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四梦》长亭暮

16、十六

　　程乐兮十五岁的那年考上了她们市最好的高中，也在这一年送走了段喻中，她和段喻中简短的交集眼看就要戛然而止。程乐兮十五岁生日办了一个热闹的生日Party，一是为了庆祝她的十五岁，二是为了庆祝她中考胜利，三是为了欢送段喻中。
　　她把一堆的狐朋狗友统统叫了来，妈妈把整个后院留给他们疯，那天她穿了妈妈新给她买的小碎花雪纺长裙，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十五岁的她其实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是段喻中总是把她当小孩，所以她很苦恼。
　　比如她大早就收到了他送的生日礼物，一套限量版的芭比娃娃，她一看到就神色大变，再limited又怎么样，她不是小姑娘了，不需要这些娃娃来哄。于是麻溜地把礼物从窗户里丢了出去，丢到了楼下的院子里，她知道段喻中肯定会看见。可是还没有等段喻中看见，妈妈便已经拿着那盒娃娃杀上门来。
　　妈妈责怪她不应该不懂礼貌地丢了别人送的礼物，她坐在镜子前梳头发不肯理会。妈妈无奈，戳了戳她的脑袋，警告她：“今天你生日我先不揍你，等过两天再收拾你。”
　　芭比娃娃被妈妈重新放回她的书桌上，等妈妈出去了，她将手里的梳子狠狠砸向梳妆台。她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只能勉强算得上清秀的长相，现在眼底发红，简直要丑死了。
　　她十五岁这天第一次喝了酒，平时虽然也偷偷喝过一两口，可到了十五岁她才明白酒的妙用。毕竟她后来靠着酒精活了好多好多年，她想，要是没有酒，她肯定早就活不下去了，生活真的太苦了，人生真的太艰辛了。
　　爸妈见她和一群狐朋狗友喝得醉醺醺的自然是不高兴，于是早早散了派对赶她上楼去睡觉，还派她弟弟去守着，免得她发酒疯。程乐兮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看见弟弟在自己身边睡熟了。
　　她渴极了，于是起身披了一件外衣下楼去喝水，她家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面的小楼是谋生的客栈，后面的小楼是他们一家居住的地方，中间隔着一个院子。程乐兮连鞋都没有穿，踩在院子里的地砖上还是觉得有些硌脚。于是她踮着脚走了两步，想去旁边的厨房找口水喝。
　　等她踮着脚从厨房里出来，她正像是踩在刀尖上一样走得举步维艰，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丫头。”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心中激动，连忙转身，看见段喻中坐在竹椅上，转身看着她。
　　他的笑容笼罩在月色里，有些模糊，她飞快跑过去，就算脚下是刀山，她还要跑过去。她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仰头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段喻中明天就会离开，她今天一直不敢看他，怕自己看完这一眼就会少一眼。于是她就自欺欺人，想自己不看他就不会少，可是他现在就在她面前，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不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
　　她不自觉拉了拉自己披在身上的衣摆，低头答道：“我不是小朋友，已经过了玩芭比娃娃的年龄了。”她一直垂着头，其实她是不敢去看他，怕自己一看他就会没有出息地掉眼泪。只听见他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不是小姑娘了。”她重新抬头看他，从仰视他的角度看过去，见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来一样什么东西然后递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送给你了，生日快乐，丫头。”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低沉动听，她只觉得熟悉的酸意又涌向心头，她不肯伸手去接那只坠子，只是定定瞧着他。他的样子其实已经早就刻在她的心中，剑眉英俊，鼻梁挺拔，嘴唇微抿，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倒是倒映了全世界，清癯俊朗，真是画一样的男人啊。后来她每次看到五官端正，就想那样的长相才是真真正正的五官端正吧。
　　可是那晚看见熟悉的模样，她却特别想哭，他无奈，于是将吊坠挂上她的脖子，再次祝福她：“兮兮，生日快乐。”她忽然就止不住眼泪，于是胡乱去擦，他也慌了，连忙哄她：“怎么了，是不喜欢吗？”
　　她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黑得发亮的眸子。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悲伤得不能自持，就像现在，她终于伏到他膝上大声痛哭了一场，断断续续问他：“你能不能不要走？”
　　你能不能不要走？盘旋在心中好久的话她终于问出来了，能不能不要走，不要走。我怕你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我应该去哪里找你？
　　他当然没有答应，第二天程乐兮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她没有去追，离开小镇只有一条马路，也许她追去车站还能见他一面。可是她没有去追，他既然不想她去送他，那她让他放心走。
　　段喻中离开之后和程家父母一直保持着联系，程乐兮高二的时候，段喻中在北京举行婚礼。邀请程家去北京喝喜酒，程家父母生意走不开，而他们姐弟也各要上学，于是只寄了一些当地的特产去当贺礼，另外寄了一坛老酒。
　　很快也收到了段喻中从北京寄来的喜糖和贺卡，贺卡上他和新娘亲密拥抱，背面是他写的字，他说：酒很好，等兮兮出嫁，我一定重来回来讨一杯女儿红喝，祝全家幸福安康。
　　她放假回来看见那张卡片，趁爸爸妈妈不注意偷偷一把火烧了它，看着他俊朗的五官被火苗吞噬，她心中竟然有种绝望的快乐，她想她真是恶毒啊，真是一个合格的女配，还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女配。
　　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的精神会崩溃，其实也还好，她化悲痛为战斗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只是人渐渐消瘦，昔日的神采飞扬也渐渐看不见了。最后高考的成绩出来的时候十分不错，她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追去北京，可是没有，她选择了南京。
　　南京北京，南北相隔，隔着天堑难越的长江大概会让自己慢慢死心吧，她想。他送给她的那个坠子她一直戴着，是一把小锁，那玉成色极好，水汪汪的，好看极了。
　　她一直把自己锁在塔里，三年未见，自己仿佛脱胎换骨，前尘往事都已经恍如隔世了。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出家当尼姑，因为心中已经无所惧，也无所挂念。后来她回想起自己那时候大概是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多次在街边走的时候幻想自己被车子撞飞，多次走在水边想自己掉进去会是什么样儿。
　　正常人遇见死亡会害怕地避开，而她接近死亡的时候居然觉得莫名的兴奋。她迟迟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他结婚了，她从十四岁开始恋恋不忘的人结婚了。
　　也许他现在已经有了孩子，已经老了，已经不是之前的样子了。不过她都不在意了，她偷偷把他从爸爸妈妈的电话本里删除掉，把他的电话号码加入了黑名单，可是很神奇，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把他的电话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记性太好真不是一件好事儿，她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