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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焚稿断情 ...

  •   我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我忘记了很多东西。
      幸运的是,我还记得我最喜爱的是国画——
      出租屋里有一个小隔间,被我收拾成一间画室,里面摆满了各种材料、画作,其中最多的便是人物画、山水画。或许那些于旁人来说都只是些廉价品、甚而垃圾,但却是我全部的财富了。
      因为家境不好,我没有专门学过绘画。在上大学之前,生活即是按部就班、日复一日埋头于乌压压的教室里,任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试卷像纸片一样纷飞,成为一场舞,覆盖整个世界,也磨花亦曾明亮的双眼。高考后,那样麻木的日子总算结束了,我考上了一所好大学。但因为我对大学的幻想不切实际,以致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走不出那种徘徊于学校与兼职店之间茫然而机械的劳碌。渐渐地,我挤压学习时间,去自学书法素描、参加画展等活动,并在其中忘乎所以。但这种忘记是很可怕的,我曾经一连两日两夜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租住的房子里作画,有一次甚至晕厥。我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直到有一天,我猛然惊觉,在这世上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在那之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一团糟。
      青鸾对镜孤死,是因寻不见同伴。即便是在画社,即便是与人一起写生、参赛,我仍然需要这样一面铜镜。只有我自己知道,镜子照见我,照见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魇,我顾自沉迷其间——
      我过去时常会梦见很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沙漠里的清真寺被炸毁,比如说美人鱼在珊瑚间嬉游,比如说红色花漫天飞舞,比如说我在一辆陌生的悬空列车上,比如说穿道袍的女人向我抛洒白色舍利,再比如说凤凰、麒麟、黑棺、剑……我时常会半夜惊醒,难以复眠,听脑子里沙沙的声响,就像一阵风过,吹得白杨林滋滋漱漱。那些梦魇杀气腾腾,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像烟花一点点沉寂、消失,并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一种可怕的执念,进入我的围城画境。
      表面上我和大家一样,在按时上课或为一场考试复习,但很多时候,我已抑制不住心猿意马。我对画的执着和关注远远超过了这世上的任何人、事。然而,在这漫无边际的荒芜惨淡里,在这无法拨云见日的幽暗阴冷里,有一人陪伴我左右,始终不弃。他的模样,像久经了岁月一样,已模糊不清。但我已知足,因为我觉得那些被我遗忘的东西大约微不足道,我只是忘却了一点现实,——在一场没有安定点的流浪旅途中,任何岁月静好的休憩停息皆不过镜花水月。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么样怎么样?你过了没?”张阿楚急道。
      “你……”
      “多少分多少分?”
      突兀地清脆的声音,像黄鹂的歌唱打乱了黑鸦哀鸣,划过空寂。有时候我会觉得那陌生和聒噪,并排斥融于其中。
      “还没有查呢。我说了,不着急,待会儿我自己用手机上网查。而且,估计是过不了线的,不查也没关系。”我略略皱眉,不耐烦地道。这已经是我在半小时内第三次接到她的电话并说出同样拒绝的话了,这让我倍感无力和慌张。前两次我拒绝得很明显,因为我已十分确定自己不可能过线了。但她们分数都考得很高,高出统划线很多分,便觉得人人都会和她们一样。
      “怎么会呢?你一定过了,大家都考得很好。”
      “大家是大家,我是我。”
      “你肯定也过了啊,——今年的题简单,大家都过了,纪昕还考了四百多的高分呢。我们是一起复习的,你肯定也过了啦。还有啊,这个查询是有时间限制的,只有这两天,过了这个点儿就查不到了。而且马上查的人多了,系统会卡死……”她喋喋不休,终于换了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时间。然而我只是纳闷,她何以如此着急查我的分数呢?我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画卷。
      “好吧,我把证号和密码给发过去。”我妥协道。
      “好,你快点。”
      我默默将自己的登录名、密码发过去,然后走到窗前,望着楼外的十字路口发呆。人来人往,人来人往……原本沉闷的心,忽然就烦躁了起来,乱糟糟的,好似陷入了一片拥堵人海,望不见路。张阿楚的那些话,愈加地清晰、刺耳,于是我便想:是的啊,我们以差不多的成绩一起考入这所大学,我们在同样的时间里学习、复习,为什么最后所有的人都拿到了证,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通过呢?因为我没认真!我不值!我猛吸了一口浑浊空气,感觉心跳渐渐变快,连身体也有些乏力,最后,只得走到角落的木杌上跌坐下,屈膝抱臂,看一室的乱画浮鸦。
      我不能够理解自己。
      我也有些不能够理解这世界,不能够表达,就像它将我抛在了它的外面,它也不能够理解我,并向我传递善意。
      尘世繁荣像烟花一样绚烂,我将它们带入我的围城,可惜的是现实生活中只余下缅怀之霾。
      没过多久,手机叮铃一声响,是收到了一条短信。这一次,她竟没有打电话给我,而是非常简单精短地说道:“同学请吃饭啦,你自己可以查下。”哦,原文并没有带那最后一星标点符号。
      我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开始收拾画室。
      在这间房的最后一天,同时收到比赛落选、考分未过的消息,只好一个人默默承受,别无他法。我想找个空茫的地方歇斯底里,却发现没有那样的地方,也没有可以陪我一起疯魔的人。这附近,全都是人,但全都很陌生。而我又不敢在大街上或学校里对着天空大叫,不敢回家去面对赵琳,或者张国庆、张步、白琉璃……画室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我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呼吸。他的画像,在正对我着的地方,但很模糊。我看着他,失神很久,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我已经没有办法面对这些奇特的表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早在上半年进入复习阶段后,我就辞了兼职。但店主是个很好的老人家,她家的房子很多,并不介意我每个星期在这里借住两天,并顺道帮她收拾、给她做饭。然而,现在房子租给了别人。
      我花了些时间先收拾好了其他地方,最后只剩下格子间画室。这是最小的地方,是最乱的地方,却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站在里面,我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收拾,又该从哪里开始。
      “易玄,易玄,易玄……”我一遍一遍的呼唤着画中的人。这个时候的我仿佛魔魇,中了邪,又仿佛只是在自我嘲讽。我到底是爱画中人,还是爱自己的幻想呢?我已经分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我恐慌、惊喜、失落、奋进、颓丧、彷徨,亦曾静好无事亦曾声嘶力歇,而现在是梦醒前的挣扎。那一刻,我真希望他从画里走出来。但潜意识里我已经相信他不会了。我不可回避地臣服于现实,相信这世上根本没有妖、没有仙,没有传奇,没有美轮美奂的幻梦。这样的臣服本身也是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我有些痛恨、愤懑,这些情绪像困兽犹斗,安静地嘲讽这周遭空气里匮乏的想象力、多余的灰霾,最后只能叹息一声,陷入沉寂。
      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到最后的时刻,我将我所有的已完成的和未完成的画作全糅杂在一起扔进了铁桶,并点燃了一角。
      火星蔓延,渐渐地成了火焰。
      肆意地燃烧着。
      疯狂而决绝。
      那些画被困在铁桶中燃烧,变成狰狞的灰烬,却仍然挣扎、跳跃、蜷缩、飞舞,放出诡异的亮度,发出奇怪的似尖叫的细响,似乎在向我求助。而我只是木然站在空荡荡的格子间里俯瞰着它,心想:总是要放下的,不如尽早。焦味渐渐弥散,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仿佛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也从此掉落,再也抓不住看不见了。
      这寂寥仿佛来自一个远古的火葬仪式。
      然而疯子只有我一个。那一刻我悲哀地想到,这世上竟没有人陪我一起疯魔了。再也没有了。
      收拾好一切后,我将钥匙送还给店主,便拉着不多的行李,在人海中游荡了几分钟,准备直接回学校。因为是周末,学校一带的交通十分拥堵,我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那时我已精疲力竭,庞峥的出现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但随即一想,他最近也与那老店主认识,也就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只剩无奈。他站在我下车回宿舍必经的那条小路上,手里也拖了一个大行李箱。
      我望见他时,蓦然顿住步子,站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路上没多少人,我们都提了行李箱,彼此对望,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冬日的黄昏失去太阳后,只剩下萧瑟。枯叶飞落成雨,又似风一样飘荡。那少年面容清俊,穿了身黑色的大衣,笔挺地立在纷纷落叶中,让我不禁回想起多年以前我们相识时的场景。大约也是这般景象,只不过那时候人多,萧索抵不过热闹。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走至他面前。
      “我去外地出差,年底才回。”他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半晌没了他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不舍,那般浓情脉脉。
      我有些烦躁,感觉有太多的事压得我踹不气来。他的出现只是让我觉得更加无措。这并非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学校里,但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出现。我有些惊慌,害怕他被认识我的人见到,害怕别人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但有时候便是怕什么来什么,远远地我就看见叶霖非朝这边走来——
      “聂小鱼!”叶霖非穿着毛拖鞋快步朝我走来。
      “嗯,霖非,你这是去哪儿?”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
      “啊,去拿快递,竟给我送到东门外——咦,这位是?”叶霖非双眼顿时一亮,目光贼兮兮地在我和庞峥之间打量。
      “你好,我是庞峥。”庞峥笑道。
      “庞峥?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你就是之前在网上向我打听聂小鱼行踪的那个人嘛,呃,当时还以为你是大叔,啧啧啧,没想到……”叶霖非是个看上起温静,实则内心荡漾的女孩。
      “咳咳,”我打断叶霖非的话,尴尬地笑道,“你先去取快递啊。”
      叶霖非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和庞峥笑,直笑得我头皮发麻。就在我以为她还要放出什么惊天泣地的表情或言论时,她却只是清了清嗓子,眨巴着眼睛道:“那我先去了,一会儿见啦。”言罢,开心地扬长而去。
      天黑得很快,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入冬的风已冷得刺骨,我和庞峥都没有什么话说。其实关键点还是在我,因为我和庞峥在一起的时候一般都是我在说话,他在听。如今我没了话,我们之间好像就清淡如冰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荒唐,当初情窦初开,为了追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而不管不顾,成为笑话,后来他为了旁人决然离我而去,现在却是我甩开他,任他怎么对我好而我却再也找不到对他的感觉。事实上到底是谁欠了谁的,谁又说的清楚呢?这一切都荒唐极了,简直就像是一场戏。
      “庞峥,你最好适可而止。”我冷笑出声。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他皱眉沉声问道。
      “对于现在这样的我,你又究竟能够容忍多久呢?别再强调你对我的感觉,那些都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只是再找不到一个像曾经的我那样疯狂爱你的人罢了。不,——或许那算不上爱,我那时候太胆小,又总喜欢逃避,我只是把你当成了一种依赖。”我忽然豁然开朗,继续道,“庞峥,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其实是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并……”
      “可我是真心的!”他打断我。
      他长了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当他用这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深情凝视我的时候,我有时会感到迷惑不解,便想:何以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有一颗凉薄而至淡漠的心呢?唯一的解释是:人之天性。便如聂平那样,不是无情,而是太多情,见一个爱一个。曾经我迷失在这样的秋波荡漾中,后来才悲凉地发现,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安全港湾,而是许多人葬身的溺水。
      “这世上的真心很多,不过都不长久。我们对于自己想要的,便奋力夺取;而对于自己厌倦的,便断然抛弃。庞峥,你我都是薄凉之人,有谁离了谁不能够活呢?没有谁非谁不可啊。”我叹息道。
      “那前段时间,我们究竟算什么?”他低吼道。
      “什么也不算。”我刻薄地嘲笑道。
      这时我已分不清楚自己这番话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我自己说了。只但愿这嘲笑和劝诫能够起到作用,让人忘却曾经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有一瞬地怔愣,随即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我说的这番话。虽然并不能够从这些决绝的话之中获得快感,但我从不后悔自己对他的报复,就像当初在他离开时我立下的誓言那样:过往恩义,一刀两断。断则断,不必丝连。
      “好、很好。”他的脸色愈发难堪,只沉声说了三个字。
      我补充道:“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的这一段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凡事必有果报,如果你想报复回来,我也不介意接下战书。但这样并没有什么意义,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并不能够从对你的报复中感到开心和成就。你伤害我一回,我欺骗你一回,其实都已经扯平了。从此相忘于江湖,不是很好吗?”
      “你这疯——”
      “够了!”我打断他,冷笑道,“这是你罪有应得!”
      “你真残忍。”
      他几乎咬牙切齿,双拳颤抖。我已看出他被我这一出游戏伤得遍体鳞伤,但这只是因果往复,是报应不爽。庞峥,如果你非要怪,就怪这四年的错过。当初你先抛弃,现在就别怪我决绝。恋爱不该有覆水可收,我也从不会回头。该报的怨,业已报了;该偿的情,业已还了,凭什么当初只有我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我冷冷看向他,不余一毫慈悲地启唇说下更残忍的话。
      “你说我残忍,你又何尝不是?难道这场游戏不是你说开始的?难道我变成今天这样不是拜你所赐?难道今时今日我加注于你的痛苦不比当初你给我的……”
      “你赢了!”他打断我,“在这场游戏中,我一败涂地。”
      “不,没有谁输谁赢。然而我只是并不后悔,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对四年前的那件事耿耿于怀。”
      这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怪不得我。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将手中的行李箱推到我面前,塞给我,然后转身快步离去。我被他的反应弄的有些发懵,错愕地看着手中的行李箱拉杆,再错愕地看向庞峥的背影,叫道:“喂,你的行李箱——”然而他很快消失在黑夜里,只剩下我一个独立在冷风中看着两只行李箱发愣。
      行李箱里什么都有,旧格子裙、坏掉的布娃娃、画片集、玻璃弹珠、橡皮筋、童话故事书、发卡、漫画……都很破旧,却都曾是我所拥有过又遗弃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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