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丧礼,传奇,和逝去的风2 ...
-
二
祖母的屋子像个存储记忆的匣子,匣子里又塞了许多小匣子,我拉开红木抽屉,打开檀木衣柜,祖母的东西都被姑姑收走了,听说要跟祖母一起下葬。虽然政府一直在提倡火葬,但大伯动了些手脚,祖母还是按照她所熟悉的那一套丧仪离开的。
春姨在放下帷帐的床上摸了摸,摸出了一个梨木小匣子,递给我。
这是?我接过匣子,略有迟疑。
这是老夫人留给你的。春姨用粗糙温暖的手摸着我的,打开了匣子。
里边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是一小袋子我幼时收集的雨花石;小夹子夹着一沓我学毛笔字是抄的唐诗,纸是上品的宣纸,祖母亲自为我裁的,这么些年过来已经发黄发脆;另有一只小银镯子,是离开老宅那年摘下的,谈家的孩子,每人都有一只。零零碎碎,只是一些小东西,我一边翻看一边听春姨给我讲祖母去世前那段日子。
春姨说,祖母走得安详,或许是一直平心静气的缘故,老人并没有一般到了年纪就犯的“老病”,虽然春秋换季时有时咳嗽,但平素都饮食规律,能走能卧,日常依旧是照料花木,抄书诗词,有时念念佛经,心态平和。
春姨说她后来怀疑,祖母是不是为了不让人担心,一直强撑着身子,因为到最后的那个月,祖母明显地疲惫了,没有别的症状,只是睡觉和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某一天抄书时祖母发现自己已然握不稳那支握了几十年的笔,于是再也没有进过书房。也是从那天起,春姨私自联系了大伯等人,不久谈家的子子孙孙就从世界各地回到老宅,同时带来了许多位医生。
春姨犹豫地看着我,说美伢,春姨不是故意的,但春姨没考虑那么多,没想到老太太是最讨厌吵闹的。祖母只在后辈回来的那一天见了见人,后来就干脆地闭了门,只在大伯的强求下每日见一次医生,但祖母没有用药,也没有接受西医治疗,只是沉静地等待时间来临。
春姨说那些天老宅的气愤很压抑,大伯那一辈的人每天都在祖母院子旁的屋子里开会,与我同辈的堂兄妹们则小心翼翼地进出,连脚步声也压低再压低。但作为每天侍奉在祖母身边的人,春姨觉得祖母虽然一开始有些烦闷,但后来就恢复了素日的冷静理智,叫了律师来一项项吩咐身后事,等到没有什么事还需要她来把持了,就开始回忆自己还有一个流浪在外的孙女。
春姨又开始抹泪,美伢,老太太最后念叨的人是你。祖母知道春姨是最关心我的人,于是拉着她一起回忆我小时候的事,一起数落我的孤僻和执拗。祖母对我的评价是:不解人情。
我笑,能想象出祖母一边揶揄地笑一边优雅地点评她记忆中的孙女。
春姨也笑,又笑又叹:美伢,你不要怪老太太。
我为什么要怪祖母?我吃惊,然后发现春姨看了我手中的匣子一眼,立马意识到她话中所指,立马红了脸,赶紧辩解:我怎么可能怪祖母,如果不是祖母把我捡回去,我能不能活到现在都难说,况且,我本来就……
春姨责备地看着我,我住了嘴,把那句“不想当谈家人”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谈家具体资产有多少,只知道是一个足以让我吞掉舌头的数字,但也从来没想过要继承一份,光想一想这件事都令我胸闷。
春姨叹息:果然和老太太说的一样。
什么?
老太太说,嘉美这孩子,是不想当我谈家人的,也罢,让各人拿各人的东西吧。
然后,祖母给我留下了这个匣子,以及这个院子,按理这个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了。
春姨还在说:美伢,你不要怪老太太,也实在是你、你太没良心。
我则捧着我的匣子,扯出一丝笑,那笑介乎泫然欲泣和哭笑不得之间。
我聪慧、慈爱的祖母,在临终之际把对我的关爱、责备、和嘲弄都安排好了。她爱我,所以给我留下一个无人敢犯的落脚地,如果有一天我无路可逃,回到谈家老宅也没有人敢把我赶出去;她责备我,所以要借春姨的嘴,把她对我的爱与评价都留下,让我追悔莫及;她还要为了她的尊严嘲弄我,嘲弄我的自大和叛逆,她预言我单身流浪的日子必然受到挫折,所以不给我傍身的财产,只给我一个用来逃亡落脚的院子。
我的祖母,是极其聪慧、慈爱、又骄傲的,于是我只能扯着怪异的笑了。
春姨怕我在晚宴上和长辈们起争执,想单独给我开小灶,但大伯家的堂姐谈秀丽主动来到祖母的院子——现在是我的院子了——喊我去吃饭,并声明是大伯的意思。
我虽然有着针对谈家人的尴尬症,但好歹明白不能太过驳长辈的颜面,于是安抚了春姨跟我素未蒙面的堂姐一起去餐厅。
谈秀丽应该略比我大两岁,是个健气型的美女,一路上不住好奇地打量我。
我大概能猜到家族里对我的评价,既然无可反驳,就只能厚着脸皮任君观赏了。
结果我的厚颜无耻先让谈秀丽感到尴尬了,堂姐不自在地率先开口,讲着类似自我介绍的话题,我得知她确实比我大两岁,在本市某家外企做文案一类的工作,丈夫是销售经理,一家人在市内寸土寸金的学区买了房。
而半失业状态的我的履历就简直不堪一提了,不过看来堂姐在一番话之后已经摆脱了初始的尴尬,主动地掌控这话题,我只需要扮演一个沉默倾听偶尔附和的角色就好了。
就在我乐于扮演这种角色时,猛不丁听谈秀丽来了一句:“嘉美,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可羡慕你了。”
我一愣,羡慕我?羡慕我的什么?
然而我们已经走到餐厅了,大伯和大伯母携手站在厅门前,面带严肃地冲我们点头。
谈家两三代人坐了满满三桌,我笨拙地拒绝了和长辈们同席的提议,和同辈的年轻人们坐在一起,同桌还有两个比我还要晚一辈的孩子。全然陌生的亲戚们不出意外地引起了我的尴尬病,我艰难地把握着接话的技巧,但桌上的氛围还是变得怪异了——或许只是我个人视角中的。
我还是提早离席了,起身的那一瞬感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回到我的院子,关上门,泡在春姨已经为我准备好的热水中时,我才发现,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问一下谈秀丽——她说的羡慕到底是什么意思?
羡慕我父母双亡?羡慕我成为没人要的孤儿?羡慕我被祖母带在身边抚养?羡慕我顶着整个谈家的压力叛逆出走?
我没有从我短暂的生命中发现任何值得人羡慕的片段。我不聪明,不漂亮,不富有,不幸福,不自由。
谈家坚持不使用现代化的白炽灯,卧室里的灯还是那种老式的、瓦数不高的黄灯泡,按祖母的习惯,还会点又大又粗的蜡烛。我之前也在祖母的卧室睡过,打地铺睡在祖母床边,睡前祖母会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半真半假的老故事,清晰又柔和的声音永远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和淡淡的香烛味。
如今我又睡在这个房间了,没有烛光,没有香气,没有故事,没有祖母,我睡在祖母的大床上,像一个笨拙卑鄙的入侵者。
虽然祖母的东西都被埋入黄土中了,但我还是真切地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祖母的,而我,是真的失去最后一个真正的亲人了。我再也没有祖母了。
从未有过的悲切和失落感入侵夜晚,让我茫然无措。
我忍不住再次翻出那个匣子,一件件翻看那些凝结着回忆的小物件,忽然——发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手链子。白玉,红绳,以我外行人的眼光看,算不上精致。
我从来没在祖母身上看见过这个东西,祖母向来讲究,但朴素,我只在她身上见过几样固定的装饰物:木簪,佛珠。而且这个不入流的装饰物不像是祖母的品味。
但它也不是我的。
以我对春姨的了解,应该也不可能是她粗心放进去的。
我捏着小东西忽然失去了睡意,我相信,祖母把它留给我,必然是有她的深意的。
然而——我把手链举到眼前,皱眉,仔细观察。
昏暗的灯光下我似乎从玉片的反光中看见了祖母,还是那身讲究但简单的衣裳,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地饮着茶,还是那样狡黠而有深意的微笑。
我只能苦笑了:所以,祖母,我敬爱的老太太,您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