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碧若冰玄

3、往昔

　　月朗星稀的夜晚，带著寂寞凄然的风扫过庭院，在枝叶的沙沙声背後是凌空舞动的白绢，像水是谁最後留下的衣摆，召唤著什麽。在暮色之中，身穿白衣的人尤其突兀，和飞舞的白绢一样不协调的存在。月光映照下的白裳泛起微弱的光晕，那是从心底流泻的悲伤，慢慢地渗入空气里。

　　白衣男子站在门前，看著那高高悬挂的白色灯笼摇摇曳曳，禁不住的悲伤从心底涌来，却无法用泪水解脱。透过那敞开的门，可以清楚地看见摆放在里面的棺木和灵位，白色的纸花成团地簇拥著。在那具敞开的棺木里安息的是昔日的友人，於他，是应该上前见最後一面的，但双脚却似乎被钉在了原地般动弹不得。他大概是无法相信吧，在如此短暂的瞬间里，那个会说会笑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彻彻底底地。然而他更无法相信的大概是自己就在他的面前却无能为力。

　　静静地站立著，紧抿嘴角，轻蹙眉毛，似乎无论如何都难以迈出那一步，即使他好不容易来到了灵堂之前。晚风渐渐强烈起来，带著夜里所独有的透骨寒冷，吹得身後的树木不停沙沙作响。

　　那是谁的催促？又是谁的控诉？

　　蓦地，是谁突然揪住了衣领？瞬间变得困难的呼吸让男子俊美的脸庞痛苦地扭曲了，双手反射性地握住领口的手，想要摆脱，但却在视线接触到对方的愤恨时脱了力。

　　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少妇，黑亮的发髻上却别上了不相衬的白花，一身白色亚麻的丧服和自己一样在夜里显得突兀。早已被泪水泡得红肿的双眼此刻正升腾著难以抑制的火焰，灼热的目光仿若随时都能将他烧成灰烬。

　　“你怎还有脸来？！”

　　近乎声嘶的控诉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他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站著，看著，任由对方摆布。因为她是对的，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脚步却在强忍了一天一夜後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里，哪怕是远远地看著也好，至少送完这最後的一程。以後再也不会有人共鸣於他的琴声，而他也再不需要听谁的烦恼，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昔日被一道称之为生死的锁封缄，不复存在。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仿佛没有听见对方咬牙切齿的愤恨，星眸淡淡地注视著远处灵位上雕刻的文字，那麽熟悉的笔画，却那麽陌生的意味。

　　“狐狸精！”

　　莫名的控诉就像天空划过的闪电般冲击他的心灵，猛地收拢视线，难以置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女人。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那些人，如果不是你……！”女人激动地喘息，胸口不停地剧烈起伏，扯开嗓子地控斥著。

　　“我……”是什麽胶著了喉咙？是什麽淹没了声线？为什麽他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反驳这样荒谬的控诉？

　　“是你勾引那些人的，是你勾引了他的！”嗜血的眼睛袭来，他却无处可躲。

　　勾引？让人忍不住发笑的字眼，这算是什麽呢？难道长相是他可以选择的？难道人心是他可以控制的？他不过是想要平凡安稳的生活，不过是想要一个能够听懂自己琴音的知己，难道这样也错了吗？

　　更何况，这样的话对於自己的丈夫是亵渎哦……他很想要这样说，可是什麽都说不出口，相对於女人的激动，他平静得可怕。

　　“狐狸精！”似乎再也听不见女人说些什麽，除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没有尽头似的。

　　为什麽不反驳呢？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刹那飞溅的鲜红就像夜里绽放的红花，瞬间的绚丽妖豔。有什麽刺痛了心口，女人姣好的面容狰狞了，和暗夜的深沈混杂了，就连摇摆不停的树枝都疯狂起来。

　　低头，白色的衣裳被染成了绯色，殷红的中央是金色的凤钗，上面镶嵌的宝石还耀眼地闪烁著。那是友人买给妻子的礼物，从店铺里寻到这支精致的凤钗时，对方脸上洋溢的幸福到现在仍旧清晰如昨。

　　这是亵渎哦，愚蠢的女人……他真的很想要这样说，可是最後还是什麽都没有说，对於人心扭曲的现在，言语还有什麽用呢？

　　“愚蠢的女人啊~！”用手撩起帐幔，碧泫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有焦距地看著某处感叹。

　　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无论多麽深刻浓烈的事物都会被慢慢冲淡，直到消失。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他在这样的恶梦中醒来，喘息著，大汗淋漓。不断的反复让他以为不会有消失的一天，就像个磨灭不去的烙印。可是数十年过去了，不仅仅是梦的次数少了，痕迹淡了，就连悲伤也渐渐流尽了。以前惊醒时眼角的冰凉再也感受不到，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扯过放在一旁的外衣，穿上，碧泫移步窗边，推开纸窗，又是一个明媚的日子，而悲伤，就是被掩埋在这样的阳光下。

　　“狐狸精……呵呵，”想起女人的辱骂，碧泫轻笑。
　　言语有时候很无力，有时候却能改变人的一生。还不满五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道士打乱了他的生活，不由分说地冲进宅子，和父母说了一通奇妙的话，至此以後他便被丢弃在了西边独立的院落里。

　　[妖狐转世]

　　这是那个道士用在他身上的字眼，茫然地站在原地的他无法理解这样奇怪的话语，唯一知道的是父母的脸因此而刷白了，就连曾经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剧烈收缩的瞳孔里，有著年幼的他所陌生的感情。

　　独立的院落，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是春风绿满枝头的时候，还是秋风扫尽落叶的时候。凋零的庭院，一个人，一把琴，弦鸣动的乐声绵长地远去，却谁也没有唤来。

　　因为他是妖狐转世，某个送饭过来的丫环这样说著，丢下食物就匆匆离去。就算他想要抓住那转身的背影，张开的五指也都碰不上缥缈的衣摆。生活对於他不过是一种等待，对於死亡的等待，每天每天，坐在败落的庭院中抚琴，这是唯一让他确认自己还活著的证据，那一声声震动的旋律。

　　他痛恨那四个字，因为是它将自己的生命枷锁在这个庭院之中，是它将自己的生命停滞在无法流动的岁月里，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如果这是你的诅咒，或许我是应该感谢的，”对著蔚蓝的天空深呼吸了一口，碧泫仍旧淡笑著。

　　直到重生以後才恍然大悟，其实妖狐转世有什麽不好呢？大家给了他一个多麽名正言顺胡作非为的借口，可以随心所欲，可以肆意地生活，就算违背伦理道德，对於妖而言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谓的妖本就从人心而生之物，或是某个欲望驱使下的疯狂，或是某种压抑极限後的释放，只是这样而已。所以他又何须给自己枷锁？他的生命不会因为外人的禁锢了停止，只会因为自己的舍弃而终结。因此，现在获得力量的他很自由，很快乐，无论什麽，只要高兴就好，这个人间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好！

　　“欧阳绪，”低声念著那个名字，碧泫轻勾嘴角。

　　吱呀地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明媚的阳光让不远处的湖水泛起过於刺目的波光，过分美丽也不过是伤害。

　　“青姐，你的欧阳家我收下咯！”朝著那池波光，碧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