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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丧礼、传奇、和逝去的风1 ...

  •   一
      世上大概没有人会喜欢丧葬的气氛,而我应该是其中的佼佼者。
      第一次看见死人是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候我5岁,对死亡还没有明晰的了解,只是莫名地害怕衰败松弛的□□,拒绝让临死前的父亲把手放在我头上,我把那只手打开了。然后脸色蜡黄的男人虚弱地一笑,让春姨把我带走。
      春姨把我带到厨房,一遍遍地骂我没良心,又把我搂在怀里说我是个可怜的小东西。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背负一个看起来不太好的名声,只是钻在春姨的怀里,用胖乎乎热乎乎又有点臭烘烘的活生生的妇人的触感祛除方才父亲带来的阴影。
      不久,我看见几个陌生的远房表舅把父亲的遗体抬出来那个黑洞洞的房间,那时候我正在闹着春姨给我再蒸一份甜糕。春姨很是不敬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后一把捞起灶台边的脏毛巾捂着脸出去了,我知道她是去母亲房里了,她们肯定有很多互相安慰的话要说。
      直到很多年后,春姨还对我那一日的冷淡耿耿于怀,她说美伢没有人味。
      然而我确实不能体会那种对至亲逝者应当抱有的悲痛。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黑影子,少数几次人们把我带到父亲面前,男人也少有笑容,只是不停地咳嗽,喘气,问几句“学了些什么”“今天天气怎么样”。我看着人们把黑乎乎的药水灌到父亲身体里,然后那些药水变成黑色的雾,从父亲身体里蒸发出来,弥漫整个屋子,于是我知道父亲肯定好不了了。
      父亲的去世,在年幼的我的心里,几乎是一种前瞻记忆,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父亲去世后不久,我那柔弱的母亲就紧跟着被抬了出去。如果说父亲于我而言是一片黑色的阴影,母亲就是一片轻薄的雾气了,虽然可见可感,但是终日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世界里的母亲并没有能力分给我一点关照。春姨说太太是伤心过度了,但我觉得母亲几乎有点陶醉于自己塑造的形象了,她在玩味自己的悲痛,以避免承受更多的责任——譬如照顾一个本不应该有的孩子。
      母亲的丧礼上我也没有流泪,只对面前来来往往吵闹的人感到厌烦,导致“亲人们”对我异常的冷漠指指点点,春姨察觉到这一点,早早地把我藏在了储存旧衣物的屋子里,让我“随便找点什么玩”。就这样,我历经了双亲的死亡,并且讨厌丧葬。
      无论如何,在六岁之前,我早早地成为了一个孤儿,在谈家的大宅子里,每个大人都有自己的事需要处理,只有春姨,我善良的春姨在操劳之余能分心照顾我一些,大多数时候我都像一棵痴呆的草,沉默地看风把大人们吹起又吹落,我的童年似乎比别人的一生还要漫长,那是完全沉默无声的一段日子。

      后来,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我的祖母——我的父亲是入赘的,所以这里的祖母指的是我母亲的母亲——收留了我,像在春天拾起一颗草籽。祖母说,她很惊讶自己还有一个孙女,居然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长大了。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怎样的,从长辈们后来的回忆中透露的只言片语来看,我应当是少见的乖僻又固执的小孩,而且永远板着脸,长得也不好看,完全不像我虽然不负责任但是极具江南美人气质的母亲。但祖母似乎从来不曾在意我的外貌或者脾性,至少在我的意识中从来没有,我的人生以被祖母收留为界,分成截然不同的两节,前一秒还是灰暗无光的,后一秒就开始晴空万里。
      祖母是旧式家庭走出来的千金,据说年轻时是有过一段传奇的,在我记忆中祖母是温雅又慈祥的老人,从来不曾对哪个晚辈提高过音量,但从每一个叔伯辈都对祖母恭恭敬敬,以及祖父早亡后祖母独自撑起谈家来看,她应当是个相当坚韧且有手段的女性——只是在晚年归于沉静罢了。
      祖母对我的教养是有别于同辈的堂姐妹的,我在中学以前的教育都来自私聘的教师,祖母不相信我国的教育体系,虽然她并没有接触过。我在接受家教的语文、数学、英语以及其他自然科学课程之余,还要侍奉在祖母身边,接受她的单独教育。并不是说祖母试图把她接受过的教导传授给我,其实我只是在祖母的带领下略微学习了一些古籍,并且听了许多掌故而已。
      后来回想起那段侍奉在檀香和茶香边的日子,我总感觉祖母只是想找一个人陪伴在身边而已,毕竟她抚养大的孩子们——我的叔伯姑姑们,长大后都各自忙于应付生存,鲜少能尽孝膝前,我不过恰好出现是捡了个便宜罢了。
      春姨骂我:从小就没良心。
      我是无辜的,对于那个直到晚年依旧优雅温和的长辈,我是由衷敬畏和感激的,在她的抚养下,我就像遇见春风的草籽,顺顺畅畅地长大了,但我终究还是忤逆了她,选择顺应世情,从14岁开始接受正规教育。
      祖母依旧是沉静优雅的,慢慢地拨着香炉里的灰,慢慢地说着:恩。然后提点了我一些人际交往方面的知识,我一一应承,然后按照谈家从未废弃的旧礼,辞别祖母,离开我生活了十四年的谈家大宅,几乎第一次迈出那扇朱漆大门,就走到了另一个城市,然后再也没回来。
      直到这一年秋天,我收到一个同辈堂妹的来信,信上说祖母在三天前去世了,让我回去一趟,参加葬礼。

      我始终不能接受,我的祖母,会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一样,自然而然地飘逝,但要说我究竟是期待祖母用怎样一种方式离开,却也说不出来。或许我只是不能接受祖母在我有所预料的时间离开吧,这是第一次,有至亲在我始料未及的时候离开。
      阔别多年的小镇依旧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发展,有新的高楼,新的超市,新的快餐店,看上去也在紧跟时代的步伐,但下了出租车,看见那占地宽广的谈家老宅,黑瓦青墙,依然是我痛恨的那副样子,像一个故步自封的遗老,仗着权势依旧在对着面前的人们颐指气使。
      谈家目前的当家是母亲的大哥,我称为大伯的中年男人。
      大伯似乎是在当地某局颇有权势的高级公务员,一身高档西装,本来应该与老宅格格不入,但一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我就发现他与老宅有着微妙的和谐感。
      大伯说:母亲去世前一直有提起你。
      我: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出于经验,我害怕自己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其实我是很难过的。
      但大伯显然从我的淡漠中解读出了另外的含义,他语气严厉起来:谈嘉美,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怨恨,但我希望你是懂事的孩子,你的祖母是不曾亏待过你的,要说起来,我们也不曾刻薄过你。你知不知道……
      在我被言语淹没之前,春姨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把我解救出来了。
      我的第二母亲远远搁着长廊就看见了我,然后迅速地从围裙口袋里抽出手绢捂住了嘴,同时眼中噙泪,我刚张开嘴,还没有组织出一句合适的话,她就已经把我揽入了怀里。
      这个怀抱,和以前一样热乎乎软绵绵,还有一如既往的,充满厨房的烟火味和妇人历经年月的陈旧气味。这是我熟悉的,春姨的怀抱,但是我已经比春姨高出半个头了。
      春姨一边搓揉我一边骂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美伢是没有良心的,一走就是十年,一句话没有,一个字没有,你啊,你早早就把春姨忘光了吧!
      我在亲人的指责面前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大伯则侧过了头,手在西装裤袋边摸了摸,似乎是想抽烟,但最后改成把手插在了兜里。
      好半天,春姨的情绪才稳定下来,我也终于想出了几句粗糙的话安抚她,最后我像小时候一样,拉着春姨的衣袖问:“祖母她到底怎么了?”
      春姨还是和以前一样感情充沛,瞬间又落下泪来。老妇人一边抹泪一边说:“你跟我来。”说着拉着我的手要带我走,从头到尾没看家主一眼。
      本来,像春姨这样历经三朝的老臣子,就是极有体面的。
      我在春姨的庇护下简单地冲大伯点头示意,跟随春姨来到祖母生前居住的老房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丧礼、传奇、和逝去的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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