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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虚幻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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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什么?”庞峥有些不耐烦地看向自己胳膊上的手。
“不准走!”那女孩瞪着眼睛吼道。
“别闹了,我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你这样做也无济于事。”庞峥叹了口气,继续说,“这样对我们都不好。”
“为什么?”她追问。
“松手!”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强硬地伸手去扒她拽住他手臂的小手。然而她拽得太狠了,仿佛使劲了全部的力气。
“我偏不!”她咬牙切齿地道。
但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流星踏步地离去。
“只要你敢踏出这个门一步,过往恩义,一刀两断!”有些话,再怎么煽情,说烂了,它就是荒诞。
而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步一步,毫无犹豫。
于是她从蛋糕上抽出那柄刀,狠狠地捣毁那完好的蛋糕,颤抖着声音吼道:“从今往后聂小鱼和庞峥一刀两断!”
生活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人哭笑不得,它们偶尔会比冲突性强烈的戏剧还要偏激,但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当事人不会比戏剧人物更加脸谱化。于庞峥而言如是,于聂小鱼亦如是。
那一天聂小鱼十八岁。
那一天我十八岁。
我就是,那聂小鱼,——我都快忘了那是我自己了。
我最近精神状况不太好,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人,更不喜欢每天一睁开眼就看见天光彻亮。我躲在被窝里,饥渴黑暗,但这一隅混沌令我几近窒息。我挣扎一番后,像个离了水的鱼一样,对着空气大口大口地吸气,却因而不得不面对明光灼亮,像四面楚歌声样将我包围住。那被光芒歼击的最后一点黑暗,早没了乌压压杀气腾腾,也是可悲的,令我恐慌,心跳加速。
无数次幻想,如果黑暗能够没有尽头,一切都沉眠在寂夜里……但是不可能,我躲过了这一天,接下来还有明天。而我恐惧这样的流逝,一直持续到我一无所有。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这种恐惧被逐渐放大,我几乎不敢想象后来到底会怎样?其实结果已不言而喻:我是个卑劣的懦夫!
越是希望时间静止,时间越是飞快溜走。嘀嗒、嘀嗒、嘀嗒——那如心跳般的声音,似催命的符咒、死亡踵音。
他在看书。
姿势高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在并不长的前半生中,我从未见过这样接近完美的人,随时可以入画、随时可以令人失神。
他的面部轮廓,清晰深刻,但只吝赐我一个如琢如磨的侧写,似画中的神祇,在云雾里遮遮掩掩。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已入定,已堪破红尘种种,已不食人间烟火、与长世决裂。忽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陪着我,一直伴在我身边,直到地老天荒。但我却不曾想到过,他已超出了凡世俗欲。——这世上的人,有谁没有欲望呢?大约是没有的,而现在有个例外。
这时,他抬头看我,微微一笑,如冰绡霜染、琉璃初绽。我心里一咯噔,他已起身走至窗前。
“不要走。”我握紧了手中的盘长结,叫住他。
他敛了笑,立在窗前,身后是皎洁月光,还有窗棂拂风、墨发如绸。芝兰玉树,不足以形容他的风姿灵秀;矜贵优雅,不足以形容他的丰神俊朗;清癯淡然,不足以形容他的出尘不染。
他穿着的是一袭洁白的广袖深衣,如玉胜雪,霜满银河。
我从未见过像那样完美的面容:面颊清朗眼角遗痣,寒星碎墨眸幽映潭,挺翘玉钩鼻腻新雪,薄唇轻展似笑非笑,染月清辉,披寒夜深。他长身静立风中,隔断室内外温度,勾人三魂七魄。
似一缕薄光,轻盈,湛亮,化了万千冰雪。
“要怎样才能让你真正留下呢?”我恍若失神。
他仍然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
清风撩起窗帘、长发,也撩拨了我的心神。
我感到很失望、很难过,但又心存侥幸。如果他真的不爱我,那么,至少他也不会爱上旁的人。我希望他像以前一样,一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让我能够偶尔看见他的身影,让我偶尔沉浸在有他的幻梦里。
我沉溺在那双眸子里,像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过往那些回忆,似胶片上的画面,一副副从我眼前流过——
我记得,那时候我出了车祸,被困在车里。旷野幽寂,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呼吸,看见窗外茫茫一片大雪。那一瞬息,我感到独孤、恐惧、绝望,仿佛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要踽踽独行过生命最后的荒原。在我一生中最难过的时刻,他来到我身边,向我伸出双手,改变了一切……那时候我以为他是那场大雪的精灵、是救赎。他和天地化为一体,抱着我走过了无边无际的荒芜。
在我看见他第一眼的时刻,我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我爱他,或许是因为他懂得我。他知我孤独悲伤,知我执妄迷惘,知我任性妄为,知我消极懒惰,知我喜怒哀乐,更是知我所欲所想、所求所失、沉默与歇斯底里。唯独,不知我的一点,遗忘。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够真真实实地,拥抱到我心中的欲望呢?”我时常在心里这样思索。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图书架前看书。一页一页,一页一页,再换一本,直到找到令他心满意足的那一本,才肯转身离去。有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喝一杯茶,听一段趣事,看一场雨,弹一支曲,又或者与我一起在街边卖画……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光的温柔几乎融化了那灵魂中的清冷,可是再也除不掉绝世离俗的豁达。他似一抔雪、一瓦霜、一溪春涧空灵,在我心间蔓延侵染。分明近在眼前,我却碰不到他,再怎么努力也碰不到。
沾染不得的毒,在骨髓里蔓延。
就仿佛这一刻他站在月光里,我只要向前几步便可以拥抱到他,但不能够。他多么像一个谜,总在最后的时刻消失。我不过是闭了眼,不忍见他的背影。下一刻,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窗台前,已经悄然离去。
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中,玉线垂下,盘长、结不住情丝。星空闪烁在尘埃里,独独只有我一人倚窗望它们、寻找它们的痕迹。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看向屏幕上的名字,突然感到惊慌失措,仿佛自己面临着最后的黑暗,再也不会有明天。可是一向渴求黑暗的我,又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恐惧感呢?我已不知道。
“聂小鱼,我在你楼下。”电话里头,庞峥如是说。
“我现在不想见你。”我竭力压抑住心里莫名其妙的恐惧。
“那他呢?你也不见吗?”他问。
“他?他……谁?”我不可抑止地颤栗,那从前觉得惑人的声音似死神的低语。我浑身都感到寒凉。
他沉默了一会儿。
“聂小鱼你……”
我急急忙忙挂了电话,心慌意乱地将手机扔进沙发里,心潮起伏地朝窗口走去。而庞峥站在路灯下,仰头望向我。
我们隔得不远,偏偏又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分明昨天还见过面,偏偏又好像是两个陌生人。已经四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了那年冬日被抛弃时的感觉,也丝毫感不到复仇的快意。他站在冷风里,面庞已经不似记忆中那么清晰了。我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大得令我窒息。
电话铃声又响起了,但我没有力气接听。
他看了我一会儿,又离去。其实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在聂小鱼并不长的前半生中,他只是一个过客,似天边的云,飘过来,又飘走。过了一会儿,我打开门,朝楼下走去,走到庞峥站过的地方。漫无边际的孤寂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四处张看,却怎么也寻不见人影。
“我知道你还在,快出来,出来看看我……”
我的声音仍然在颤抖。如果不是身后有路灯杆,我也许站不住了。脑子里一片凌乱,我无法思考地乞求,直到那恐惧一点点化为空茫绝望。仿佛有一个奇怪的回声在告诉我: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这时,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很轻也很沉重,一步一步击打着我的心。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将将才活过来似的,狂跳起来。
“你来……”
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笑容和眼泪都在我转身的那一刹那,扭曲而模糊。也许时间再次定格,我几乎僵硬地维持着咧嘴的笑,那笑却变成了灰霾。我看见庞峥去而复返站在我面前,就仿佛再次看见那年冬日漫无边际的荒原和铺天盖地的大雪。我不能呼吸了,我的心跳仿佛也已停止,那种感觉很难受,难受得恨不能失去一切感知,永久沉眠。
冷,真的很冷。
“聂小鱼,你以为是谁?”他神色复杂地皱起眉头。
我摇了摇头,灰败地看着他。
他长得很好看,眉眼间有些似我爱的那个人。但他不是。这么冷的天,但他西装革履。这样索漠的夜,但他来了。这般绝情回拒,但他去而复返。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眸里暗涌着怒火。他走到我面前,朝我伸手,却被我避开。
“庞峥,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好笑地看向他,觉得他此刻妒忌的表情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收回去的手一僵,面色沉沉地俯瞰着我。许是我嘲讽的表情过于明显,许是我绝望的眼神过于凶狠,他忽然伸手将我捞到怀里,用力抱住我。他的怀抱很温暖,过分强劲,不容撼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如果拥抱不是为了分离,如果牵手不是以分手结局,如果这温暖一直护我度过最严寒的冬日,也许,也许——
我竭力挣脱他的怀抱,向后退去。
我像一尾搁浅的鱼一样濒死呼吸,大口大口地粗声呼吸。向后,再向后,我踉跄地靠在一棵树上,深吸一口气,下了一个决定。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从一开始接近你就只是为了报复,让你对我动心,最后将你抛弃。哈哈哈……这真是可笑得很、可笑得很,哈哈哈……”我疯了似的,浑身发抖,声嘶力歇地大笑着、大叫着,分明鼻子很酸,泪水却怎么也流出不来。
这只是一场游戏,属于聂小鱼的荒唐法则。四年的时光,你抛弃我,我抛弃你,像一个幼稚的轮回。
精神的重压让人发疯,我承认自己真的疯了,已无可救药。
庞峥背对着路灯,朝我走来,他身后的十字路口愈加模糊不清。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够感觉到他压抑的愤怒。雪花落在他身上,朦胧如雾。我有些痴迷,一时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庞峥,还是——
“聂小鱼,你生病了。”他一手拽住我的手臂,一手伸向我的脸。
“我没有生病、我没病……”我疲倦地摇头。我想后退,却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好像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在逼迫我。
“小鱼。”
“我没有生病!”
“你听我……”
“你何必非得这样呢?”我打断他,心情复杂地看向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继而有些迷茫地呢喃道,“真像……”
“像?像他吗?”他一直都皱着眉,像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像。”我意识恍惚地点头,随即又有些清醒,摇头道,“现在又不像了。”
“他叫什么名字?”他循循善诱。
“他叫……”我呆呆地望着他,如遭雷击。
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座围城里,前后无路,而我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围城困境、梦般世界。
他长得太高了,要我仰视才能看见他的双眼。这双眼睛,是不一样的,它饱含了深情和挣扎,饱含了欲望和诱惑,饱含了红尘种种,让人迷茫沉醉的同时也厌恶排斥。我不由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震惊得出不了声。因为,因为他叫什么呢?我丝毫没有印象。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包围了我,就好像我分明在陈述一个真相但是整个世界的人都说我得了癔症,就好像我手无寸铁地被困在了一片充满你死我活的厮杀的黑暗战场。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一声叹息。
一只大手忽然覆上我的双眼,他的声音尽显疲惫。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颈项里,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他抱住我,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地哄我。他柔声在我耳畔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可是怎么可能?如果有人叫你不要想一只绿眼睛的猫,你脑海里浮现出什么?一只绿眼睛的猫。
“你走开!”我皱眉推开他,意识有些模糊。我竭力回想一切,却发现那些记忆像一所雾中迷宫。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痛的神情,狼狈而固执地朝我伸出双手,箍住我的双肩,迫我看向他,沉重地说道:“你不要再想了,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要我去想的是你,要我不要去想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样?”我头脑混乱地问道。这时我已经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模糊一片;就连声音也是混沌的,仿佛嗡嗡的鸣响。
他抓着我的肩低声吼道:“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不存在……怎么会不存在呢……”
“那只是你的幻想,你清醒一点,聂小鱼!”他急叫道,“你清醒一点,看着我,那只是幻想!”
“幻想……”
“对,那只是幻想!”
“不可能。”我惊惶地瞪向他。
“我查过图书馆、咖啡厅和其他一些地方的录像,你每次都是一个人,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在教室里、在电影院里、在林间散步、去看星星、骑单车去郊外、去图书馆自习,甚至你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全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叶霖非跟我提起的时候,我还不信,后来我去找……”他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我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而我耳边只剩下嗡嗡嗡的响声。嗡嗡的,沙哑的,堕入记忆深处的空区,深深埋葬。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变化,似时间的毒在蔓延沁骨,似春日破冰,一点点地裂,最后冰化完了只剩下水。我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诞,一个陪伴了我那么久的人怎么会是不存在的呢?但是庞峥却是真真实实地站在我面前,——我感受到了他的温暖,在漫天纷扬的大雪里几乎灼烫了我的灵魂。但我宁愿他不是真的,我宁愿他是我的幻想,就像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庞那样、的一个空寂的幻想。
我宁愿我只是被困在了一场迷梦里,宁愿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清醒过,宁愿在这围城中生死停留。
当所有人都说我生病了的时候,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生病了。
但我要怎么去怀疑一个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人呢?
没有人相信我。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