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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二四弦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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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一年新年,御赐懿亲王府一副胡桃木镌刻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上联为御笔亲书,下联为懿亲王所对,圣宠昭然,懿亲王亲手将其钉在王府书斋外。
五月,雍郡王痊愈,到户部复职。
八月,康熙南巡,太子胤礽、雍郡王胤禛、十三阿哥胤祥随行,京中留懿亲王胤祚、直郡王胤褆和八贝勒胤禩共同监国。
八月初十,云骑尉阿萨里之子,护军副统领赫舍里氏额尔哈与宫女私通,灭口抛尸一案被御史检举,刑部到护军营拿人,遭额尔哈反抗,懿亲王胤祚将其当场处决。
康熙南巡的队伍正在德州,懿亲王的请罪折子和胤禩的日常奏报几乎是同时呈到康熙手中,按理说,护军营是懿亲王手下的,懿亲王先斩后奏将其处决并不违反军法。但是这位赫舍里氏额尔哈的身份特殊,赫舍里氏阿萨里是索额图的同党不说,额尔哈曾经是太子的哈哈珠子,在调入护军营之前做过毓庆宫侍卫。
“拒不认罪,以其手下兵士性命相要挟……好一个额尔哈,好一个赫舍里!”康熙将折子甩到了地上,抬头看了太子一眼。
这一眼直让胤礽从头凉到了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在胤祚的请罪折子到来之前,他已经在康熙面前好好给老六和老八上了一通眼药,尤其是将额尔哈当场处决的胤祚。
期间一向沉默的胤禛屡屡示意他少说几句,胤礽却很不屑,然而随后送达的胤祚的请罪折子却狠狠甩了他的脸面,想到方才康熙听到他那些话高深莫测的脸色和这会儿不加掩饰的震怒,太子平生头一回对汗阿玛对自己的爱重产生了怀疑。
还有屡屡向他投眼色的胤禛,这些人该不会……早知道了什么,只等他演这一出戏吧?
胤礽不是头一回被康熙发作,却是头一回尝到这身临绝境,心如死灰的滋味。
“都下去吧,太子,下回把眼睛洗亮点。”康熙沉声道。
这次的事情本来不大,而且和太子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额尔哈就是和太子关系好,康熙也没有因为额尔哈制裁太子的理由。但是如果太子借这事先为额尔哈开通一番,再把责任统统推到了弟弟们身上,就不一样了。
胤祥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所以胤礽撂下话让他不要跟着来的时候,也没死缠着胤禛,而是乖乖一个人回去了。
胤礽进了门,狠狠把手里的大氅往地上一摔,也没管差点甩到跟在他身后的胤禛脸上,胤禛脚步顿了一顿,“二哥。”
“关上门。”胤礽头也没回地说。
胤禛把门在自己身后关上,正常他应该出口劝上胤礽几句,但是抬头看到胤礽煞白出汗的脸色之后,胤禛皱了皱眉,转移了话题,“二哥,你的脸色很难看,要弟弟宣个太医过来吗?”
胤礽此时只觉一阵阵气短,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攥着椅子把手的手用力攥出了青筋。
“二哥?”胤禛看胤礽没反应,着急地上前了一步,胤礽抬手拦住他,“不用。”
胤礽的声音一阵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禛儿,二哥是不是很难看?”
“二哥,咱们兄弟几个,谁没有被汗阿玛骂过呢?”胤禛低声道,“有时候没错,也要自己给自己泼上脏水呢。”
“……”胤礽闭上眼,“禛儿,孤做太子做烦了,汗阿玛是不是也烦了呢?”
“二哥,汗阿玛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你了。”胤禛走到胤礽跟前。
此时胤礽对康熙的期望走到了一个临界点,胤禛对胤礽的又何尝不是?
从十年前康熙亲征,胤礽在京里差点篡位开始,一步步岌岌可危的兄弟关系,胤禛何尝不知胤礽和康熙,在父子与君臣之间难以制衡,最终将会酿成的大祸?
只是他除了跟着胤礽,并没有旁的选择。
胤褆和胤禩他们,成长经历与他和胤礽不同,是以他们对康熙的了解有限,胤褆兴许是察觉到一二的,不过多年对胤礽的不服气蒙蔽了他的眼睛。而胤禩是小时候委屈狠了,为了让康熙注意到只能格外优秀,这优秀是双刃剑,出类拔萃与众矢之的,从来都是同义词。
所以胤褆和胤禩,康熙或许会提拔,会重用,却从无意让他们继承大统。这样胤禛绝不会笨到投靠他俩那边。
不跟着胤礽,胤禩不能跟,跟着胤祚只会给胤祚招祸。
以胤禛嫡子和原太子党的身份,这时候抽身和胤祺、胤祐、胤裪他们一样置身事外,已经太晚了,到时候说不准八爷党和太子党会联起手来先把他除了。
所以尽管从十年前,胤礽把他关在毓庆宫开始,他们就算几乎闹翻了,胤禛却没有脱离太子。
他,从来都活的很清醒。
胤礽看着胤禛,天之骄子的脸支离破碎,就像一直苦苦维持的信念一朝崩塌,“禛儿,二哥是不是老了?”
“二哥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才过去十几年的工夫,总感觉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胤礽眯起眼睛,语气颓唐,“咱们三个,汗阿玛,你还有我,在乾清宫东暖阁,汗阿玛批折子,咱俩读书,汗阿玛总是能精准地记住咱俩出的所有错误。”
“……”胤禛不说话,胤礽说得他也是一阵心酸。胤礽还会想起这些,他却早把这些遗忘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
其实那个时候,他一门心思沉浸在对佟额娘的思念中,对胤祚的回忆中,属于胤礽的温情是康熙,属于他的温情,却只有佟佳氏和胤祚。
眼前突然一黑,胤禛被胤礽拉到了怀里,胤禛身体一僵,他可没忘……
但是胤礽身体的颤抖,震得胤禛忘记了推开胤礽,肩头的湿意证实了胤禛的猜想。
胤礽哭了。
胤禛见过胤礽流着泪发火,见过胤礽擦着眼睛强装镇定,却不曾见过胤礽这般放纵着全身的悲哀,静静流泪。
“禛儿,禛儿……”胤礽收紧手臂,胤禛与他身量相当,却比他瘦的多,是以他能毫不费力地把胤禛圈在怀里。
“……二哥。”胤禛看胤礽的动作越来越放肆,手上使了点力气想把胤礽推开,胤礽却越抱越紧,“别离开孤!”
“二哥,你放开我,好好说话。”胤禛微微蹙眉。
“……”胤礽不回答,也不放手。
胤礽不开口,胤禛自然不可能先把话挑明,这般枉顾天伦的事,说出来怕是没人信的吧?
胤礽放任自己埋在胤禛颈间,忍不住贴上了那白玉一样线条美好的脖子,入口的触感让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满足。
从十几年前就注视着的,胤礽眼中染上一抹血色,手上的动作也越发不规矩起来,胤禛眉头皱的死紧,就在胤礽去解他领口的扣子时,被胤禛一把抓住了腕子。
“二哥,请自重。”
胤禛顿了顿,眼底寒冰毕现,“二嫂就在隔壁,请二哥稍等,弟弟为你去请。”
“……”从未被胤禛这般看着的胤礽却有了种莫名的满足感,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终于不是那副低眉顺目,油盐不进的样子了。之前他施恩也罢,威压也罢,这个人始终不卑不亢,好像不违抗他也不曾服他。
胤礽舔了下嘴唇,唇齿间还留着胤禛身上的冷香,眼睛扫过胤禛怒气满满的脸,冷不丁定在了敞开的领口间。
线条优美的锁骨,细腻无瑕的白玉肌肤,翠绿莹润的玉佩,上面一个耀眼到难以置信的——“祚”字。
胤礽瞪大眼睛,不顾胤禛被他勒得难受,直接把玉佩扯到自己眼前,看了一遍又一遍。
“祚?”
“祚。”
“祚!”
不是“禛”,是“祚”。
胤礽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胤禛一把推开他,理了理衣领把玉佩收回去。
“二哥,你是太子,是我大清未来的君主。”
不管你这太子当到合适,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就不可能随心所欲,若是你执迷不悔,弟弟宁死,也不能让爱新觉罗家为天下人耻笑。
“……那是因为六弟不是太子吗?”胤礽满眼痛楚,“二哥把这个位子让给六弟如何?”
汗阿玛器重六弟,容忍六弟,宠着六弟。
你是六弟的亲兄长,把他的玉随身戴着。
胤礽不至于猜到胤禛和胤祚的真实关系,他到底是觉得这感情天理难容,胤祚和胤禛应该没这么大胆子,仅是兄弟情就足够让他嫉妒无比了。
“胤祚不可能登上大位。”胤禛目光如剑。
胤礽一愣,转念一想胤禛应该是怕他对付胤祚,上回康熙北巡,他对胤禩和胤祚动手的事并没有瞒着胤禛,胤祚这个弟弟都重要到让他戴在身上了,胤禛没出卖他看来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你上次坐视不理,就是因为这个吗?”
终是因为我还是储君,想借着你一直为我卖命的功,保下胤祚的性命吗?他是你的弟弟,我是你的君主,你忠于我,却只关心他。
“二哥。”胤禛失望地垂下眸,“太子殿下,胤禛告退。”
胤礽伸出手去,胤禛早已拂袖而去。
他们兄弟之间,崩到极致的那根弦,在这一刻终究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