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章·譬如朝露（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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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譬如朝露（下）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洛清凝飞抵西宁，从格尔木转车去昆仑山。
同行去格尔木的小姑娘叫安宁，甘肃人，大约二十不到的年纪，却比洛清凝更像个小孩子，闹腾得不行，和她名字里那个“宁”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一路上倒是闲不下来了，洛清凝包里装着的打算路上看的书也没能派上用场。安宁一路上笑笑闹闹，一直缠着她好奇地问东问西，这女孩儿眼睛太亮，笑容又太真诚，笑起来脸颊红扑扑的，洛清凝实在无法不喜欢她。
“哇！清凝！你是个作家吗！”
“咳……不是……”洛清凝正捧着瓶子喝水，差点被呛到。“我只是个写手……离作家还差得远呢。”
“不不不……你已经炒鸡厉害啦！”
两个女孩儿讲了会儿闲话，神秘兮兮地，安宁凑过来，低声：“听说，昆仑山最近发生了不少灵异事件呢。清凝你怕不怕？”
洛清凝笑着摇了摇头：“不怕。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总不能告诉安宁，她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吧？
倘若真的有神？有鬼？那反而好！
不然这世界，只有人类，孤独地游走在时空的边缘。尽管和平，未免单一无趣了些。
她想起高考结束之后的一天。
“我去图书馆自习。”洛清凝丢下一句话，没人接住这句话，它只能落在地上摔碎。
她放轻了脚步，一路跑上楼，爬到楼顶的天台，在一堆落满灰尘的杂物和破旧的太阳能热水器之中，眺望地平线尽头如血的夕阳，和在夕阳中，以暧昧方式染上天幕的夜色与星星。然后城市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汇成河流，从远方一直蜿蜒到她脚下。风把单薄的少女吹起来，她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一只鸟，可以飞离这个海市蜃楼一般虚幻的世界，去到她梦境中，她笔下，那个能给她真实感的地方。
洛清凝没告诉过洛思弦，她谁也没告诉过。她梦里的那堵墙，那个人，已经在短短十几年的岁月中，重复出现了许多许多遍。每当她几乎要遗忘时，便会如此鲜明地跳出来，提醒着她——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不仅如此，还有蜿蜒的灯海，冰雪的幻境，重重的宫阙，她凭着记忆一一描摹下来。在大学图书馆，她为此专门翻了许多资料，依然一无所获。
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车开进格尔木，天空原本湛蓝，这会儿却飘起雪来。远处已经依稀可见昆仑山巍峨的影子。
一行人在格尔木会合，吃过午饭，包了车直奔昆仑山口。
同行的多是登山者，像洛清凝这般纯属来旅游的，或者说是来探险的倒是不多。导游是个浓眉大眼，高大结实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普通话说得倒是流利，名字叫依拉勒，是新月的意思。
他看了看洛清凝一张白得像昆仑山顶上的雪一样的脸蛋儿，和在他看来豆芽菜一样瘦弱的小身板，雪片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这么个看着像高中生一样的小女孩，穿了藏青色的冲锋衣，又背了个巨大的登山包，显而易见的不靠谱。
他皱了眉，一巴掌拍在洛清凝肩膀上：“小姑娘，不行就在格尔木住下。等我们回来，再带你玩。”
洛清凝露齿一笑：“别担心我，我好得很。”
她个子不高，看着是挺柔弱，但是，绝对不软弱。
依拉勒以怀疑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有问题一定要说啊！现在还来得及！”
“放心吧。”少女清澈的目光里并没有现出动摇之色。
感受到了那份坚定和固执，男人只得叹了口气，转过身大喊道：“集合了！上车！”
面包车颠簸着上了路。
副驾驶座上的依拉勒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和车窗外越来越大的雪，一面让司机开慢些，一面说：“今天是上不了山了，大家在前面村子的客栈里休息一晚上，明早我们上山。今晚都好好睡一觉，免得明天……有人掉队。”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重了些，回头看了一眼靠窗坐的洛清凝，少女向他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
村子也就在山脚下了。一共六个人，四个男人住两间，洛清凝和安宁两个女孩子一间。
外面北风呼啸，硕大的雪花砰砰地敲着木头的窗棂。小房间里却很暖和，安宁趴在另一张床上玩手机，房梁上悬下来的电灯泡发着昏黄的光，一跳一跳地晃动着。
“清凝？睡了？”
“没。有点累。”
洛清凝是真的有些累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她身体还不错，没有过度的高原反应。心不在焉地用手把玩着项间的玉，洛清凝莫名地想起一首古老的诗歌来——
“九州安错？川谷何洿？
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昆仑悬圃，其尻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这是屈原的《天问》。
喃喃地念着那句“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少女有些困倦地阖上了眼。
朦胧中，她只听见有人在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白衣雪发的影子惊鸿一瞥地从眼前掠过。
——是那个梦！又出现了！
以往都是在她入睡许久之后才出现的梦境，这次竟在她尚有自主意识时，就蹦了出来。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这趟昆仑山算是来对了。少女瞬间睡意全无，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吓了安宁一大跳。
“我出去转转。”洛清凝忽然说。
“喂！你去哪！你不能出去！”安宁愣住了，大叫，“外面那么大的雪！”
洛清凝恍若未闻，她抓起床头一个小包，拉开老旧的木门，径直走进了风雪之中。
风声太大了，一阵迎面而来的雪，转瞬就湮没了少女的身影。
安宁追出去，可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女孩颤栗着站在雪中，想给洛清凝打电话，可群山之中，风雪烈烈，手机干脆直接显示了无信号，话筒那头只有嘟嘟的忙音。
“清凝？洛清凝？”安宁喊着她的名字，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哭腔，“依拉勒，洛清凝她不见了啊……”
大家听得这一阵动静，都从客栈里跑出来，依拉勒皱眉：“雪这么大，应该还没走远，快沿着脚印找找……”
几个人打着手电绕着客栈转圈，光束中依然有雪花在无止息地飞舞，一行小巧脚印印在雪地上，延伸出几十米远。安宁眼尖——“那是什么？”
前方，在脚印消失的地方，赫然丢着洛清凝带出去的那个黑色小包，包里的东西零乱地洒落一地。身份证，学生证，手机，钱包，一支钢笔，一个小本子。
手电筒从手中无力地滑落在地，安宁捧着洛清凝的身份证和学生证，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跪在雪地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今天、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啊……”
洛清凝一出门，被冷风吹得登时清醒，狂风夹着雪片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发丝被吹直，抽在脸上生疼。她握着手电筒，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
抱歉，安宁。洛清凝低声说了一句。
若不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说，这或许是你唯一一窥另一个博大世界的机会，她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或者说？她从来也就没有多么地正常过吧？
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啊呀——”少女惊呼了一声。她走得匆忙，中间跌了一跤，手中提着的黑色小包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里面有她的证件和钱包。洛清凝正欲回头去找，却发现，来路竟然已经凭空消失了。
“安宁？依拉勒？”她连着喊了几声，又喊了同行其他几个人的名字。
无人应答。
果真是……一语成谶吧。
少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而苦笑着自嘲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雪片化成的水珠沿着她的发丝滴下。手电筒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用了，洛清凝索性把它丢到一边，仅凭双眼视物。看不见周遭事物，她只能试探着一脚踏出，是实打实的地面。
她伸手握紧了胸口那一块玉，莫名地突然间安下心来。
大不了就是命送在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江琉璃说得没错，她是个小疯子，脑子缺根弦。
在极远处分明有什么发着光。洛清凝便循着那一线光走去。
左手陡然间触到一个东西，她吓得一缩手。等待了十几秒之后，见那东西杳无声息，洛清凝大着胆子将手覆上去，雕刻的阳文带着玉制的触感传入掌心。冻得冰冷红肿的手似乎都因此而暖了些许。
“这是什么字？怎么这么奇怪？”
这是一条玉制的甬道。两边雕刻的是极其奇异的文字，洛清凝逐一抚过去，竟无一字认得。
想要探索的欲望已经战胜了恐惧。少女独自一人在长长的甬道里穿行。四周一片黑暗，空间越往里去便越窄小，至某一处，最终只堪堪容一人通过。
洛清凝倒吸了口凉气。
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的流动仿佛都因黑暗而停止了。
终于，前方的光由幽微逐渐变得明亮，一条甬道已到尽头，她即将走向一个答案。少女不自觉地闭了眼睛，再睁开——
低着头的少女，目光突然凝滞了。
她的脚尖触及的，是一个不知用什么绘出的繁复而庞大的六芒星法阵，其中有暗红色的隐隐流光，美丽而诡谲非凡。她缓缓抬起头来，看见法阵中央，凌空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是——
一块无比巨大的，玉石啊。
道道光束围绕着玉石飞舞，流转出清光万千。
刹那间，天地寂静。
没有人，没有风雪，没有声音，一切万籁俱寂，更让人觉得可怕。漆黑天幕似一张巨大的网，将少女笼在其中。像是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环境，周围是混沌一片的黑，唯一的光亮，只有面前那块玉石。
这玉——这玉的材质！她认得！
她颈间的那块玉，陡然间不安地灼热了起来。
你可曾见过流动的银河？
——周遭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头顶却有星河在奔流。
一刹那，人类的少女面对着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超自然的现象，为之目眩神迷。她甚至来不及怀疑这是不是梦，也未曾起过逃走的念头。只是徒然地大睁着眼睛，任凭双眼被那清光灼痛，眼泪不知不觉地汹涌而出——为什么要哭呢？你在为什么而流泪呢？
那种心底巨大的欣喜和颤栗，又是从何而来？
她还有选择么？
她只微微向前了一步，那离她分明还有一段距离的悬空的巨大玉石，便好似就在她眼前，近在咫尺，而玉色愈加温润，像是引诱，又像是蛊惑，竟似要把她吞没在光芒之中一般。
反正，她也逃不掉了，不是么。
于是洛清凝闭了眼睛，在指尖触及的一刹那——
头顶的天空在陡然间亮如白昼，宇宙间星辰皆因此黯淡无光。
然后，洛清凝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道流光一样逸散开来——并非消逝了，而是被打回一切的初始的那个样子。
混沌。她能清晰地体会到那种时空错乱感。先于她出生，先于她在母亲肚子里成型，先于她身为“人”的所有细碎悲喜，先于世间一切的一切——
为什么是我呢。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来得及喃喃地问。
此刻，洛清凝与她平凡沉闷的过去相连的那根线，蓦然间，啪的一声，断裂了。
她听见有人喊，阿凝，阿凝。
声音极远，透着温柔，也透着浓重透骨的，深沉的哀伤。
是谁呢？有谁会这么叫她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譬如朝露（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