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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清茶半盏契约定,千机生变迷情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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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金鸡破晓,天还未亮,顾书白睡得正香,忽地双脚一沉,身体一轻,等他反应过来便发现有两个高头大汉正用粗绳把他五花大绑,再一左一右捉着他脚踝,拎小狗似的把他倒提着往外走。
顾书白吓坏了,还以为是雪老板秋后算账来了,一路挣扎,但那两个大汉小山似的岿然不动,没过多久,他被那两人扔到了地上,身子与坚硬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疼得他眼冒金星,险些没晕过去。
“嗒。”不远处传来一道折扇被打开的声音。
顾书白抬头看去,此处是一片广阔空地,前方有人正坐于一把玫瑰椅上,四周则站了一排高头大汉。那人身形颀长,面如冠玉,他穿着一身描金边的绣文黑袍,手执一柄玉骨折扇,折扇微摇,青丝洒洒,那人虽是坐着,周身气势却沉沉,锐利不可抵挡,周围的高头大汉低头伛背,压根不敢直视他。
周围传来抽抽搭搭的泣声,顾书白偏头一瞧,像他这般被绑来的不在少数,男男女女的,都匍匐在这一片空地之中。
那黑衣男子身前站着个中年男人,他身材略矮小,双眼如隼,鹰钩鼻,长须眉,面白无须,穿着一身蓝色水纹圆领袍,跨了一步上前,盯着这一地的奴仆,开口道,“昨儿铭心阁混进了几个不长眼的刺客,妄图谋害我家大公子,虽已悉数拿下,但定有党羽在尔等之间,识相点便主动认罪或者供出其同谋,便能少一顿皮肉之苦,否则,定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他这边一番恫吓,那边的大汉又从人群捉了个小厮出来,那小厮抖得筛糠似的,惊惧地哭道,“贵人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贵人高抬贵手,放了我罢!”
那中年男子冷笑一声,“现下不知道,等一顿鞭子下去,就什么都知道了。”说罢给手下递了个眼色,那小厮就被两个大汉拎着往不远处的一片竹荫里去了,不多时里面就传来鞭笞声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但很快那哭喊声就弱了下去,只剩鞭笞声不绝于耳。
不多会儿,两个大汉从那片竹荫里出来,手里架着方才的小厮,那小厮浑身血污,耷拉着脑袋,破布一般地被拖行远去,不知是死是活。
周围的人一脸害怕与惶恐,有的甚至吓坏了,哭的涕泗横流,以头抢地。
那中年男子又站了出来,抱着手,在一圈跪着的奴仆里走来走去,目光逡巡,挑选商品似的审视着,忽的手一指,命令道:“你,出来。”
顾书白抬头看去,与那人锐利的双眼对视,他心中一愣,竟忘了动作。
于是又有两个大汉上前来,将他从人群中捉出来,扔在了那中年男子的脚下。
那男子半蹲下来,一手钳住顾书白的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番,“好面生的面孔,你是哪个园子的?”
顾书白心里惊慌,脸上却极力镇定,“小的,是北园校场的。”
“校场?”中年男子疑惑道,“校场离铭心阁可有好长一段距离,你昨儿去铭心阁作甚?”
他在心中权衡说真话还是假话,但这一犹豫,却叫男子看出些端倪,那男子冷笑,“来人,给我拿下这贼子。”
两个大汉上前,将顾书白提起来,那男子道,“也不必用刑了,直接带回府里,听候发落。”
顾书白一听要将他带走,急了,他知晓现下同那中年男子说什么都晚了,便越过那人,朝他身后一直坐着一言不发的黑衣男子喊道,“大公子,大公子,你现下不能抓走我,我是雪清语身边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抓我之前难道不该先问问主人吗?”
他还欲再喊,却被人扇了一巴掌,那中年男子掌掴力道极大,当场打得顾书白耳朵嗡嗡直响,半边脸顿时浮肿起来。
那男子怒道,“贱子,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种语气与我家公子说话?”
男子还欲再打,忽的听身后一个冷漠的男声响起,“慢着。”
那中年男子立刻住了手,坐着的男子收了手中折扇,道,“将人带过来。”
顾书白被带到那黑衣男子脚边跪着。
“抬起头来。”那黑衣男子命令道。
顾书白依言抬头。
与那黑衣男子相看,却是顾书白先愣住。
之前离得远了,他并未看清黑衣男子的长相,如今看清,却叫顾书白震惊的无以复加。
那张脸,化成灰他也认得。
是药青,是前世与她青梅竹马、在一起八年,最后却与叶伊厮混的男友。
鼻间一时酸涩,他忙低下头去,有两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入泥土,再消失不见。
再抬头时,他又变成惶恐不安的表情,仿佛刚刚他脸上的哀戚,只是一时眼花。
那黑衣男子微眯着眸子,眼睛里黑沉沉的,看不见光亮,仿佛聚集着一场风暴。黑云压城城欲摧。
“你是雪清语身边的什么人?”黑衣男子开口问道,声音如他的人一样,如古朴浑厚的铜钟,沉重压抑。
此人果然与雪清语有些关系。
顾书白思忖着,不知怎的想起昨晚与雪清语的对话,那人不像在审问他,倒像在给他提供思路似的。
他开口道,“小的名唤顾书白,原本是东园后厨一劈柴小厮,恰逢南园香影阁缺少人手,小的被调至茶坊奉茶,无意间却惹怒了花魁,本是要被责罚的,雪小姐瞧我识得几个字,便减轻了我的责罚,将我调至北园墨绘阁做个书侍,小的前几日与雪小姐签了卖身契,这几日便是在校场学习……学习如何侍奉主子,但掌事严苛,小的昨日躲懒,便偷偷溜去了铭心阁,好叫掌事找不到我。”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只个中细节经不得推敲,故而他其实赌了一把,赌雪清语在此人心中的分量,亦在赌雪清语昨日与他说的话,是否当真在暗示他,把她这尊大佛搬出来,便可免了责罚。
那大公子叫来那矮小的中年男子,言道,“去查。”
中年男子应声去了。
那大公子不再说话,他一手撑着额角,另一手握着扇柄,收了扇面后用那扇骨漫不经心敲在长椅上的扶手,发出哒哒的叩击之声。
背后间或传来那些奴仆们的低泣声。
声音不大,却折磨着顾书白的精神,仿佛那叩击之声不是敲在扶手上,而是狠狠敲进了他的心脏里。
豆大的汗珠从顾书白额头划下,他无法去擦,那汗珠子顺颊而下,途径那红肿的地方时留下丝丝缕缕的疼痛。
没多久那中年男子回来,附耳与那大公子说了几句话,那大公子点点头,那中年男子便唤来手下,道,“把人放了。”
顾书白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赌对了。
两个汉子过来将他松绑,他刚想道句多谢,忽地一道鞭子落在他背后,猝不及防之下,他整个人被打得摔在了地上。
紧接着便是无数道鞭子落在他身上,打得他后背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顾书白顿时明白,这顿鞭子早迟要受的,也不敢违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只有被打得狠了才闷闷地哼了一声。
二十鞭后,顾书白又被人架起来,仰头与那大公子对视。
那大公子面沉如水,却在嘴角勾起个玩味的笑容,“主子叫你往东,你便不能往西,规矩没学好,便再多学学规矩。”
顾书白气虚紊乱,浑身颤抖,却伏低道,“小的……小的知错,再不敢犯。”
那大公子在这时站起身来,他整个人长身玉立,将那玉骨折扇一扬,扇面洁白,柄坠精致,衬得他风流倜傥,俊逸无比。
“我乏了,剩下的人你自行处置。”他冲那中年男子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折身走了。
那中年男子望着剩下匍匐一地又哭又喊的奴仆,阴恻的嘴角勾起了个嗜血的笑容。
顾书白被送回了校场,被几个武丁手忙脚乱地送去休息室里歇着。
萧帆已了解事情经过,也不再追究昨日的事,着人替他上了伤药,好言宽慰了几句,言语间倒是对于他竟能从大公子手下活着回来这点,颇有些刮目相看。
一晃到了晌午,又是该喂药的时辰,经历这番事倒叫顾书白老实了,也不用人摁着,规规矩矩的喝了药,吐了一番,又继续喝。
萧帆轻抚了抚他的胳膊,夸了句,“孺子可教也。”
晚间顾书白回下人房歇息。
他趴在床上,还有些不真实之感,若不是身上的伤还火辣辣地痛着,他都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他回想起白日里那群凶神恶煞的打手,又想起那个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小厮,以及剩下的那群生死渺茫的奴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如此残忍,有权之人摄威擅势,在他们眼中,人命竟如草芥一般。
若不是……若不是因着与雪清语还能攀点儿关系,他此刻早就不知生死何方了。
而雪清语又为何对他高看几眼,费尽心思地将他调至身边,甚至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他可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是自己当真合了她的眼缘,毕竟几次相处下来,那人对自己冷淡至极,有时甚至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死物一般。
左右不过是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罢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纸契约,签的未免早了。
不过转念一想,若他身上果真有那人想要的东西,或许可凭此再谈谈条件,至少要求对方在这一年内,保住自己的性命。
反正契约只有一年,一年之后,他便立刻卷铺盖走人,远离这是非之地。
白日里还有武丁帮忙上药,回了下人房却没了帮手,伤口均在肩背上,他尝试了几次,一牵动伤肉便疼得他冷汗直冒,他在够得着之处囫囵上了点药,便趴着睡去,再不管了。
这一睡竟到第二日晌午,萧帆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人,便差人去寻,被告知顾书白还在睡着。
他想着顾书白身上有伤,他这师父便纡尊让着他点,于是带着熬好的药去他房里寻人。
顾书白依旧昏睡,他叫了几回都没叫醒,他觉得不对劲,狐疑地往顾书白额头摸去,摸到了一块烙铁,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了。
顾书白浑浑噩噩的,并不清楚自己怎么了。
他只觉得一会儿浑身滚烫,整个人像是在油锅里烹煮似的,一会儿又寒冷无比,整个人如坠冰窖。他就在这冰火两重天里煎熬着,意识像是一块浮木,漂泊在浩瀚大海里,寻不着方向。
周围总是有幢幢人影,围绕着他,接近他,又离开了他,嘈杂的交谈声时断时续,印入耳朵里,像是烦人的飞蚊一样。
好吵,好烦,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他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不多时,周围竟然真的安静下来了。
好热,好渴,身上好痛。
一个冰冷的东西忽然贴在他额上,那滚烫的温度瞬间被它攫取了一部分,让顾书白舒服地蹭了蹭,可那东西贴了不一会儿就想走,顾书白不肯依,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一伸手,就将那个冰冷的东西抓住,紧紧贴在了额头上。
旁边似乎传来一声疾呼,但很快被打断了。
顾书白顾不得这些,他只想跟那个冰冰的东西贴贴。
额头贴够了,又将那东西转移到脸上,右边脸贴够了,便又转移到左脸。
左脸贴上去的时候,一股锐利的刺痛贯穿他的神经,疼得他龇牙咧嘴,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迷迷蒙蒙地,与一张白纱上的眼睛对视上了。
那双眸子漂亮,清澈,像星星一般,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光彩。
“叶伊……”他魂魄不知归处,却在这昏沉的场景里,无限眷恋地唤着这个名字。
白纱之上的那双眸子凝视着他,光影浮动间,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但再要追究,却又是一片死寂。
雪清语垂着长睫,看着眼前之人慢慢阖眼,沉沉睡去,她才把被人攥着的手掌抽了回来。
一向冰冷无比的掌心沾染上了热意,她有些不适地微微抻掌,似乎这样,便能将那股温度给驱散。
当意识回笼的时候,顾书白发现自己半趴在一张床上。
浑身又痛又痒,尤其是后背,令他连动一动都不敢。
他用力眨了眨眼,大脑有一瞬间全是空白,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
待回想起来之后,他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还好,他到底从鬼门关里回来了。
只是在他昏睡的时候,似乎做了一个梦,又梦到了那人……
微掩的门轻轻被人拉开,木门开启的吱呀声,绷紧了顾书白的神经。
直到看清进来之人的面容后,顾书白才长舒一口气。
“你醒了?”
碧屿将药碗放于一旁,扶着顾书白稍稍起了身,这才将药碗递去,并婉声嘱咐,“先将药喝了,小心烫。”
顾书白喝了一口,咂咂嘴,小脸皱了起来。
碧屿便又嘱咐了一回,“良药苦口,你得全喝了,才能全好。”
这药虽苦,却比不过之前萧帆逼他喝的,顾书白从善如流地喝完,碧屿收拾了药碗,便要起身离开,顾书白忙叫住了她:“金元宝姐姐……”
碧屿顿了顿,安抚道,“你有伤在身,不妨先休息,待养好了伤再说。”
碧屿走了,顾书白喝了药不久便困意来袭,很快睡去。
碧屿去了墨绘阁。
此时正是主子阅书的时辰,碧屿进门的时候尽量放轻了脚步。
主子在看书的时候,最不喜人打扰。
碧屿便候在了一旁,待主子看完了一卷,侧头看了她一眼,碧屿才上前,温声回道,“人已经醒了。”
主子没有说话,目光回到了手里的卷宗。
碧屿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往上方的主子那瞥去。
自凤怀玉现世,主子越发沉默寡言,尤其是这几日。
旁的人定是看不出来,就连与她一起跟随伺候主子多年的岭蓝也难以察觉,只有她知道,主子的心情浮动与什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