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百鬼铺》落十七

16、第十六章 金蚕（一）

　　铺子外的柳树开始发出新芽，吕小火拿了几条咸鱼去喂野猫，铺子外面的野猫特别漂亮，雪白毛绒绒的一团，一双眼睛碧绿碧绿的，爪子却粉粉嫩嫩，一点也不像没人养的。等你喂熟了它们，它们还会主动蹭过来让你抱。

　　眼前一双黑色的官靴，“吕姑娘好啊，今天可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当康来了浮云城之后，倍感寂寞。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可是一把都没有放出去。所以趁着今天没有了别人的监督，赶紧找了一个寻官驿的由头来了忘忧铺。

　　吕小火一个抬头，立时站起来，怀里的猫喵地一声往地上蹿去，爬到对面的树上舔爪子，倒是有些意外，“当康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嘿嘿嘿吕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当康笑得脸上的褶子都皱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吕小火，只见她莹白的脸庞在阳光下泛着光，要不是这是妄幽养的小妖，他是真想吃了以补修为，“上回和妄幽谈过了，今天来进一步商量改官驿的事情嘛。”

　　“可若是大人今天为这件事情而来，恐怕小火便不能放您进去了。”小火礼貌微笑道。

　　“为什么？”他当康一代神猪，最近却在许多地方吃了闭门羹，如今在这小小的一家黑店面前，居然还要看人脸色。

　　“大人恕罪，先不说妄幽铺离断星石近，保不准何时又来的瘴气。铺中亦有规矩，因着几十年前那桩旧事，也是不能与官府合作的。”

　　“旧事？”

　　吕小火点头，“是，几十年前，妄幽铺还是一个普通茶水铺子的时候的一桩旧事。”

　　她也只是听妄幽讲过的，那个时候妄幽刚从三危山上领命下来，住在这个破旧茶棚里茶酒相继，惶惶终日。因他长得好看，又举止奇怪，每次吃饭喝酒便有人上来搭讪。慢慢的，妄幽觉得在醉眼中看人间百态格外有意思，于是开了一间茶馆。

　　茶馆卖忘忧茶，一个故事换一杯，没有故事的，就需要拿千金来换。故事虽多，但是狐狸听着听着就听腻了，觉得人间的故事也不过如此，于是便离开了一段时间。可谁知等再回来的时候，整个茶馆被烧成了焦土，金银财宝被一扫而空，甚至狐狸养的如吕小火一般用来补画的妖怪也全部都葬身于此。狐狸一怒之下杀光了守在妄幽铺焦土边上所有看守的将士，其中就包括当时身着便衣的浮云城主。自此官府与忘忧铺便结了仇，老死不相往来。

　　当康听完之后脸色就变了，从衣服里掏出一本城史册，快速翻动起来。

　　“所以当康大人，如果没有事，就请回吧。”吕小火低头抿着唇，她可不想与官府结上什么仇怨。

　　当康倒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四处看了看，往前走了一步，喉结耸动，轻声道，“小火姑娘，如果你说的是真，你可知道当时，妄幽杀的并不只是城主和侍卫……”

　　吱呀一声。

　　“小火，让当康大人进来。”二楼房间的窗户打开，妄幽束着头发，勾起唇角，“我家小妖不懂事，大人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

　　“哦，好。”吕小火抬头，头发蹭到领子里，呼出一口白气，奇怪了，妄幽不是向来讨厌官府的人吗？

　　反观眼前的当康是顷刻间就怂了，“不，不了，本官突然想起来，还有要事要办，告辞。”然后再看了一眼貌似要来拖他的吕小火，“不，不，不需要送。”说完拔腿就要跑。却不料身后一阵微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如铁石一般的力气。当康回头，看见妄幽立在身后，“大人且慢，关于官驿的事情我想与大人谈谈。”

　　当康走出门的时候，再也不是神清气爽的神猪，他的脸色极为复杂，是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这种复杂。他将一块令牌交到吕小火的手中，“按照浮云城律法，官驿人员身上需佩戴此物。”然后就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了。

　　吕小火看着手中银质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驿字，奇怪了，将忘忧铺变成官驿不是当康的主意吗？为什么成功了，他还失魂落魄的？而且更奇怪的是，妄幽居然答应了？

　　“愣着做什么呢？”两只油纸灯笼放在她的手里，“把这两个挂上。”

　　吕小火看着灯笼上的驿字，“狐狸，这是要做什么？”

　　“啊？字面上的意思啊，从今天开始，忘忧铺就是官驿了。”

　　“不，狐狸，我是说你向来讨厌官府，与他们又有旧仇，为什么答应将这里改成官驿？”

　　“没什么要紧，新仇旧怨总归要算清，迟早的事。而且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事情嘛，一码归一码。”妄幽挑起眼睫，拉长了一点声音，“不过你这么介意，难不成与他们也有旧仇？”

　　“才，才没有，”吕小火放下灯笼，搬了张凳子坐着，侧身对着他，桌上绿色的茶汤里印出她幽深的眼眸，“我……现在就想好好活着，与官府打交道，多少都是麻烦的。”

　　“哈，你这麻烦我都不怕，我还怕官府？”

　　吕小火被这句话噎着。后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然后他厚着脸皮旋身到吕小火面前，端着茶喝了，“从今天开始，这条路上的人就会多了，你还有功夫抱猫，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有了这个东西，我若是不在铺子里，你也不至于随随便便被人叼了去，”许是被硌得难受，一块银牌脆生生地被放在桌上，“而且除了城主拨下来管理驿站的银子，每一月当康大人便会从库房里拿回一件曾经忘忧铺的宝贝，驿钱也只需要上缴一成，何乐而不为？”然后他又露出了一副如寻常那般不怀好意的笑容。

　　吕小火算是明白当康为什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她看着外面一片明朗的天气，“那若是瘴气又来，这官驿也能开得成？”

　　对方抿了抿嘴，“瘴气不会来的。”

　　“嗯？你怎么知道？”

　　“啊，”妄幽站起身来走到铺子外头，像久违了这阳光一般伸了一个懒腰，“这是昨夜观星象得出的结论。”

　　“……”吕小火扶额，也不知道这只狐狸什么时候能正经点，然后突然想到什么，正着身子，“妄幽，当康方才跟我说几十年前你杀的人不止城主和侍卫，你……还杀谁了？”妖怪杀人，在妖怪看来其实是一件挺平常的事情，并非禁忌。

　　妄幽明显有些怔愣，然后他走到她面前，手指抵住她的眉心，笑得跟狐狸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她抬起头，无辜得很。

　　却看到妄幽冲着她扯出了一丝笑容，一丝让她觉得被看破的笑容，于是她的表情也慢慢僵硬了起来。

　　“我杀了宅子旁边所有的人和妖怪，包括城主，包括侍卫，包括瘴气散了之后误入黑竹林的人。当然，包括我养的妖怪，也是我亲手杀掉的。你是知道的，对吧？”

　　妄幽的笑容依旧那么好看，放在阳光下也挑不出一丝瑕疵。他对身边的一切似乎一直都漫不经心，她一直以为他就喝喝茶，喝喝酒，打趣打趣她就能过完这漫长的时日。可是她有时候经常会忘掉，自己最终也是要被妄幽杀掉用来补百鬼图的。只是他对周围的漫不经心，似乎也应验到了他所圈养的妖怪身上。

　　的确，她在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听到老吊爷说过这则传闻，只是怕自己也如此遭遇，才装傻充愣。见搪塞不过，便承认道，“知道，我本来就是逃命的，自然保命最要紧……现在我既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又承认了。要杀要剐都随意，横竖我是要死在你手上的。”然后她闭着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一只冰凉的手指却触上了她的面庞，妄幽轻飘飘却又冰冷的声音传来，“小火啊，如今你倒是越来越像一只小狐狸了。你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今天才敢这么问的，对吧？”

　　那声音里带着的危险气息让她有些发冷，她睁开眼睛，却见对方还是笑着的。是，似乎最近都有些太随意了。妄幽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只九尾狐狸，奉命于天的九尾狐狸，他有他的使命。没有人敢违背西王母的旨意，与妄幽想的相反，吕小火一直笃定着一个事实，她最终就是要死在妄幽手上的。他也猜得对，自己笃定他不会因为问了这个问题就被他杀死，所以才肆无忌惮。但是却也不知为何，吕小火的眸中有些失落，“既然签了死契，我便走不了，死，我也躲不过。狐狸，我从来没有活下去的这种奢望。”

　　妄幽眸中突然一滞，紧接着那双眸子便有些不安地缩紧了起来，“所以，你确定的是，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妄幽话里的意思，她听不太明白。他的语气，她也懂不了。她只知道妄幽现在有些生气。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是。只是我些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明明契约结束时他们会自愿奉上性命。”

　　狐狸瞳仁凝成一线。是啊，她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脑子里乱得很，“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吕小火点头。

　　“好。”妄幽答道，“因为它们毁了这里，偷走了所有的东西……”忘忧茶喝得太多，有些事情他记不起来。便微微蹙起了眉头，看向黑竹林的方向，突然想起来，“啊，它们要毁了断星石。”

　　“所以，断星石对你很重要？”

　　妄幽没有说话，良久，不怒反笑。他记得那些自己曾经养的妖怪最后是如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却又被他亲手封进百鬼图里的，它们憎恨他，它们冲天的怒火在他的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却还是无能为力。“我忘记了，兴许很重要吧。”

　　“那你会在我还没有出去之前杀了我吗？”吕小火在他身后问。她唯一担心的是这个问题，这也是她今天为什么要问他的原因。她需要一段时间，一段有力量可以让自己去做几十年前没有做完的事情的时间。若是他要在那之前要了她的命，那么她所有的力气必然就白费了。

　　妄幽突然就明白了她问这个问题的缘由，转身看着眼前面的那张小脸，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大概是会杀了她的。他将她养起来，确实是为了杀了她。可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是有可能不对她下手的吗？！

　　他正想着，就见吕小火抱起一大叠衣服就要去后院，“你最好不要杀我。用来补百鬼图的妖怪元神不散，我日后一定是要继承祖上衣钵的，你杀了我，说不定我百年之后，来找你报仇。再说了，你杀了我，去哪里找这么勤快又有天赋的店小二？”

　　吕小火说着话的时候，双手纂得很紧，颈后都是冰凉的。妄幽刚刚没有给她答案，就证明他是犹豫的，若是硬是逼他说，要是他说会可就麻烦了，还不如先走为妙。

　　“不相信？”狐狸噗嗤一声笑出来，更近了一步，将她拉回身前，手上的衣服散落一地。近得吕小火听得到他的心跳声，眼前的那双眼睛，也红得可怕， “那你可听得出，我在撒谎？”

　　狐狸的心跳与平时别无二致，确实不在撒谎。“你可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忘忧铺吗？”

　　妄幽摇头，就像是拉家常一般随意，“是，也不是。”

　　吕小火有些没有听明白。

　　妄幽接着道，“几千年前，断星石便是我带下来的。西王母知道之后大怒，将我关押在此，下了一道瘴气压制我的修为。几十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便再次被绑回三危山受刑，你遇见我那天，刚刚刑满。所以，这忘忧铺，不过是一坐天牢罢了。而你，很不幸的，被我带了进来。”

　　天牢……

　　吕小火看着妄幽颈项上的伤口，突然明白了，所以妄幽基本瘴气不散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他的房间里全是桃木。原来呆在这忘忧铺本就是一种刑罚。只是倘若真是如此，那面前这只狐狸……得是个怎么样的存在啊……

　　“如今我已经和你说明，便给你一个逃走的机会。”他坐在桌上，眯着眼睛，“我数三声，一、二……”

　　“我不走。”她定定地看着对方。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那个漆黑的晚上她看到的那双巨大的眼睛是属于妖怪的，若是她现在放弃，这一辈子都不要想报仇。

　　“为什么？”狐狸睁开眼。

　　“我没有地方去。”她攥紧的手松开，声音在嗓子眼里颤抖。

　　去人类的城池，她会被绑起来烧死；去妖怪的领地，自己本事不济也活不下来。要是报不了仇，自己也只能认了，毕竟如果没有妄幽，她早就已经是一具尸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不论走到哪儿都要被赶出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容身之所，还是签了死契换来的。而如今就算是签了死契，对方还是要赶她走，想到这里，两行眼泪便涌了出来。

　　“欸，你……”

　　吕小火见妄幽面上有些松动，便越发用力地哭起来。连她自己都分不出来，自己是真想哭了，还是就是想借机逃离这一次谈话而已。

　　妄幽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定定地看着她哭得真真假假，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坐在桌上，像一只犬类一般，“你……想好了？”

　　吕小火捂着嘴巴，只能点头。

　　妄幽脸瞥向一边，悄悄看她，他这只千年狐狸精，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哭，“那，那本仙就姑且养了你。你想呆到什么时候，就呆到什么时候。”

　　“嗯，”吕小火擦擦鼻子，整了整自己的头发，系紧腰牌，红着眼睛道，“那，我去干活了。对了，要改成官驿了，可要多请些帮手？”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其实这就是一群牢犯的故事。
妄幽：谁是牢犯？！
吕小火：谁是牢犯？！
一团黑影：谁是牢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