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丧礼,传奇,和逝去的风4 ...

  •   四
      秀芝送走小姑贺家瑶后,默默坐在原地,绣花针无意识地扎着,最后扎到了手上。秀芝猛然惊醒,看见白色的指尖迅速涌出来红色的血珠,赶紧把指尖放入口中轻轻地吮。尝到血的铁锈味,秀芝唇边挤出一个微苦的微笑。
      发了半天呆,秀芝听见内屋的丈夫在低声叫唤,立马收拾了桌面的东西,一边起身一边应答。因为贺家珅生病厌恶见人的缘故,这院子里的下人都被他赶走了,一应洒扫杂物都是秀芝一手操持,家母对此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吩咐了一声三餐到大厨房领,不用再另外开伙,秀芝惶恐地应了。
      或许是厌烦秀芝久久不来,贺家珅随手操起床头案上的茶壶朝大门砸过来,恰恰砸在了秀芝的身上,秀芝躲避不及,瓷壶碎在了脚边,深褐色的茶水流了一地,有些溅在了秀芝浅绿色的裙上,几片茶叶挂在裙边。
      贺家珅张了张嘴,半句话咽了下去,干瘦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健全时应有的歉疚,但他随后闭上了脸,不再看秀芝。
      秀芝对于这种情景已是习以为常,连惊呼都立刻收敛了,简单地理了理裙子,快步走到贺家珅床前:"怎么了,少爷?"
      虽然结婚多年,秀芝还是称呼贺家珅为少爷。她对自己在贺家的定位是一个高级的丫头,一个为了照顾大少爷而特地添置的丫头,虽然贺家真正的丫头们见了她都会低头,但是在主子们眼里,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少奶奶,秀芝向来是识时务的人。
      她不知道贺家珅恨极了她的"识时务",恨到全身发抖:"我说了要你把书都扔出去,那是什么?"
      秀芝看了一眼贺家珅所指的方向,迅速低头:"那是小姑借我绣花样子的书,并没有字的。"不过一本印了花草图样的簿子罢了,又生的什么气?
      贺家珅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芥子园画谱》,那是他曾经临过的。但秀芝不知道,不知道他曾经对这些有多热爱,如今就有多痛恨。
      贺家珅恶毒地怒骂着秀芝,并将床头能触及的东西一一砸到秀芝身上,直到秀芝平板无波的脸上多了真实的恐慌,连声道着歉把画谱拿出了房间,才喘着气躺下来。
      贺家珅不是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极度不健康的心理状况中。他不恨秀芝,甚至同情这个无故被牵连进来的小女人,但他实在无法忍受她,第一无法忍受这个健康的人每日担忧地照顾着自己,第二无法忍受这个名为妻子的人每日谦卑地看着自己。
      他是矛盾的。他需要用各种方式发泄自己承受病痛的悲愤,却不希望他人时刻来提醒自己的悲惨。
      贺家珅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并将这些一一转嫁到秀芝身上。
      他没有碰过秀芝。贺家珅想着,等到自己死了——这是很快的,秀芝就能脱离贺家再嫁一个好人家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同意,若是不同意的话,他也会留下遗书的。
      这些都是秀芝不知道的。
      秀芝没有念过书,她没有仔细揣度丈夫微妙复杂心理的兴趣和能力,她只是拿着画谱走到外间,突然听见云雀叫,就倚着门框抬头看鸟儿在被阳光照得翠绿的叶片间啄来啄去。她不懂得"生机盎然",但也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勃发的生命力,那是与她十八九岁年华相呼应的。
      秀芝觉得少爷需要这些,需要来看一看这晴朗的春天。她皱着眉,她实在是厌恶缠绕在少爷身上的阴郁的病气。她并不是很明白少爷生的是什么病,但原先在家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可以随便上街逛,去买菜,去买头花和胭脂,那时候她也见过医馆里的病人,他们或许会哀哀地嚎叫,会哭着跪求大夫治疗,也会滚在尘土里怒骂大夫的无能,但秀芝觉得,他们都是在求生的。即使已经到了必死无疑,被家人抬到房里,一边安抚一边打棺材的时候,他们都是在留恋着这个充满病痛的世界的。
      但少爷不是,少爷是在害怕。秀芝叹着气,少爷不是在害怕死亡,而是在害怕另一种不可琢磨的东西。或许念过书的人,就连生病也更不一样吧。
      秀芝恹恹地收回了看往庭院的目光,回房继续做那件小褂,即使不认为自己是贺家珅的妻子,秀芝还是本分地做着份内的事。她的一天,要说空闲也是极空闲的,若不给自己找点事做,恐怕真的会被闷死在这个小院子里。
      或许小姑就是因为这个而常常来找她?
      想起贺家瑶,秀芝忍不住笑了。
      她嫁进贺家时,贺家珅根本撑不住病体与她拜堂,后半部分的行礼是由小姑贺家瑶代替哥哥的,事后贺家瑶还摸进了婚房,先哥哥把嫂子的头盖给掀了。那时候的贺家瑶,是九岁还是十岁,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童,狡黠可爱。
      结果一眨眼就成了少女,还开始议亲了。
      秀芝喜爱贺家瑶,因为贺家瑶是贺家唯一一个真心把她当"少夫人"当人,或许她不在意这个身份,但她在意这一份尊重。守着一个无用的病人,秀芝在贺家遇见诸多白眼,就连每日去大厨房领饭,煮饭的婆子都能对她来几句说笑。
      秀芝皱着眉慢慢地缝,把素日的愁闷都缝进衣服里,想来本就一身苦闷的贺家珅也察觉不到吧。秀芝苦笑。
      同小姑议亲的是镇东边的谈家,其实秀芝早两个月就有所风闻了,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决定了下来,快的都有点不合礼节了。秀芝本以为贺家老爷和夫人是挺珍爱这个女儿的,毕竟儿子已经如此,贺家瑶可谓是如珍如宝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
      但谈家少爷听说是不错的,秀芝做姑娘的时候听过一些事情。谈家人素来自持书香门第,与镇上的交游多少有点矜持,但反而让镇上人对谈家内院的事有了奇妙的兴趣,秀芝听说谈家的两个少爷,大的稳重,小的机灵,不知贺家瑶要嫁的是哪一个?
      内屋贺家珅又在呼唤了,秀芝停下了针,慢慢地收拾着东西,心道:不论是哪一个,自己都真心祝福贺家瑶吧。
      日子虽然漫长而无趣,秀芝还是沉默本分地过着,这一日好不容易劝了贺家珅服药——有一半是喂了秀芝的裙子了,就听见贺家瑶在院子里喊她。
      贺家珅黑着脸,皱眉:"瑶瑶又来找你?"
      秀芝听出这句问话的重音在于"你"。妹子亲近嫂子却对哥哥避而不见,少爷多少是介意的吧。秀芝紧张地捧着药碗。
      贺家珅冷哼了一声,沉默地翻身表示要睡,对外界关闭了大门。
      秀芝松了口气,赶紧出来放下药碗,到外屋迎接贺家瑶。
      贺家瑶笑盈盈地看着秀芝,仿佛没有看见她裙上的药渍:"嫂子,我刚才从母亲那里过来,好像看见顾家大妈和顾家哥哥呢,好像待会儿他们就要来看你了,我想这是好事啊,就赶紧来传话了。"
      秀芝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自家娘家不体面,相当于是把自己卖到贺家了,怎么突然还上门了呢?秀芝一排白牙咬着唇,不是她对娘家少情谊,只是自己在这大家里本来就处境艰难,要是妈妈来问自己要些钱财补贴娘家——她可实在没有这个脸面!
      贺家瑶传了话,大概是体贴秀芝还要换衣裳,没有多说就走了,留下秀芝望着少女的裙摆出神,半天才回过神来匆匆进屋换衣服,还要跟贺家珅说一声,然后关上贺家珅那屋子的门,到外间了忐忑等待。
      果然,不多时,顾太太就带着儿子来了。
      顾太太是个体态丰满的妇人,而且在秀芝看来,自家娘确实没有贺太太那种大家夫人的气质,同样人到中年发福,顾太太看起来是矮胖,贺太太却是多少人都要赞一句有福气的。
      顾太太饮着女儿倒的茶水,一边打量着整间屋子,一时就生出多少不满来了:"他们贺家多少钱财的,就让你们住这种屋子,我刚才从太太那边过来的,好金碧辉煌的屋子,下人都排排站的,你们这里好嘛,我一个丫头子都没看到,还有他们家里的小姐,身边都跟着婆子丫头的,你嫁进来几年了,茶水都还要自己倒!"
      秀芝咬着牙:"还丫头——我本来就是被你们卖进来做丫头的,还轮的到人伺候。"见顾太太脸上肉一抖,秀芝心惊她要高声说话扰了贺家珅,赶紧截住话头,"我们少爷病了,不乐意见人,下人都是他打发出去的,你要不满找他,找太太说去,别在我这里嚷嚷。况且我这里也不用自己开伙的,实在也不用几个人伺候。"
      顾太太抖了几番脸上的肉,还要嘟嘟囔囔些什么,倒是一旁的儿子顾勇不耐烦:"行了,姐姐的日子由她自己过,你也不是来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事。"
      秀芝心下一紧,觉得果不出其然是来要钱了,一时便坐直了身子:"正是这话哩!我自从进了这贺家的门,多少年节也不见你们上门的,恐怕也不是来看我有没有下人伺候。我话说在前头,我们少爷身子不好,这院子里一应供给都不是过我的手,日子虽然不是紧巴,但也是过得寡淡的。"
      那边顾太太就跟被踩了脚一样,顿时就涨红了脸:"好你个秀芝丫头,这是提防你亲生老娘呢。我本来还要顾及一下你的脸面,现在也不用顾忌了,勇子你不用走!"
      顾太太拉住一旁满脸不耐烦的儿子,瞪着眼睛看秀芝:"你当是我要来看你么?是你家母喊我来的!"
      秀芝也红了眼:"喊你来干什么?我在这院子多少年了,也不曾有过什么过失!"
      顾太太冷冰冰地道:"那你可曾给他们贺家生个一儿半女?"
      闻言,秀芝绷直的背忽然被人敲打了般,忽的没了力气,还钝钝的疼了起来。秀芝睁着眼,看着对面至亲的女人还在说着什么话,但都入不了她的耳了。
      春四月,秀芝在春光里被冻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丧礼,传奇,和逝去的风4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