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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空寂迷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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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淡忘有关于他的一切。
办公桌正中央摆放着一幅简单的素描画,线条有些粗劣,浓淡处理抽象,看得出作画之人并没有很深的绘画功底。画中的人,只有一个模糊的影,但看得出是个古代的少年,他长发广袖,清举飘逸。空山苍岭绵延,有一溪涧蜿蜒而出,那少年坐在溪边的竹林前抚琴,以鹤为伴,仿若山中高士。看过的人约莫都会觉得这幅素描画平凡无奇,毫无新意,根本入不了行家的眼。
“相传在唐朝的时候,有一个名叫赵颜的进士,爱上了一个画中美人。于是他找到那个画工,对他说:这世上不存在这个女子,如果存在,我一定娶她为妻。”医生张睿心坐在办公桌后的软椅里。
“后来呢?”我问。
“那个画工对赵颜说,这是一幅神画,画中的女子名叫真真。如果你呼唤她的名字,昼夜不停,连续一百天,她就会答应你。那时你再用百家酒请她喝,她一定能变为活人。赵颜果然照做,一百天后,那真真美人就从画里走了出来,从此和赵颜生活在一起。”张医生始终保持着慈祥的微笑,话锋一转,又道:“只可惜后来那赵颜的朋友说真真是妖孽,劝赵颜去杀了她,赵颜游移不定,真真却已经知晓了这件事,于是她对赵颜说,‘我本是南岳山的仙子,可你们偏要画我,你又偏要呼唤我的名字,结果把我呼唤出来了。今天既然你已怀疑我、动了杀心,我便再也不能与你住在一块儿了。’说完之后,真真走进画中,再也没有出来。”
“这个故事,有什么出处?”我问。
“大约是晚唐时期的一本杂记里记载的,无法考证。不过唐传奇中有很多这类花妖木客的描述,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来看看。”张睿心叹息一声,忽然又伸手拍我的肩膀,只笑而不语。
“画中仙,画中妖,画中的,走出了画……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呢?”我呐呐自语,目光落在画上,思绪飞远。
“什么?”张睿心眼神微妙地睨了我一眼。
“我的意思是,无风不起浪,您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吗?”我看向医生,她的脸上已经教岁月铺满了皱痕,但眼睛仍旧有神,充满了睿智和沉静。“我的意思是,说不定真的有妖或者神仙,只是没有人识破他们。”
“我不知道。”她站起来走到在窗前,一面瞄着外面,一面来回踱步。“看起来,那应该只是传说。”
室外,乌沉沉的风,峭楞楞的树,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愈发依偎难舍,就好像一团一团滚动的影,滚过来,又滚过去,没有个停歇;而室内,却陷入了一片沉默,如同愁云惨淡般的寂寥。过了一会儿,我才无奈地笑道:“是啊,您说得对,——传说,那不过只是一个传说罢了。不会有人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家都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大家都不相信怪力乱神。”
“那么你呢?”她扭头看向我。
分针嘀嗒、嘀嗒、嘀嗒,沉闷得人心里慌。那挂钟上的小铜钟摆,像一个油黄色的煎蛋饼,向左一晃,又向右一晃,永不知疲倦。我看分针,看钟摆,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深感罪孽满怀。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不相信,因为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遇见过。但有时候,我又相信,因为自己好像遇见了。就像有人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他们觉得我有癔症,是个妄想狂、神经病,就连我自己,渐也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了……”而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要怎么办,于是便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我好像将自己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前方再也没有路了。
医生名叫张睿心,是个体型泛胖、长得圆润可爱的白发老婆婆。
她也曾对我进行催眠、追索我大脑中隐藏的执念,却和我之前所见的医生都不一样。她从不劝我放下那些被认为是臆想的东西,从不将患病的意念通过各种方式强加于我,也从不像那些海归一样倒腾出一大堆外国心理学经典论断。我尊敬她,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真正地站在我的立场上,告诉我,你只是陷入了一座迷城。在这座迷城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必须勇敢地走出来。就像现在,她只是听我说话,却从不对我说,好孩子,你最近太累了,精神有些紧张,要多休息,不要多想。
不是痴心妄想——
我只是陷入了一座迷城,在这座城市里,空寂只有我一人。
只有我一人,弥足深陷。
我跟张睿心约好下周五见面后,乘公交车回到学校时,天已全黑。
我走在白杨树下的小路上,看一阵风过,将那些枯叶吹落如坠大雨。积水的坑洼里,泛着路灯的光,明耀刺眼,仿佛在默默地嘲讽我一事无成,或者愚蠢无知。我紧了紧围巾,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机械地朝宿舍区走去。我看见一对面熟的情侣迎面走来,又消失在灯影迷蒙中,温馨而模糊,便想起自己曾经那些年有过的朦胧幻想。只是一直到现在,那些幻想已经教现实击破,空余残碎怀念。
她们都是很欢喜的,拿证、保研、工作、旅行、恋爱、甚而是结婚……只有我一人什么都没有。
只有我一人,在一座迷城中,弥足深陷。
室友们都很友好、客气,我们相处融洽,但也仅此而已。就像曾经那些年的故人们,来了,又离去。她们都知道终将分别,于是各自在自己的领地上嬉笑怒骂,从不肯越界线一小步。
“吃了没?”我一进门,叶霖非便扭头问我。
“嗯,吃了。”我机械地回答。但是等我答完后,才猛然惊觉,其实我是并没有吃晚饭的。
“你怎么了,脸色有些白?”她疑惑地问。
“哦,没事,”我温温笑道,“外面很冷,吹了点风,我睡一觉就好了。”
“嗯。”叶霖非戴上耳机继续看综艺。
她是个表面温静但内心八卦的女孩,出身好,家里关系多,还是大一时就已确定了将来的工作。这次她过了考试拿了证,又刚打完一个月的零工,正着手复习考研,但已做了“二战”的准备。
而我的大学时光呢?一片混沌漆黑,一团杂乱无章、支离破碎。在这里,我甚至遗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曾经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是个很差劲的学生,而我排斥并厌恶着她们眼里的轻视、怜悯、诧异、失望或者无视。有些时候,我会感到无比沮丧,因为从同样的起始点开始前进,现在我们却已是云泥之别。然而,只是没有人知道我们看似用了一样的时间,而我却花费得更多,去平衡两个世界间的边缘危机。那一个世界,太明亮了,太温暖了,同时也太短暂,像昙花一现、流星飞逝,全部渴求只为那一眼惊艳。我待在那里,我迷失在那荒芜孤寂里,但一切都又显得很真实,真实得让我以为那短暂也是地老天荒。
那是我全部的贪婪。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进入我的围城。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四周一片空寂,就像夜晚的汉街。
各色明灯照耀下,街市散漫着柔和的光华,朦朦胧胧,仿佛海市蜃楼。路是用大块大块的方形青砖铺成的,每一幢房子都充满了艺术感,紧紧毗连。街边的伞顶搭棚、石雕、格子木窗、玻璃墙、红房顶、百叶窗、饰鸟、栅栏以及某处墙壁上的信手涂鸦之作,都十分地精致而美丽。我走进一间咖啡厅,给自己冲了一杯燕尾服摩卡,然后安静地坐在靠玻璃墙的地方,眯起眼欣赏窗外的景色。街道看不见尽头,但远方的森林耸入云霄,像河湾那片四季常青的茂密树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远处朝我走来,清晰了记忆中渐被淡化的那片朦胧。
“你是谁?”我好像是第一次这样问他,这感觉真奇怪,“我的意思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易玄。”他面色淡淡地道。
“易玄?”我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嗯。”他的声音很轻,似天边云丝、山中潺溪,清明而浅淡。便和他这个人一样,永远都清寂如画,干净无尘。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喃喃低问。
但他没有回答我。
他姿势优雅地坐在我对面的木椅子上,微微偏头,看向窗外的城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静似幽兰。
我再一次被这样美丽的景致所迷惑,并忍不住想,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够把这一切变成事实呢?这世上的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吸毒不对,却仍然忍不住要吸毒,就像此刻我明明知道自己陷入了迷城幻境却挖空心思想将一切变成真实、抑或是使得自己永远停留在这幻梦中。
我魇住了。
生活本来平淡无奇,幻象是一种奢望,一旦颠倒了过次,却又无法忍受,不知道什么是真假虚实。
这是逃避!我猛地一惊,摇头痛苦地看着咖啡上轻烟袅袅,它们就像生命的尘埃,一点点消散。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反抗和逃避现实,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需要在梦境里表达自己的渴望,需要“梦达成现实的愿望”。但我不能够这样逃避,不能!这至美的梦幻犹如可怕的蛊毒,我必须反抗它就如同我逃避现实那样。
一切皆是空妄、一切皆是空妄,一切……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句话,企图使自己醒悟过来。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我仍然一动不动地停驻在原处,仿佛动不了了。我甚至自弃和绝望得流出眼泪,那水雾蒙住了我有些发热的眼睛,挡住了一切。
最后我睁开眼,摆脱了那迷城之境。
我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服,快步走出门。
黑暗中的冷风刺骨地寒,但我没办法抗拒这样的清醒之法。我一个人朝西山湖的方向走去。因为天气不好而那里又地处偏僻,所以一路上我都没有遇见什么人。马路上的车辆也渐渐地减少了,一直到最后一辆卡车拐入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那些黑暗中的灯光,从小区、宿舍群的方位传来,又被黑暗吞噬,竟也灼亮得仿若星河。
“我是一个失败者。”我喃喃自语。
“你后悔吗?”一个声音从虚空里传来,进入我的脑海。
“后悔吗?”我困惑不已。
“你后悔吗——”那声音追问,就像回音飘渺,莫名蛊惑。
我快步走着,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起初我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但是现在我后悔了。我改变不了现状!这现实比我最坏的预想还要坏,我忍受不了轻视、漠视,也忍受不了颓丧、悔恨,更忍受不了每一个人都那样成功而只有我一个人被落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厌恨条条框框!厌恨世界边缘!更厌恨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向怎样的明天,反正一切都太坏了。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了黑暗中,感受不到她们的太阳光……”一个惯于自欺欺人、爱好面子、从小被父母拿来和旁人对比的自卑的人,受不了一塌涂地毫无转圜的惨败,况而这是她自己作孽、自食恶果。
西山湖畔,荒凉无人,像蒙了一层雾。
我停下步子,环顾四周,但只有我一个人。
以前时常想到“死亡”这字眼,它同“黑暗”一样神秘而可怕,也同白琉璃嘴里那位葛朗台一样令我无可奈何,每当我脑海中出现那念头时,我都会告诉自己:我们都是活在自己思想里的主角、别人想象里的配角。我会将自己的世界二维化,遗憾的是它即使对折竖立也无法增加维度。我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以及做它的理由,无论最终结果如何。
灯光离我很遥远,黑暗中湖风比冰刃还要刮骨刺肤,它毫不留情地朝我冲来,张狂地龇牙咧嘴。
我狂跳的心在胸腔里起伏、发软,一脚刚伸出,踏空在湖面上,心里仿佛就有些解脱的痛快,但更多的是恐惧和迷茫。仿佛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蛊惑我、催促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就要好了,就要好了,马上就完事解脱了,马上就可以结束了。但另一个声音又像在不停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却最终被风声湮没。我感受到了精神被撕裂的痛苦,那是一种类似于窒息的强压感。
“易玄,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我咬紧牙关,闭上双眼。
在落水的那一刹那,我脑海里一片空茫混沌。
失重,万物混沌。
我无法思考,但身体却本能地反抗着,机械而疯狂地扑水、挣扎、叫喊,慌乱地想要逃离这困厄。
寒冷刺骨的湖水,不断地灌入我的耳朵、鼻子、口腔,我只是下沉得更快,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中。那些冰寒的湖水带着巨大的压力,不断地挤压我,仿佛想将我撕裂、碾碎、吞噬。我只余下本能的挣扎,僵硬而无力,渐渐变得微不足道。那剧烈的恐慌和求生的欲念笼罩了我的整个灵魂,让我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恐惧扩大到极致,变成了痛恨、哀伤和绝望。
渐渐地,连那一点意识也开始涣散……
如蒙雾霭。
在迷蒙中,我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人。
我心里一动,感觉有些东西正在身体里发生着改变,像春芽破土、溪涧出山以及梁燕离巢,一切都仿佛窥探到了生存的端倪。和许久之前的某个冬日一样,他出现在我最绝望的时刻,向我伸出了双臂。他身后是苍茫无际的冰河,是漫天的大雪,是覆盖一切的荒芜,如同成片成片的雾凇渲染出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但他湛亮的眸子里,有比太阳还要耀眼和灼热的光华,有比月光还要温柔和宁静的明丽,成为我全部的救赎。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了和荒凉对抗的力量。。
那荒凉最终吞噬了一切,使我陷入永寂之中,彻底失去意识。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万籁俱静。
冷风中,我横躺在湖边的长椅上,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在空地上踱步,举目张看,却发现眼前除了昏暗还是昏暗,而我投湖一事只不过是一个荒诞的怪梦。我的衣服是干的,甚至连头发也没有乱。我跌坐在长椅上,浑身无力,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迷惑中,一种前所未有却似曾相识的迷惑。
记忆真是太不靠谱了,我想。
但是我再也不敢靠近那黑黢黢的湖沿,仿佛那混沌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向我伸爪。也许正是死亡,也许是恐惧之影、昏暗妖异。我清晰地记得死亡那一瞬息的窒息恐怖,比任何现实生活中的压力还要逼仄,虽然短暂,但刻入魂魄。我想要忘记,却怎么也忘不了,因为这并不是一场噩梦,而是真实。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无措地在空地上踱步,但无法继续说服自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是你,对不对?”不只是声音,就连双腿都在颤抖。我忍不住轻声试探,似乎想要证明什么,连我自己也弄不清的东西。然而在这朦雾静夜里,空寂萧瑟,只有我一个人张看、颤栗。
“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我,即便是幻觉里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