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四梦》长亭暮

21、二十一

　　张慕瑾闹过那么一次酒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和秦司聆联系，当然那段时间大概真是是很忙，五月的时候南方大雨，很多地方发了洪水，他的辖区是洪涝严重的地区。
　　民生版缺人，于是她便自告奋勇去了，正好是去他在的县采访。其实没有那么多巧合，是她见有要去他们县的，于是才毛遂自荐。
　　高速公路因为大雨已经关闭了，于是采访车走的省道，雨实在是太大了，一路上好几次险些出了车祸。司机小吴十分抱歉地跟她说：“秦老师，真是对不住了。”她只是笑，安慰新来的小司机：“这是天气的原因，咱们控制不了。”
　　她想她是有多老了，老到报社居然有大半的人喊她老师，老到小司机在她面前这样唯唯诺诺。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果然是重灾区，连大街上的水都已经漫过了膝盖。这样的情况她跑民生的时候也见得少，但是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和摄影换了雨靴穿上雨衣就下去了。
　　他们先去了救灾区，情况还算好，至少每家都有帐篷住有热饭热菜。最后他们去了县政府，县政府几乎已经是空楼，各位领导早就兵分各路了，只留了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
　　正当他们已经打算无功而返的时候，正好遇上张慕瑾从河堤回来，他依旧是一身深色的西装，裤腿上都是泥渍，身上也都湿透了。那样子陌生极了，这是她第一次发觉张慕瑾身上竟然有一身戾气。
　　秘书依旧是在贵州的那一位，见了他们拿着采访工具，于是挡在张慕瑾前面，客气道：“不好意思，张书记不接受采访，灾情待会儿会由林副县长跟大家汇报。”
　　雨衣的帽檐有些低，她抬头艰难地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太多神色。她也没有为难，于是张慕瑾很快上楼去了。
　　她在县上呆了好几天，每天都去一线，于是总是能遇见张慕瑾，不管是在安置区还是在堤坝上，两人都没有讲过话。等到了灾情稳定，雨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张慕瑾才终于联系她。
　　县城里的商铺已经全部陷入瘫痪，两人约在风雨桥上见面，这个县城被这条河绕城而过，吃的是这条河的饭，自然也会吃这条河的亏。于是勤劳的当地人民修了这条桥，取名风雨桥，饱含了对于风调雨顺的期盼。
　　他们并肩站在桥上，这几天雨已经慢慢停了，她侧首去看身边的男人，他眉目刚毅，已经不再是初见时的青葱少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在顺境中沉重稳重，在逆境中不动声色。这几天她见过他太多的样子，他挽着裤腿站在泥水里，他帮着扛东西，他安抚老人孩子，他亲自发放赈灾物资……他已经成为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他的父母一定也会引他为荣的。
　　张慕瑾说话的语气有些责备：“你好好的文学艺术版块不呆着，怎么又来跑民生版块？这儿很危险你不知道吗？”
　　她抬眼看了看他，然后迅速低下头去，风雨桥，风中有你，雨里也是你，只要你来，不管风雨我都去接你，既然你不来，那么不顾风风雨雨我也要去找你。她的声音有些低，头越来越垂下去，她终于将那时在贵州就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张慕瑾依旧眺望远方，看着滔滔河水翻滚而去，然后消失在远处的山脚下，他似乎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秦司聆不敢看他，只听见他说：“司聆，你已经快三十岁了，应该有自己的打算了。”
　　秦司聆倏地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他，他的视线依旧落在远方，他的声音薄凉，像是不尽唏嘘，只听他接着说：“不要和我一样，错喜欢错的人，然后兜兜转转这么些年。”
　　她点了点头，强忍住仿佛只要一眨眼就会汹涌而出的眼泪，迷雾拨开，她不傻，知道他这样说话是已经给足了她面子，不想两人再次见面会很尴尬。他也不傻，她只差没有昭告天下的满腔爱意他怎么会不懂，于是他一直在极力避开她的人生，是她自己久久纠缠不放手，姿势太过难看了。她说话的鼻音很重，然后告诉他：“我知道了。”
　　回到南京后，她休了很长的年假，十三年的追随，她所有的选择都是因为这个男人。可是他不爱她，他说不要跟他一样爱错的人，他是错的人啊，其实她何尝不明白他是错的人。
　　她一个人在屋里哭了很久，甚至想过结束生命，因为追随太久了，她好像已经不会走自己的路了。将站在楼顶的她拖下了的是许望予，相识十余载的男人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他的眼底都是红丝，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那一巴掌扇得极狠，她的嘴里满腔都是血的味道：“秦司聆，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你是你父母唯一的孩子，你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去死，你对得起你的父母，对得起这些年你浪费的粮食吗？”
　　秦司聆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当时一定狼狈极了，也一定像个疯子一样，因为她一笑许望予就慌了，连忙扶起地上的她，急忙叫她：“司聆，司聆……”
　　她泪眼婆娑，抬首看这个男人，五官俊朗，正焦急地看着她。这些年她被张慕瑾蒙蔽了双眼，于是再也看不见任何其他的人，她的声音哽咽，她终于说：“师兄，我错了，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许望予将她搂入怀中，像是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小心翼翼搂着已经有了裂纹的琉璃娃娃，最后他说：“司令儿，出去散散心吧，你不是最喜欢旅游了吗？出去旅游吧，去你想去的地方，看你想看的风景，那样就不会这么痛了。”
　　秦司聆想她真的是祸水，虽然和红颜搭不上边，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祸水。因为她依稀听说了许望予和张慕瑾打了一架，断了很多年的兄弟之情。她听在场的人说许望予一到场就不由分手给了张慕瑾一拳，最后两人都挂了彩。他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暴戾的许望予，恶狠狠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她最终采纳了许望予的意见，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老板觉得很惋惜，真心实意留了她很久，说她明年就可以当主编，这会儿放弃太可惜。她笑着婉拒了，然后把自己的房子卖掉，再加上手中的一些积蓄，刚好够她不拮据地环游世界。
　　秦司聆和父母道别，坦诚陈述了她这些年来的暗恋，父母也赞同她出国散散心。她很久没有再见张慕瑾，听说他已经调回了南京，身居要职。
　　在她临行前不久，他忽然联系她，两人约在她家楼下见面，她穿着家常的衣服便下楼去了。张慕瑾站在梧桐树下，宛如初遇时的模样，她朝他走过去，两人粉饰太平般问了好。最后他告诉她，他要结婚了，她说好，然后转身就走了。
　　走的那一天，只有许望予去送她，她选择的第一站是英国，毕业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伦敦。过海关前，她给他打了最后一通电话，那时他应该在开会，可是很快听见他走出会议室的声音。
　　她说：张慕瑾，我走了。他说：司聆，你值得遇见更好的人。
　　“我知道，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追着你不放。”
　　“好。”他答应得干净利落，挂了电话，她把电话卡丢进垃圾桶，然后转身进入海关，一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