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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丧礼、传奇、和逝去的风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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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贺家瑶在走下楼梯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热流,顺着大腿往下流,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股触目惊心的血流,会顺着少女雪白笔直的腿一直流到脚踝,染红绣鞋。
但是没有,安姨在其他所有人之前发现了贺家瑶的异常,然后用宽大的身子挡住了她,把她带回了房。少女红着脸说了发生的事,安姨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对小姐漏出欢喜的神色,兴冲冲地安排她去洗澡,换衣裳,一边低声细语地解释着发生的事。
贺家瑶倚靠在浴桶边,看着小脚的妇人忙来忙去,初春的嫩绿色的阳光落在她摇摇摆摆的身子上,贺家瑶懵懂的心上生出一种无由的怜悯。
贺家瑶问:“安姨,为什么我不要裹脚呢?”
安姨伶伶俐俐的身影忽然就沉重起来,妇人没有回答,只是唤贺家瑶起来,别泡久了受凉。但在给贺家瑶擦头发的时候,安姨似乎比往日更加粗鲁,并且发出了一番评论:“这是命,人各有命,像我,就比太太命苦,太太呢,又比小姐命苦。”
贺家瑶不懂,只是在片刻后好心提醒了安姨一句:“这话可别在母亲面前说。”
下人怎么能随便评价东家呢。
贺家瑶的初潮是在一个晴暖的春天,明媚活泼,就像少女的花季。许多年后贺家瑶回想起来,都还记得那一天的嫩绿色阳光照在泼在门前的水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那个年轻男人就站在她院子前,笑得跟春光一样温和晴朗。
贺家瑶先是惊讶,然后就羞红了脸。她刚刚洗完澡,换上衣服,湿头发全披散在肩上,更令少女不适的是,某样象征成熟的新东西,正贴在她最最隐秘的肌肤上,时刻提醒着少女的羞涩。
贺家瑶觉得丢人,觉得羞耻。
她并不知道,在年轻男子的眼中,刚刚沐浴过的少女,眼带水光,两颊肌肤白里透红,春日轻衫罩着蒸腾着青春气息的少女胴体,实在是比春光美好的景色。
这些她都不知道,他也没有说,便被安姨赶走了。
后来才知道,男子是谈家的大少爷,是跟他父亲来提亲的。
谈家在末因镇算是望族,祖上中过举子,当过县令。贺家则是镇上第一大绸缎铺子的东家,按老规矩,谈家是诗书世家,是不该与贺家结亲的,但现在皇帝倒了,规矩也小了,在镇上看来两家人也算门当户对。
亲事很快谈妥,谈老爷是很宽和的人,说三年后小姐二八年华,再来接亲。贺老爷说,好的好的。
贺家瑶又惊又羞。她不是没有想过日后要离开贺家,与另外一个男子生活——听说还要睡一张床上?但是她惊讶于这件事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隆重和复杂,只是简简单单地在一顿饭的时间里,就在几个长辈口中决定了。贺家瑶咬着花瓣一样的唇,默默地生气。
安姨一如既往的对少女情绪毫无察觉,她快活地恭喜贺家瑶:“那谈家大少爷看着是个挺拔的小伙子,脾性也很好的样子,家瑶小姐日后有福呢。”
挺拔么?贺家瑶没有印象,只记得那个唐突的年轻人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羞愤上了脸,贺家瑶脾气大了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么冒失的人呢,跟狗柱子一样。”
狗柱子是贺家厨房劈柴担水的伙计,是贺家瑶见过最粗俗蠢笨的人,也是她心中认为最严重的骂人话。
安姨捏她的脸:“好了我的姑娘,太太叫你呢。都定了人家的姑娘了,别撅着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贺家瑶纳闷。她知道成了亲的女人会变得很不一样,她们都发胖,都不能穿浅颜色的衣衫,都随时要吩咐下人干这件事那件事,都不能轻易出门——但撅不噘嘴的,又有什么打紧呢?
贺太太就是一个严肃而发胖的女人,她总是挽着一丝不苟的头发,穿一件暗棕色或深紫色的袍子。其实她叫了女儿过来,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眼前的女儿身材修长,胸脯微微隆起,眉眼舒展,看起来半大不小的样子,但一看见贺家瑶转来转去的眼睛,贺太太就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不像她做姑娘的时候,什么事都半懂不懂了。
贺太太迟疑着挑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吩咐了,就把贺家瑶打发出去。她想:过得两年再来提也不迟。
贺家瑶无所谓地应承着,然后说:“我去看看哥哥。”
贺太太面无表情地点头。
贺家珅年长贺家瑶八岁,与幼妹感情极深,但在贺家瑶八岁那年就离家求学去了,进了新式学堂,在贺家瑶的记忆里,哥哥是个极有活力且朝气蓬勃的青年,写得一手好行书,又会念很多新诗。
贺家珅去了外省后还常常给贺家瑶来信,说在学堂中结识了许多进步人士,大家都有共同的志向,另外有许多贺家瑶不能理解,但也隐隐觉得不安的评论国事的句子。贺家珅说结束这一段的学习后,想继续跟好友一同留洋,学神奇的西方医术,以救国民。
但青年的理想夭折得太快。
贺家珅是被抬回贺家的,那时候他已经病得面如土色,行走不能了。
镇上的大夫只会摇头,说这是痨病,治不得,只能拖。
一拖就是几年,原本强健得能把家瑶抛起来的青年瘦成了一把骨头,与□□同步衰亡的是他的精神。年轻人再也没有笑过,也不再高声发表议论,只是阴沉着脸日复一日地躺在终日垂着床帏的卧室里。
贺家珅把所有书籍——包括他珍惜的课本都让下人抬到院子里烧掉了,那天他难得起床,让阿波扶着他起来看,火光印在年轻人淡漠的脸色,贺家瑶看见愤怒和不甘。
贺家瑶失去了哥哥,又多了个嫂子。
顾秀芝是镇上卖豆腐家的女儿,贺太太安排这桩不体面的婚事纯属想要找个人照顾儿子,至于传宗接代——她很少再想起这件事了。
秀芝有着小家碧玉的气质,贺家瑶羡慕她身上娴雅温顺的气质,并因此亲近她。贺家瑶自己是没有那种令人油然亲近的气质的,她身边的女人——小丫头连喜、安姨和贺太太都没有。
秀芝腼腆文静,极少走出贺家珅的院子。嫁过来的那天贺太太就说了,也不用她去请安,只要她好好照顾少爷,秀芝低着头小声应了,然后跟着一个妇人穿过很长的走廊,来到少爷的院子,之后就真的极少出来。
贺家瑶要见秀芝,就只能去哥哥的院子。
秀芝正在做一件男子的小褂,阳光穿过细密的树叶,碎成一片片铺在她苍白扁平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又小了几岁。
贺家瑶倚着门框打招呼:“嫂子。”
秀芝受惊般抬头,见是贺家瑶,笑了笑:“小姑来了。”
秀芝把贺家瑶让到厅子里坐,然后给她倒酸梅汤,拿牛奶糖。
贺家瑶剥着牛奶糖心里偷偷笑:秀芝总是拿她当孩子,让她心里有几分高兴,又有点被轻视的不满。于是贺家瑶主动开口:“嫂子,父亲今天把我的亲事定下来了。”
秀芝猛地挺直了腰,满脸惊讶:“这么快。”
贺家瑶也皱眉苦脸:“是啊。今天上午我看见谈家的人来了,下午安姨就告诉我事情定下来了。”
“谈家……是东边的谈瘦之老爷家吧。”
“是他们家。”
秀芝揉着衣角,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站起来摸了摸贺家瑶的头:“一眨眼呢,小姑就长大了。”
秀芝的话忽然让贺家瑶伤感起来,于是她撒娇地把头埋在了嫂子怀里,秀芝单薄的身子散发着温热的香气、和苦涩的药味。
贺家瑶闷闷地问着:“哥哥最近还好吗?”
秀芝的声音也是苦的:“还好。今天中午还多吃了两口粥,说味道不错。”
贺家瑶很少进哥哥的病房,她怕。倒不是怕哥哥的病,而是害怕病中的哥哥完全脱去了健康时的模样,变成了一个“病态”的存在,那种自我毁灭以及吞噬希望的感觉让贺家瑶恐慌。
她今天也没有去看哥哥,只是跟嫂子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回去了。
这是贺家瑶十三岁那年普通的一天。
之后的三年,先是安姨忽然搬出了贺家瑶的小院子,成了安姨娘,然后哥哥在某个冬天病逝,秀芝嫂子成了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