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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山有木兮(上) ...

  •   第二章·山有木兮(上)

      风从海上来,带着呜呜的声音,像有人在吹埙。

      古老城阙中央,三十三层星罗塔高耸入云,高塔之下,是一条极其宽阔而奔流不息的河流,其水莽苍,在夜空下泛着深碧色——那是自昆吾山而来,一路向东,注入栖影海,横贯整个大陆版图的靖和江。

      东辰国,望舒都城。
      塔顶的观星台上,一个苍青色的身影伫立在此,静静地凝视着夜空。

      神龛上供奉着一尊月神的小像,四壁是洁白大理石,其间镶嵌着的黑曜珠与雕刻出的朱红符文一同,构成了天穹的星象图。

      夜凉如水,高塔顶的风是分外猛烈的,将青衣女子鬓边的发丝拂乱,而她面前灯盏中的烛火,却连半分颤动都无。
      远处有钟声,缓慢悠长地敲响了十二下。
      闻声,女子以奇异的语言,高声吟诵出了一串冗长的祷文——
      倘若有人听得懂,便该知晓,那是一首只属于东辰皇族的《祀月九章》。

      居于大陆最东端的东辰国,是个信仰日月的国家。家家户户供奉日神与月神,也因而东辰王室,分为两支,一为神君,代表羲和之神。一为圣女,代表望舒之神。神君与圣女,一为男,一为女,日月相依相映,护得东辰,国祚绵长。

      “……湛湛青霄,昭昭曦曜。轩疏流风,遥漠商辰。”
      “……慕太虚兮高远,无凤首以惊弦。思不往兮归不得,君渺渺兮隔兰泽!”

      语毕,那人有了动作——她抬起头来,握紧了手中用于占卜的紫玄晶石,缓缓将灵力注入,观测着天象。

      那双纤细的手,却陡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望舒星寂、荧惑守心……天象告变……国运有厄!”
      ——用于推演的星盘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样的结果。

      绿衣的侍女无声地在一旁候着,她也察觉了女子的异状,小心翼翼地出声道:“圣女?”

      那披着苍青色长袍的人缓缓转过身来。
      不过双十年华,眉目如远山群岚,容光高华,眉心佩着青玉的额环,并非美得倾国倾城,却叫人难以忘怀——这女子,正是东辰国的圣女,竹青霓。
      而此刻,她美丽的面容却如同槁木死灰。

      小侍女心下惴惴不安,刚要出声询问。竹青霓忽然唤道:“绿绮。”
      “圣女……”
      “去叫太傅来。”
      “太傅……?”
      “玉霓裳!快去!”
      绿绮何时见过温婉沉静的圣女如此大声嘶喊。贴身侍女低下头去,急忙提着裙裾跑出了观星台——跟随青霓小姐多年,纵使绿绮不若竹家人一般懂得天象,看到圣女这样的反应,多少也猜到了些许。
      “望舒星寂……荧惑守心……”
      难道,东辰这次……真的难逃一劫?
      绿绮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跑到星罗塔沿,女孩子打了个呼哨,便远远地飞来一只巨大的白鸟——那是白雉,东辰国王族豢养的神鸟。
      青衣的女孩跨上鸟背,拍了拍这灵兽的头,一人一鸟便直奔皇城而去。
      “……不会的……小姐还有天玄玉呢……”
      一句低语,随星夜的浮云一同飘散在望舒城的上空,转瞬湮没无声。

      是深夜,已过了子时,天空落起点滴小雨来。
      皇城内大半的灯火都已熄了,玉阶上值夜的金吾卫们也有些倦怠地打着瞌睡。只偶尔有打更的值夜人提着琉璃灯盏缓慢地路过,悠长的更声溶进夜色里。

      玉衡宫里,唯一的一盏烛火却亮成长明。
      白衣的男子正执着墨笔,眉眼专注,细细绘着古书中所载的璇玑玉衡。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白衣,却硬是让这谪仙般的人穿出了风流缥缈来。

      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叩响声。一阵巨大翅膀扑闪的声音,绿衫少女抖落兜帽上的雨水,声音也是急匆匆的:“玉太傅!太傅!”
      玉太傅拉开门,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绿绮。何事?”

      作为东辰国太傅,圣女的老师,玉霓裳与侍女绿绮自然也是熟识的。

      “小姐……”绿绮气喘吁吁。
      “不用着急,慢慢说。”玉霓裳又是一笑,温言道。

      这白衣广袖的男子,有一头比雪还要纯白耀目的长发,不笑时似山水无尘,清冷生光,而展颜笑起来,只令人觉得天地静默。那样的光华,美得让神都可以为之失神。
      绿绮只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那样绝世的容颜。纵使如此,余光瞥到他的面容,心也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无怪小姐如此迷恋太傅啊……这样一张脸,天下又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呢……
      和圣女自小一起长大的绿衫侍女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姐她,这几日她都未曾进食,不眠不休地,今日也不知占卜出了什么,就差我来唤玉大人。绿绮耳拙,只听得什么‘荧惑守心’……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玉霓裳听得“荧惑守心”四字,笑意顿敛,容颜一肃,颔首道:“我知道了。我即刻便去。”
      绿绮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般:“也只有太傅大人能说动小姐了。但愿……”
      绿衫侍女的声音低下去,也不知是如此哽住,还是那人已渐行渐远听不见了。
      素衣雪发的男子拈了个诀,便从指尖幻出一只同样的白鸟来,雨水竟不落在他发上衣上,而是自动避开来。女孩子目送着他振袖而去,只留她自己怔怔地站在原地,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出声。
      “小姐……”

      观星台上寂然无声,他浅浅的脚步声踏进这一片沉寂,纵然再浅,也溅起一池涟漪。女子倚栏远望,没有回头。

      雨声像是骤然间大了起来。

      玉霓裳的目光有一瞬的怔愣——
      观星台上,侍月圣女代代相传的紫玄晶石被狠狠砸碎在地,碎裂成数块,以及无数细小晶莹的碎片。

      “——你——把它砸碎了——?!”
      语气中不禁带了几分斥责和怒意,太傅大踏步上前,“你是东辰的圣女!如何能——”
      那人只疲惫地低低笑了一声:“那东西,留着又有何用?”

      像是无比艰难地说完了那一句话,一袭青衣陡然间轻飘飘地委顿于地,女子跌坐在占星台前,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大雨如泣,雨水的颜色也像是被那一口血染成了胭脂色。风向一转,从大开的窗中泼洒进来,将她苍青色衣衫尽数打湿,泛起泠泠的寒光来。

      玉霓裳大惊,将女子抱起,张口唤道:“青霓!”
      一脸哀伤的女子躺在他怀中,指尖只无力地抚上他面颊,却绽出了一个美丽而虚弱的笑容:“霓裳……你终于……不叫我圣女了。”
      “别说话!”他面容上现出焦急之色,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竹青霓后心,圣女却兀自微笑着,喃喃。
      “霓裳、霓裳……看到你这样担心我,我……很欢喜。”

      听得这话,玉霓裳有些神思恍惚。恍然记忆里这般的亲近只有一次,那也,已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罢……遥远得,恍如隔世一般。
      十一年来梦一场。

      那时竹青霓还不是如今这苍白憔悴模样。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娇俏的贵族少女,难得地逃了课,跑到皇城的园中玩耍,穿着一身绣着海棠花的粉色衣裳,眼眸里一派天真与不谙世事。心里装的,唯有她自小练习的,最拿手的霓裳羽衣舞,和如何想各种各样的点子,讨得她的太傅开心。

      那日女孩子站在花树上,嫣然笑道:“霓裳,接住我!”

      白衣白发的太傅一路跟来,见她如此,只得苦笑地站在树下,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双臂,欲抱住那个即将跳下来的孩子。
      女孩儿咯咯地笑着,稳稳落进他怀里。

      “圣女……”他抱着这孩子,有些微的无奈。
      “叫我青霓。”女孩子有些执拗地道。
      她伏在男子肩头,素白发丝就落在她耳畔,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白檀的冷香,不由得便有些神思不属——

      玉太傅……生得真是好看啊。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是属于她的啊。
      小小的竹青霓忍不住欢喜地笑出声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从那一次开始,又或许更早,这缕情思就已在尚且年幼的圣女心中,牢牢扎下了根。

      那年……那年,她不过十岁。那时她还未从前代圣女竹千绯,也即她的母亲手中,接过那颗象征着圣女身份的紫玄晶石。她还不需要在星罗塔中近乎幽闭地学习,那些冗长而繁琐的祷告、仪式、和占星术。长达五六年的学习,枯燥而无味,初时竹青霓无比抗拒,竹千绯却异常严厉地逼迫她学习——圣女一职,虽然意味着寂寞,但也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荣华。
      竹千绯是个醉心于权力的女人,可她女儿却没能继承母亲对权力的狂热。初时,竹青霓满心盼望的,不过是学完这些该死的没用的东西,能从塔中出去,然后欢欢喜喜地,嫁给她的玉太傅做新娘。
      为此,幽闭在高塔中的少女曾用整整一年的时间,亲手做了一件火红的嫁衣。

      可是圣女是不能嫁人的,她只能嫁给这个国家,一辈子都只能以未嫁之身,守护着月神。

      其间玉霓裳很少能够见到她。等到再见,她已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她见到他,再不复当初的灵动娇俏。
      玉霓裳张了张嘴,唤了一声:“圣女。”
      “玉太傅。”她的容色却是沉寂的,竹青霓惨淡地笑了一笑,将情愫深藏在眼底。

      她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她向来性情温和怯懦,无力反抗她母亲为她安排的命运。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做圣女的人啊。
      她或许会是一个好妻子,或许会是一个好母亲——可她决计不会,是一个好的君主。

      转眼间,她就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优秀的占星师,可却日甚一日地苍白而忧郁。
      然而,十年时间却未曾在玉霓裳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不曾苍老,面容年轻而清淡,一如往昔。

      闻见女子身上苦涩的墨香,混合着泪水和血的腥甜。他敛下眼去,语声恢复淡然,只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为圣女,为东辰国的安宁,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竹青霓见他如此,神色一黯,旋即笑道:“你活了七百年有余,头发也全白了,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似的,净说些傻话。”
      玉霓裳认真地答道:“我生出来头发就是白的。”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好笑,可她却放声笑了出来。

      玉霓裳眉头一皱,还欲说些什么,但在一片萧疏中,女子忽然喃喃地问道:“霓裳,这么多年了,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明白?”
      “你是不是,没有心?”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东辰国圣女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了。

      说到底,竹青霓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
      她心底住着的,一直是十一年前那个穿着霓裳舞衣,一曲舞罢,娇娇怯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的小女孩。
      也因此,她在遇到责任的时候,想到的都只是如何逃避,而不是选择承担。
      如今勉力承担起的国家,也如危樯将倾,摇摇欲坠了。

      窗外是无休止的雨,与漠漠长夜。
      玉霓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是啊。
      他想回答她。
      是啊,我没有心,我不是人,我不懂人的爱恨嗔痴,不懂人世间悲欢离合。

      她的心思,他如何能不知道?
      可他却无法回应。他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爱人。
      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可为何却能有那样激越的情感。他不明白。

      只是在这样辽远的夜风中,他恍然觉得,怅然若失。
      有一些东西,可能已经永永远远地随风而逝了。然而伸手,却抓不住任何。

      两人相顾无言,突然就觉得,曾交换过灵魂的彼此,是如此陌生。

      “九歌历一千两百七十二年,东辰竹青绯推演天象,觅之与女青霓。其年霓九岁。名为‘玉霓裳’。”
      ——《九阙歌·天玄玉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章·山有木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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