,那里也许会是另一个温暖的源泉。然而在那带著相似的笑容里,他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就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就算不说出口他也知道的,在欧阳继眼底闪过的那丝难过意味著什麽,也许他会是另一座郁郁的高山,但他却再也不是那淙淙的流水。
“要躲到什麽时候呢,四公子?”让晚风吹干眼角的雾水,重新扬起笑脸朝不远处的假山转过身去。
“我才没有躲!”横了一步,从藏身的假山後出来,欧阳绰一点都没有偷听被发现後的尴尬,反而理直气壮得可以,“这里可是我家!”
“是,是,四公子说得没错,是碧泫失言了,”用一个笑容掩盖掉方才的愁绪,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而他也相信欧阳绪不会让他失望,至於那段过去,就让它停留在过去吧。
“这自是当然!”撇了撇嘴,欧阳绰走了过来,“喂,你到底给我三哥下了什麽药啊?”就在刚才,欧阳绰信心满满地去找自己的三哥商谈,想要将碧泫赶出欧阳山庄,可是没想到三哥却极其委婉地拒绝了。自己稍微坚持一下,却差点惹得对方生气,无奈之下只能打道回府。然而太奇怪了,那并不是他所认识的三哥,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很纵容自己,就算有时候明知道是自己闹得别扭也都会好生哄著,又怎麽会像今天这样为了一个外人而对自己大声呼喝?想来想去,这绝对就是眼前这妖媚男人的错!
“哈哈,”毫不忌讳地放声大笑起来,虽然知道对方是气话,但也算是猜对了。
“笑什麽?!”上前一步,欧阳绰气得捏紧了拳头。
“不,没什麽,”假意地拭去眼角的泪光,却掩不去嘴角的笑意,“放心吧,明天清晨四公子就看不到碧泫了。”
“哼,少炫耀了,我知道你要和三哥去徐州,”说来气就不打一处出,刚知道三哥要出行的时候他也嚷嚷著要跟去,最後自然也是被拒绝掉了,可万万没想到眼前这男宠竟然…!气死他了!
“若真有意,直说如何?”凑上前,碧泫看著欧阳绰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
“我当然说了,只是……三哥没答应,”思及此,本来明亮的星眸黯淡了下来。
“碧泫说的可不是徐州之事,”勾起一个邪气的笑,“若三公子真尚男风,四公子应该高兴,不是吗?”
“你……!”欧阳绰把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死死地盯著碧泫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想失去的东西,还是需要用自己的手去抓住的,”所以若要後悔也只能後悔当初没有紧紧地抓住对方,那麽轻易地就妥协了,那麽轻易地就放手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死死地拽著拳,欧阳绰倔强地别过眼,任碧泫在身边擦肩而过。
“不知道就算了,”耸耸肩,他也不愿在这里多做纠缠,毕竟这本不是他的分内事,“晚安,四公子。”稍稍欠身,迈开步子便走出了凉亭。
曾经是他选择了先放开手,那麽现在自是没有了後悔的资格。然而他可以不放手吗?那本不是属於他的东西,即使多麽重要,多麽珍视,也无法强留。但现在,或许有些後悔了,若那日不曾让他离去,那麽今日大概也不会有如斯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