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忆故人》陌湘萘

49、醉雨非烟

　　夜深人静，寒天宗。

　　后山的竹海被皎月照得一片通明，我独自沉浸在这一片绿雾弥漫的天地间，忽地耳边一阵微风拂过，扑面而来的清新舒爽冲散了我压抑许久的忧郁与惆怅。

　　“若一切都能停留在此刻，或许……”

　　我喃喃着隐约有了一点从未想过的奢望，突然！我的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杀手的本能让我立马进入了战斗状态。

　　疾速转身，我抬手正欲劈下，却听手下那人高声喊道：“十七！”我不禁眉头微皱，意识渐渐回转，定睛再看，这才发现险些被我一击毙命的可不正是我家少主杜友天？！

　　“少主！”我急急跪倒在地，然后尽量敛去周身的杀意，恭敬道。

　　少主见自己小命得保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倚靠在身旁的竹子上，示意我起身，顺便漫不经心道：“父亲这回又有何训示？十七你也忒紧张了些，每回遇上你真是……”

　　我没让少主把话说完，而且也不敢在此多做停留，于是急急打断道：“主上生辰将至，少主您该回府了。”末了，我自知有必要再补充一句：“十七此行，主上并不知情。”

　　话音方落，少主果然面上一怔，不过他很快便也反应了过来，然后略带了几分自嘲道：“十七果然比我更适合当这个少主呐！”

　　“少主！”我诚惶诚恐地再次跪倒在地。

　　此事得从少主十九岁那年说起，那一年陵晔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双将军案”。作为此案的直接参与者我清楚地知道主上当日若不派少主出现在沐府，那么君上很有可能会下令灭了主上满门！所以，擅长易容的我第一次以少主之名行事，也是第一次僭越本分，唤了主上一声“父亲”。

　　谁曾想少主到底还是心慈手软，我这边才向君上交了差，他那边居然已经偷偷放过了沐氏兄妹，甚至还亲自将他们送上了彼时的名门大派寒天宗。

　　少主此举终是惹恼了天听，作为此案的监督者，我有必要向君上禀明一切！可作为绝影阁中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少主”，我第一次犹豫了……

　　最后还是主上领着我来到了夫人(杜雩)的坟前，他一边摩挲着为墓碑上的“爱妻”，一边喃喃着同我说起了当年来不及说出口的真相：“知子莫若父？老夫又何尝不想做个好父亲？当年是我亏欠了阿雩，可身为老夫的孩子友天又哪里能有什么自由？这些年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他一声一声喊着‘将军’，一声一声喊着‘主上’，看他少年风采老夫骄傲啊！但天家无情……那夜月圆老夫若不以那样的方式逼他，老夫如何保得住友天？！年少轻狂，‘双将军案’岂是友天可以担得起的？”说着，他突然老泪纵横地看向了我，道：“纵然他不懂我的苦心，但他总可以活着！十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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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早就晓得少主表面上是主上手下的参将实则是主上的私生子，所以那一声一声替少主喊的“父亲”这些年在私下喊得多了，每每对上主上时我便也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本不该有的孺慕。

　　就好比如今，恰逢主上生辰，生辰宴上伴在主上身边的人不该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杀手，所以，此次我偷偷潜入了寒天宗，第一次有了我自己的意愿——我想请少主下山为主上过一个生辰，这样，主上一定会很开心吧？

　　“少主，……”我跪在少主的跟前，本想再劝上一劝，怎料他的身后突然闪过了一道剑光！

　　“当心！”

　　我迅速起身，本能地将少主护在身后，然后再迎着那道剑光义无反顾地用身体去抵挡这一瞬间的杀意！

　　“十七！”少主踉跄着堪堪站稳，正想出声提醒我，奈何我实在脱不开身，反倒让缓缓围过来的寒天宗子弟来了一个瓮中捉鳖！

　　我心知此次多半就要交待在这儿了，于是灵机一动转身扼住了少主的喉咙，然后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道：“让开！否则我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一众身着天蓝色道袍的少年果然投鼠忌器地面面相觑，在他们犹疑的功夫里我躲在少主身后抬袖偷偷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珠子，然后轻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少主，主上这些年一直挂念着您，他近来容颜苍老了许多。”

　　打从少主离开之后，君上时常在朝堂上为难主上，这些年主上在官场步步惊心，回府之后又不得不独自面对冷冷清清的屋子，他真的很可怜。

　　我不像少主一样和主上血脉相连，于是只好偷偷地同君上达成了共识：由我暗中潜入香思坊，每月按例为寒天宗供上有毒的一品酥，即专门针对沐氏余孽下了慢性剧毒，而君上允诺我的条件便是再给绝影阁、给主上一次机会。

　　一切明明做得十分隐蔽，可不知怎地主上后来还是发现了！那一天，我险些脱掉一层皮。

　　主上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随少主一起潜入寒天宗并且暗中保护他，要么直接滚！

　　我知道自己当时最应该选择的是第二条，可不知怎地，许是我实在仿了太久太久的少主，我竟在那时义无反顾地选了一条注定不得善终的路——背叛君上总归会付出些代价的。

　　不久之后，我被君上派出的死士捉了回去，君上当着主上的面揭穿了我的真实身份——十七年前，我奉君上之命故意接近当时还只是个小小侍郎的主上，看似是主上救下了我，而我留在主上身边只为报恩，实则从始至终我不过是君上留在主上身边的一个眼线。

　　一封封密信摆在眼前，情势不容我有任何狡辩！可那点不敢说于人言的小小心思我却忍不住在生命的“尽头”偷偷拿出来念想：作为一个杀手，我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没成想最后还是没能护住，甚至还是我亲手在他心上捅了一刀……

　　我以为君上和主上一定不会让我这么个首鼠两端的人活着走出皇城，不曾想最后主上居然为我求了情？

　　我心心念念的主上居然为我求了情？

　　离开皇城的那一路我整个人都是蒙的，只记得在主上给了我自由之后是我忍不住回到了寒天宗——我记得自己同主上许下的承诺，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守住少主！

　　“让开！否则我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说着，我掐住少主的脖子又往前行进半步，直到我俩渐渐走向寒天宗后山的那处断崖，那些寒天宗的子弟可算是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逆贼！看你这下还往哪里跑！”

　　皎月之下刀剑的寒光总是格外耀眼，心知此事再无任何转圜余地的我终是松开了掐着少主的爪子，然后苦涩地笑了笑，道：“其实您根本不记得他的生辰吧？”您的眼里只有沐氏兄妹二人，孰不知若非主上手下留情，您怎么可能得手？

　　幸好，主上的生辰我还记得呢，只可惜这一回看不到主上舒颜了……

　　“想我杜友天跟随将军出生入死之时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恐怕还没在玩泥巴吧？哦，险些忘了，如今该改口唤一声‘易王爷’了。”我扫过眼前的少年们，然后一把将少主推向了他们，“我绝影男儿宁死不降！”

　　我扔下武器，向后一仰！

　　最后的最后，就让我用死来兑现当初对主上的承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