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四梦》长亭暮

18、十八

　　十八
　　苏枕上想她这辈子最快乐的就是十七岁这一年了吧，她和钟知非一早就准备双双出国去的。哥哥们都在欧洲，那会儿爸妈在澳洲，所以她选了美洲，虽然免不了也有熟人，可是毕竟比在欧洲要好一些。
　　只要逃离了南京，她和钟知非就自由了吧，她想。也有世交家的姐姐，为了嫁寻常人，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有成功的，当然也有战败的。成功的多生活在海外，大概是不在长辈眼前碍事也就算了吧。
　　于是她想，她也可以和钟知非生活在海外，美国可以，加拿大也OK。这时的苏枕上已经全然忘记了小时候就明白的那些道理，其中包括她们这样家庭的女儿都是为了家族而活着的。
　　就算是全家人的心头肉，就算备受宠爱，必要的时候她还是要被推出去成全整个家族的。她见过太多这样血淋淋的案例，并不是每一场政治联姻都能跟她的父母一样，是联姻，恰好还是真爱。
　　她督促钟知非练英语，她瞒着家里偷偷申请了很多美国的学校，钟知非的父母对于儿子想通答应出国很是高兴，当然如果他们知道儿子拐了苏家的女儿要私奔去国外，那钟知非怕是狗腿不保。
　　班上要出国的同学不少，那会儿正是出国热，于是家里稍微有些本钱的都想着把孩子送出去。苏枕上在长辈们的计划中也是要出国念大学的，只是去的不是美国，而是法国。
　　父母希望她念个文学或者是美学的专业，陶冶情操就好了，可是她和钟知非申请的都是美国的商学院。她打算最后才摊牌的，于是也任由着父母远程操控着她的未来，凡事都先答应下来再说。
　　收到沃顿商学院的offer的时候，奶奶整个人都震惊了，等苏枕上兴冲冲去门卫室问是否有自己的邮件的时候被告知所有的邮件都被她奶奶拿走了。她心中咯吱一声，知道大事不好了，奶奶平常都不管这些邮件的，钟知非昨天已经收到了沃顿的offer，所以她来问问。
　　家里依旧是旧时的院子，奶奶坐在正屋的紫檀雕花木椅上抽着水烟，那个快递正好摆在奶奶手边的小机上。她一进屋便看见白发苍苍的祖母正看着那张纸，连她进来都没有发觉。
　　祖母满头都是银丝，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她从上海投身去延安，然后再延安与祖父相识相爱，一路追随，枪林弹雨里都没有放手的痕迹。她心中有些胆怯，毕竟连平时看起来威风得不得了的伯父们见了祖母也是恭恭敬敬，特别是三伯父，平时脾气出了名的暴躁，可是到了祖母跟前也是低眉顺目，连连赔笑。
　　她平时胆敢任性，无非也是恃宠而骄，知道祖母疼爱自己，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严肃的祖母。她小心翼翼走近两步，奶奶终于抬眼看了一眼她，然后将鼻梁上的老花镜取了下来，叫她：“囡囡啊。”
　　苏枕上立在下首，连忙应下，祖母转脸看她，将手中的烟杆放下，淡淡道：“你真是好大的主意啊，不声不响就定了自己的前程，要不是我今天去看有没有你父亲寄来的照片，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才跟我们说啊？”
　　“我就是试试，不知道成不成呢，成了自然就会跟你们说了。”她有些艰难地解释。奶奶毕竟是见惯了风雨的人，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然后问：“你是要去美国。”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
　　“好了，你回房间去吧，这段日子就不要出去晃了，天气热了，中暑了就不好了。”奶奶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她一惊，连忙又向前一步抓住奶奶的衣袖：“奶奶，你要软禁我，这是我的人身自由，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祖母，只见她冷冷一笑，瞥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朗声道：“不是软禁你，是让你好好反思反思，至于你的人身自由，这都是我给的，我让你见谁，你可以选择不见，但是我不让你见的人，你是一定见不到的。”
　　心中像是有什么直直坠下，看来奶奶是都知道了，她不由退后两步，惊恐地看着祖母，最后萦绕在耳边的是祖母痛心疾首的声音：“囡囡，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苏枕上被禁足了，她只能在家里的院子里晃晃，空荡荡的大院子，警卫室已经接到命令，坚决不许放她出门。通信设备也被没收了，连屋子里的电话线都被剪断了，于是她呆在房间里，也不出门也不吃东西。
　　可是到最后祖母都没有心软，不管她是绝食还是自杀，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被拿走，阿姨劝她吃饭她也不说话，后来阿姨告诉她，她的父母目前正有紧急的事务要处理，等处理完手中的事情，就休假回来看她。
　　她心里真是想笑啊，她想她那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父母大概是要见不到她了，因为在他们回来之前她肯定就已经饿死了。
　　最后来见她的不是父母，而是七哥，她把屋子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她在暗沉沉的屋子里呆着，她没有闹，她从小就知道大哭大闹解决不了问题，家里也没有人吃这一套。爷爷奶奶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虽然疼爱她这唯一的小孙女，可是也不会买她的账。
　　她抬头，只看见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少年，他眉目刚毅，带着铺天盖地的阳光而来，她终于开口讲了不知道多久以来的第一句话：“七哥。”
　　他快步走进屋里来，她已经早就哭干的泪水重新蓄满眼眶，她紧紧抓住他，她想七哥一定会支持她的，一定会明白她的。因为他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那么那么喜欢过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那姐姐长得可真是漂亮的，笑起来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好看极了。可是后来，七哥还是不得不放手离开她，所以她想，七哥一定会帮助她的。
　　苏枕上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仰头看他，眼泪哗地就从眼眶中流下来，像是剪不断的珍珠，他轻声叫她：“囡囡…”后面的话她都没有听见，因为她真的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因为她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她直直倒在了面前的人的怀里。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医生和七哥，医生是家里的老朋友，见她醒来，笑眯眯道：“囡囡，以后和家里闹脾气可不能这么任性了啊。”她的嗓子很疼，嘶哑得说不出话来，可是还是勉强叫了一声：“邹叔叔。”
　　一旁的少年换了件衣服，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十分简单的款式，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样子深沉极了，等送走了医生，他终于说话：“我带你去见他。”他说话历来简洁，手中已经来给她拔手上的针头。她愣愣看着他，心里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他已经拿了凉鞋来给她穿上。
　　苏枕上一直还记得那是一双波西米亚的凉鞋，好多的绳子，穿起来复杂极了。她平时自己穿也要穿好久，果然，那天七哥给她穿那双鞋穿了很久很久，久到后来他的手都抖了，他替她系上最后一根绳子，低着头补充了一句：“我带你去见钟知非。”
　　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所以七哥抱着她上的车，倒也不觉得尴尬，从小叫哥哥的人哪儿会尴尬。只是小时候追着喊哥哥的人原来肩膀已经长成这样宽，他抱起她毫不费力气。他开车开得飞快，整个过程没有讲半句话，最后他们到的是玄武湖，她隔得老远就看见钟知非了。于是还没有等七哥停好车，她已经趴在车窗边去看他。
　　那天玄武湖的人可真少，大约是因为下着小雨的原因吧，她飞快从车上下来，朝着那人飞奔而去，她的少年站在细雨里看着她，神情竟然是悲悯的。她扑上去抱住他，他险些没有站稳，可是他迟迟没有伸出手来抱她。
　　她靠在他胸前，喃喃叫他：“知非，知非……”他没有应，他比以前瘦了好多，最后他推开了她，说：“苏枕上，我们分手吧。”
　　她不相信，不肯放手：“是不是我家人逼你和我分手？我不分手，知非，我们去了美国就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我再苦都跟着你，到死都跟着你。”
　　他抓住她的肩膀逼着她看他，他的脸上都是伤，他憔悴了好多，他看着她，眼神冷极了：“苏枕上，你听着，我从来都不爱你，只是看着你站在神坛上就想你要是走下了神坛会怎么样。所以，苏枕上，我们分手吧，你带给我的都是灾难，我要结束这场游戏，我们分手了，苏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