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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随着一阵车马停住的声音,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戏班姗姗来迟。店老板先是迎上去寒暄两句,问了问节目,然后就一路小跑的赶到草棚里,笑着说:“唱戏的来了,一会儿演出的是开年来最红火的《青霜剑》小段,稍等片刻,妆画好了就上。”
      既然唱戏的已经来了,我们也就不必为此着急了,但我的好奇心却在这时候冒了出来。我放下茶杯,走向了另外一间草房——那里算是小戏班临时的后台。
      我挑起门帘,正要走进去看看,差点和一个已经化好妆的花旦撞了一个满怀。那个花旦见我一副公子哥的打扮,慌忙施礼道歉。
      虽然我知道他是个男人,但那甜润的声音还是让我十分惊讶。我笑着说:“我就是好奇来这里转转看。”
      那个花旦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淡淡的笑了一下说:“乡野村班,无足为奇。”
      再见那张带妆的花旦脸时,我的心忍不住为这惊鸿一瞥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只见那细致入微的贴片之下,翘起的眉头,晶莹的眼珠,笔直的鼻梁,还有一双薄厚适中的嘴唇微微向下垂着,再搭配上那粉红的胭脂和白皙的面庞,活生生的一个绝色美旦。
      他见我呆立在他的跟前,立刻笑着说:“先生若是要听戏,可去茶馆里稍等。”
      我怔了一下,立刻挤出一些笑容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哦,一会儿就去,一会儿就去。”
      这时,后台里的另外两个正在化妆的人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我放下那道布帘,走回了茶馆,心中有种莫名的失落。
      当那个花旦来到茶馆的时候,我的精神才又恢复了过来。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在眼前翩翩起舞,那流动着的色彩和翩跹中的妖娆让我如痴如醉。尽管他的唱腔略显稚嫩,但是字正腔圆之间无有雕琢显得格外可贵,再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细细品位也是百媚丛生。
      茶馆里的人齐声喝彩,唱过之后,我的那两个朋友都给了一个小份儿,我摸了摸钱包,给了一个大份儿。
      那个花旦吃惊的看了我一眼,连声道谢,然后迈着碎步走向了后台。
      “在这种地方看戏用得着赏那么多?”那个旗人的朋友笑着问我。
      “我喜欢。”我说完又站了起来,走向那间用做临时后台的草房。
      这时留在茶馆里的,一个在拉胡琴,一个在唱戏,而后台里应该就剩下了刚刚下场的花旦了,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了一些紧张。
      再一次,我挑起那道布帘,走了进去。
      正在对着镜子卸妆的花旦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先生,您这是追到后台来听戏了?”
      “对,刚才没听够。”我走到他的跟前。
      “这里可不是听戏的地儿,您就不要拿我们这些乡下来的戏子开玩笑了。”
      “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您若是喜欢,明天再来,我们还唱这一出《青霜剑》。只是我怕您会听厌。”
      “不会厌,听一百次也不会厌。”
      那个花旦对着镜子微微笑了笑,继续卸他的妆。
      “想不想当角儿?”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说。
      “吃我们这碗饭的,谁不想混个名头出来?只是出头之事好比登天。”
      “我推荐你去我家的茶楼里去唱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请问贵茶楼是?”
      “阜成门外沈家茶楼。”
      “听说过。只是粗腔滥调入不得大雅之堂,我若到了那里,一定会是一个笑话。”
      “去了你就知道,他们唱的没有你的好。”
      “您是沈家的公子?”
      “这个年头还谈什么公子,我是沈冲,平日里喜欢票个老生,师父赏了一个艺名叫‘连城’。你的名号呢?”
      “我们这些小戏班讲究什么名号,我叫商君秋,师父看我长得白,就赏了个小号叫‘赛珍珠’。”
      “赛珍珠,说的倒也贴切,我喜欢这个名字。”
      “见笑了。”
      我看他卸妆差不多了,又走到跟前看了看,那又是一张极其精致的脸,和那涂脂抹粉的花旦脸略有不同的是,这张脸上有着标致的五官,有着棱角分明的眉颧之骨,还有着一样妙不可言的微笑,那微笑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定了定神说:“我该走了,你若想登台唱戏,记得来阜成门外的沈家茶楼来找我。”
      “承蒙提携,若有机缘,一定登门拜访。”他笑了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笑算得上倾城。
      回到京城之后,我一直对这个叫做“赛珍珠”的花旦念念不忘,我希望他会随着我的脚步赶来沈家茶楼,但我一直没有见到他。
      一个月后,赛珍珠还是没有来,我想他也许是不会来了。我忍不住去了两趟那个野茶馆,但还是没有见到,茶馆的老板说他也好久没有见到赛珍珠了,我有些失望。
      我继续做我的茶楼伙计,父亲却在这时对我严了些管教,出门风流之类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做得来了。我怀疑店里一定有个伙计成了父亲的眼线,因为常常我的前脚才出门,父亲后脚就跟上来了。然后,父亲就是一顿唾沫横飞的责骂,说我必定是要弄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又说什么我都是快成家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虽然他说的似乎都对,但我却并情愿接受。我觉得自己还小,贪玩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
      但是,无论如何,我在这时是很少再去堂子和花楼了。和一品红吵了一架后,我对这个行当都有了一些失望。我厌倦了。
      那一年,蒋介—石带兵北伐赶跑了张作霖,没过多久,那个东北来的老粗就坐着老慈禧的花车被日本人给炸死了。在全城老百姓的夹道欢迎中,新军入城,没过多久,北京改名为北平。
      其实,关于战争,老北京的人早已经习以为常。这多年过来,就算城处的战火硝烟不断,那些在城里做生意的也是依然如故,卖菜的,卖肉的,卖杂耍的总是把街头挤得满满的,从来没有谁会担心炮弹会打到自己的头上来。有一次,我还曾约上三五好友去城南大世界的顶楼看城门口两股部队的激战,那纷飞的子弹和炮弹一如除夕夜的烟花,看上去无比灿烂。
      沈家茶楼的生意也是如故。
      那一天,我正在雅间里招待几位喝茶的客人。楼下的伙计徐赶三找到我,又把我拉了出去小声的说:“小三爷儿,楼下有个年轻的人找您。”
      “找我?” 我有些惊讶,如果是我的那些朋友,徐赶三还是认识的,“什么打扮啊?”
      “穿着一条青布长衫,带着一个黑色毡帽,模样倒是很俊俏。”说到这里,他又故意压低声音说:“是不是以前您在堂子里认识的戏子啊?”
      “他才不是堂子里的人。”我瞪了徐赶三一眼,把茶壶塞到了他的手里,蹬蹬蹬的下了楼。
      我知道一定是他,我一边走着,一边正了正衣领,又拢了拢头发。
      果然是他,他看见差不多是跑下楼来的我笑了笑。
      我把手中的毛巾甩到了柜台上,信步来到他的跟前,“你来了啊。”
      “恩,过来看看,不知‘小三爷儿’还认得我不?”
      “什么小三爷儿,你见过哪个伙计敢自称是爷的?连城,叫我连城就好。你说呢,赛珍珠?”
      “上次在城外茶馆承蒙眷顾,今日又来城里叨扰,不知方便不方便。”
      “你我既然相知,就不必客气了。走,咱们去楼上找个地方说话,这里有点吵。”
      我见他有些犹豫,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走吧,我们去喝杯茶。”
      我们喝茶的那个雅间叫“望香”,即可临窗看街,又能低头看戏,只是现在是白天,而我们这个茶楼已经好久没有唱过“日场”了,小戏台看上去空旷一片。
      商君秋朝着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窗外,“你们这个茶楼开的真气派。”
      “这是上一辈人的功劳,我在这里就是一个伙计。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楼下拿茶水来。”
      “清茶就行,不要破费。”商君秋看着我说。
      “楼下有新来的碧螺春,我去拿来尝尝鲜。”说完,我就走下了楼。
      除了一壶新茶,我又带了一些点心,总之,一张托盘被我装的满满的。负责茶点的李师傅笑着说我对朋友太好了,我说我并不是对每个朋友都会这么好。
      一盏清茶,几盘点心,我们面对面的坐在了茶桌旁。
      “你现在不用去赶场了?”我看了看他说。
      “早就不唱了,戏班子散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出其中有些伤感。
      我很诧异,“散了,为什么?”
      “说来也是羞愧难当,到了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要不是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来听听,兄弟帮你评评理。”
      “两个月前,几个大兵去我们唱戏的那家茶馆喝茶。听戏之后,一个大兵甩出几个大洋让我去陪他睡一觉。我心想两个大男人睡什么觉啊,于是当场就拒绝了。那个大兵立刻就火了,带着其他的大兵先是打人,后是砸茶馆,戏班也连带着被砸了个通透。”
      “这不是一群混蛋嘛!”
      “戏班子就这样散伙了。以前我还听说过什么‘断袖之癖’,没想到自己也能赶上。我觉得戏班是因为我而散了火,离开的时候,我一件行头也没拿。”
      “这两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听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心头都有了一些痛。
      “脸上、身上都挂了彩,自然是唱不了戏了。养好之后,我又搭了两三个班,可是全都合不来,干脆就不唱了。平日里各处打打零工,勉强混口饭吃。”
      我轻抚着他的头左看右看的瞧了瞧。
      “伤口早好了,都是轻伤。真要命的话,我今天也就过不来了。”
      “这群混蛋真是欠收拾。”
      “他们现在已经被新军打回关外了。我就是不明白两个男人有什么好玩的,我那么做有错吗?”
      “你没错,错的是他们。”我看着他的一脸委屈,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我这次替个主家送一封信,正好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我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看着他说:“你还想唱戏吗?”
      “不想唱了,世道太乱,我有些承受不来。”
      “你看我这个茶馆生意好做吗?那些当官的、打仗的、经商的、前朝的、新秀的也是全不省心,哪怕是个破落的旗人都敢来这里耍无赖。我们做的就是这个买卖,喜欢了赏俩钱,不喜欢了打一巴掌也得受着。”
      “你说的倒也是,我们都不容易。”
      “所以,我觉得你并不是真的不想唱了,你可能只是冲突之后有些害怕了。”
      “或许是吧。要放下,也真的不是那么容易。我从十岁开始学戏,到现在也有七个年头了。”他说完,朝着窗外看了看。
      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觉得他似乎是在寻找着属于他的什么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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