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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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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苏枕上终于从钢琴前站起来,她每天下午都弹琴,虽然大学的专业是油画。可是她已经不握画笔很多年了,于是就把丢了好多年的弹钢琴捡起来,家里见她难得有个喜好,于是几位堂兄立马从世界各地搜罗来最好的琴摆在她面前。
等她从琴房出来,家政阿姨已经站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告诉她:“太太,先生说今晚不回来吃饭了,让您不必等他。”苏枕上点了点头,眉目依旧如常,连神色都不见有变化。阿姨见她没有说话,便打算转身下楼去准备晚饭,才刚走了两步,便听见苏枕上的声音:
“今晚不用准备晚饭了,我回家里去吃。”她这家里自然指的是苏家,苏家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姑娘,从老太太到父母还有各位伯伯伯母都疼爱极了,就算是出嫁之后,也经常被召回家里陪陪老人。
阿姨连忙点头,于是道:“那我给那边门卫室打个电话,让司机送您过去。”苏枕上不喜言笑,于是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便兀自转身回房换衣服去了。
等她换过衣服来楼来,司机已经侯在门口,见了她,恭谨喊了一句:“太太。”外头天色已经晚了,暮色四起,如今是隆冬,屋子里供了暖,她成天呆在家里倒也不觉得冷,这忽然一出来,像是冷到骨子里了。
车子驶出别墅区,苏家离这里挺远,苏枕上眼看着天色渐渐暗去,路过老街的花点的时候,她特意让司机停了车,亲自下去买了一束花,老太太喜欢花儿,所以她每回回去都要带上鲜花。其实家里不缺花,她当然知道,可是每回老太太见了都笑得格外舒心,于是她便每回都这样做。
进了巷子,路上遇着好几次盘查,苏枕上也不着急,递给他们通行证让他们仔细查证,每回他们将证件递还给她,都要恭恭敬敬行个军礼,喊一声:“苏小姐。”大概整个南京城,她只有在家里的这条巷子中才是苏小姐,而不是张太太。
车子是登记过的,所以门卫室很爽快就放了行,南京前两天刚刚下过雪,院子里的积雪虽然都扫干净了,但不少枝桠上依旧积了不少残雪。苏家依旧住的是老宅子,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她从车上下来,寒风嗖嗖吹过来。
她抱着鲜花从垂花门进去,隔得老远便看见上房灯火通明,她不由加快脚下的步伐,廊下立着两个警卫员,见了她,齐刷刷行了礼。
她看了屋里漏出来的光,忽然就湿了眼眶,她打小跟在祖父母身边长大,苏家家教极严厉,几位堂哥都挨过爷爷的鞭子,而唯独她没有。她是老爷子最钟爱的孙女儿,父母一直驻海外,于是老太太亲自养育她。连祖父的部下都知道,老首长只有在他那小孙女面前才发不起脾气。
后来,堂哥们都去了国外念高中,祖母舍不得她,于是就把她留在了身边。祖母出身沪上名门,老上海世家家的女儿都是明珠,祖父对于娶到祖母也是颇为得意的。祖母没有女儿,于是便一心要将她培养成明珠。
她亦没有让老辈失望,钢琴舞蹈画画书法,样样出色,自小性子温润,气质娴静。所以后来她在市一中上学的时候,恍惚也听见过一些关于她的说话,他们说她是温室里的茶花。
茶花,她对于茶花的概念是祖母花房中的那几株十八学士,真是漂亮极了,不过后来一年的冬天,那几株十八学士先后枯死了,祖母伤心极了,从此不再养茶花。
而那时才十五六岁的她不那么真切地明白了之前读的那些诗文:世间好物不长久,彩虹易散琉璃脆。
她恍然想起年少时光,像是前世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她在成为张太太之前,一直是温柔恬静的苏小姐,或者回忆到更遥远一点儿,是苏同学。
那时候的市一中还在老校区办学,前几年市一中迁了新校区,特意发了邀请函给他们,邀请她的丈夫和她,欣慰的是学校邀请的是苏枕上女士,而不是张先生及太太。
如果市一中连一张邀请函都吝啬发给她,那么也太对不起她当年的丰功伟绩。如果说市一中史上有几位传奇人物,而苏枕上小姐必然是其中一位,而且是闪闪发光的一位。
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植物是法国梧桐和爬山虎,那时候是梧桐飞舞的季节。她喜欢倚在课桌上望着操场上发呆,远处的操场上可见一群少年在挥洒着汗水,追逐着篮球。
少女时代的苏枕上太过于完美,所以周围都没有同学敢靠近她,只有世交家的哥哥姐姐们从海外回来,她才能跟同龄人讲讲话。那时候是真的很孤独,每天都有专门的接送,奶奶会吩咐厨房做精致的午餐,她成绩优异画得一手好画又长得极美,到了假期便跟着祖父去全国各地办公,祖父的专机上身边的位置一定是她的,可是真的很孤单,无可救药地孤单。
记忆中这座城市仿佛总是带着淡淡菊花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半个世纪之前那场无情的杀戮留下的血腥味。苏枕上的整个少女时代都是在这样悠远的香味中,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度过的。
她总是喜欢靠在窗前隔得很远看那一群打篮球的男生,然后清晰从里面辨认出七号球衣,那时候视力极好,往往一眼就认出来了。后来视力骤降,然后某一天她在南京的街头闲晃,忽然之间,便看见模糊的时间里闯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时她才明白,有时看人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所以她飞快地转身,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在没有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之前飞一般地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