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四梦》长亭暮

28、二十八

　　最近让程乐兮很头疼的事情是技术部一位高级经理打算带着底下的整个团队跳槽去对手家。因为对方是不满意分红，于是技术总监撇下这一切不管，全部推给他们人事部。老板也下了死令，一定要留住这个团队。
　　于是程乐兮先收集了一些这个团队的资料，然后打算擒贼先擒王，单枪匹马先去会一会这位经理。没有让助理约时间，她亲自给他打的电话，对方很爽快，一口气便答应和她见面，只是地方约的有些诡异，是在KTV。
　　等下了班，她特意重新补了一下妆，先在公司附近吃了饭，到了快到点了，她才开车去约好的地方。她按照对方发给她的包间号径直找过去，推开门进去，只见沙发上窝着一个人正在唱着好汉歌。见她进来，于是搁下手中的话筒，起身来迎她：“程总，你好。”她快步走过去，笑吟吟同他握手，口中道：“卢经理，你好。”
　　她做人事多年，已经练成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其实这回她倒并不像外界以为的压力那么大。因为做了这么多年人事，看人的眼睛太毒了，反而觉得人生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如果这一回失手了，她也打算就势引咎辞职了，从此笑傲江湖，快意人生去。
　　两人落座，对方便接着开始唱歌，她从包里掏出来文件夹，是同事最新做的技术分红，搁在他面前。他一眼都没有看，只是自顾自唱着好汉歌，唱完了之后还问她要不要来一曲。
　　最后她陪着他唱了好几首，从最炫民族风到月亮之上，她在心中已经骂了他千遍万遍，她堂堂一人事总监竟然到了小销售的地步，心中更是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给技术部小鞋穿。
　　等他终于唱得尽兴了，她依旧在一旁陪着笑看着，他抬眼看了她一眼。她看着面前比她还要年长几岁的男人，竟然一时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却见他绕过文件夹，取过来一瓶酒，口中笑道：“久闻程总千杯不醉，今天我们一醉方休怎么样？”
　　她在心中冷笑，什么千杯不醉，江湖传的怕是比这难听多了吧。脸上却依旧笑着，爽快答应：“一醉方休是没有问题，但是您得答应我，如果您先倒下了就得签了这份合同，还要保证您的团队一个都不能离职。”
　　对方爽快答应，程乐兮这些年吃的饭或许还没有喝的酒多，当然酒喝得多了自然就有了其他毛病。比如胃病，医生已经在好几年前就叮嘱她不能再酗酒，所以她这几年虽然依旧断断续续喝着酒，但是也没有前几年喝得凶了。
　　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聊着天，他喝了酒，话便也多起来了，抱怨道：“我们做技术的真是没意思到顶了，你比我还小几岁吧，就已经是总监了，我还是一经理，说不定这辈子就老死在经理的位子上了。”
　　她笑：“我们人事部是苦差，你们技术部是块肥肉，多少人想抢着来呢。我是总监，江湖地位还不如你们经理呢，你们技术部都是横着走的不是？”
　　那男人显然是满意她的奉承，嘿嘿笑了一声，又开始喝酒。最后喝得差不多了，她也已经有些犯晕，桌上的酒瓶越堆越多，他慢慢往这边凑过来，握着她的手醉醺醺道：“合同我会签的，既然答应你了，我就不会反悔。”他顿了顿，眯了眯眼睛来看她：“听说程总阅人无数……”
　　程乐兮抽回来自己的手，扶着沙发站起来，依旧是巧笑倩兮：“我给您叫俩漂亮妹妹进来？”他摆了摆手，断断续续道：“你走吧…答应你的我会做到的。”她在心里重重松了一口气，于是弯腰拎起包，一面道：“好的，合同我会让助理明天送到您的办公室。”
　　这会儿已经是十一点了，程乐兮捂着胃搭电梯下去，她其实已经胃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她打电话叫了代驾，然后等在KTV门口等着代驾来，她抽了一根烟打算驱散痛意和酒意。
　　忽然看见远处的旋转门走出来一群人，她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有熟悉的身影，那人显然也是见到她了。于是和身边的人道了别，大家一时间四散，而他径直往她这边走来。
　　多少年了，她已经算不清多少年没有再见到他了，自从那年在南京他的公寓里她全然失态后就没有再见。他真是这么多年就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一样，她唯一能追溯到他的踪迹的地方就是Facebook，他好像习惯到一个地方就会更新，所以她知道他前些日子来了南京。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与二十来岁的时候似乎隔着天涯，可是她还是止不住地怦然心动。看着他踏着夜色朝她走来，这么些年，时光好像待他极为眷顾，竟然就像从来没有时光的车轮碾过一般。
　　她泪眼婆娑，这么多年，她喝过多少场子的酒，从多少人身边醒来，已经算不清楚了。身边的人都劝她不要玩得太厉害，不放纵不青春啊，只是如今年岁慢慢大起来，有时候是真的玩不动了。她久久看着他，等他走到面前，才泪中带笑：“段叔叔，好久不见，新婚快乐。”
　　当年他的二婚终于还是被她搞砸了，后来他去了法国，在法国呆了很多年没有再回国，直到前一段时间，重新传出消息，说他要再次结婚了，新娘是温婉的世家小姐。她终于放了心，于是隔着大洋寄去了新婚礼物，是她亲手捏的一只瓷罐，罐子底上的字是她亲手用朱砂写上去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写的时候她的手有些抖，于是那十个字真是难看极了，还有其中一个字被眼泪晕开，正是第二个君字。
　　段喻中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不由皱眉：“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她笑着洒脱，换了一个姿势，想不靠着车站稳，谁知腿发麻险些摔倒。他伸手扶她，她不着痕迹让开，他高她很多，于是她仰起头看他，就像小时候一样：“段叔叔你还不知道吧，我每天都玩到两三点才回家的，今天算散场比较早了。”
　　他眼底的阴霾迅速聚集，他的声音真是冷啊：“兮兮，你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还是笑，伸手推开他，可是眼里却早已经有眼泪忍不住蹦出来，她要去拉车门，嘴上漫不经心道：“我早就长大了。”她特意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睡过的男人可比你的女朋友多多了。”
　　说完之后，她看见段喻中眼里像是有什么豁然碎去，她心中痛快极了，恨不得长笑。她斜睨了他一眼，然后拉开车门就要坐进去，段喻中却一把拖住她，将她从车上拖下了，等她站稳了，他眼底都是看不懂的神色，他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她迷迷糊糊没有站稳，跌倒在了地上。他那一巴掌用力极重，扇得极狠，她的脑中全是金星，她抬眼去看他，见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那样子像是要杀人：“程乐兮，你在外面这样乱来你父母知道吗？”
　　她一时间懵了，听到他问话才清醒过来，于是她扶着车子站起来，脸颊像是被火烧一样辣。她不甘示弱，看着他脸色如土心中觉得像是报了这么多年来的大仇一样爽快。她一字一句告诉他：“我父母还不知道我为了你这么疯这么狂这么要死要活呢。”
　　段喻中被她噎住，瞪大眼睛看她，他的神色难看极了，她忽然两步向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低声笑道：“要不你也让我睡一晚吧？说不定得到之后我就觉得其实你也就是这样而已，然后就安心结婚生子去了呢。”
　　她借着一点酒意，胡乱说话，说完之后自己又嘻嘻笑起来，段喻中恼怒极了，推开她，低声怒喝道：“程乐兮。”她也不惧，仰起脸去看他，眼里亮晶晶的，看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啊，于是她踮了来脚吻上他的唇。
　　他怔住，他的嘴唇冰凉，带着一点薄荷的清香。她有种得逞的快乐，于是忍不住笑，可是还没有等她高兴完，胃里翻江倒海，像是有一股什么涌上喉间，她尝到自己满嘴的血腥味，于是段喻中的嘴唇也都染上她的血。
　　她有些愣，然后意识渐渐涣散，她在段喻中面前慢慢倒下，她离开他的嘴唇，看见他的唇上有自己乌黑的血迹，他一脸惊慌，连忙伸手搂住她，意识消散前，一直听见他一声声的惊呼：“兮兮，兮兮，兮兮，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