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宴千秋》苏北啊

7、第七章

　　（七）

　　那晚饮酒过后也没了下文，戎王依旧是瑶光殿里的常客，鲜少来这倾颜殿，倾冉起先是奇怪，时间久了也就权当没发生过。但没过几日转眼就到了七夕，每年此时，宫里都会例行举办乞巧夜宴，陈设瓜果酒炙，以供各位妃嫔还有宫女们拜织女，求心愿。
　　午膳过后，戎越在华阳宫里小歇了会儿，凤仪坐在他身侧，小心的给他捶着肩膀，柔声问道：“今晚乞巧夜宴，大王要不要一同前来？”
　　戎越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头枕在她的腿上：“都是些你们女人的事情，孤王就不去凑热闹了。”
　　凤仪轻轻抚着他额角的鬓发，笑了笑：“这宫中一年一度的乞巧，大王也不来？姐妹们也是难得能聚在一起呢。”
　　“所有人都来？”戎越皱着眉，忽的问了句，“黎昭容也肯去？”
　　“那是自然，臣妾前几日就各宫都吩咐过了，黎昭容虽然平时不善交际，和其他姐妹不大往来，疏离些，倒也是个温顺的人，自然应承了。”
　　戎越挑了挑眉眼，哼笑了一声：“这倒是稀奇。”
　　凤仪手上的动作顿住，想想试探着问出了声：“大王似乎……对黎昭容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嗤笑了声，闭目养神，“她只是孤王从黎国带回来的战利品，长得略微出众些罢了。”顿了顿，他又微微挣开眼，望着顶梁上的朱红横断，“不过，孤王倒是对她身上的一些秘密挺感兴趣。”
　　“秘密？”凤仪不禁疑惑，“臣妾以为黎昭容只是性子沉静，不像是会背地里不光彩的人？”
　　戎越忽然笑得甚是得意，“孤王倒不是说她心思险恶，只不过，她这脾气实际怕是古怪伶俐着呢！”
　　凤仪看着戎越这开怀的笑容，有些怔愣，自打她入宫，似乎从未见过戎越这样的笑容吧？搭在他身上的手不禁有些发凉，凤仪不动声色的收了收袖口，听着戎越渐渐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叹了口气。
　　而黎国，吴克一行人脚程慢了些，正好也敢在今日回了黎宫复命，交待了大致琐事后，黎原只留了吴克一人下来，沉声问道：“东西可都亲手交给公主了？”
　　“是。”
　　“她——”黎原顿了下，喉头有些发紧，“公主没有什么交代的？”
　　“公主并无交代。”吴克躬着身子，不自觉的抬眼瞟了瞟坐上的人，不过是一年光景，黎原却苍老的厉害，鬓间已有华发，眼窝凹陷的厉害，原本英挺俊俏的面庞现在却是削瘦发黄，不过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却生生看着像是年近四十，听服侍的宫人们说，他每日睡不过四个时辰便起来忙着政事，一天都不容懈怠，即使再硬朗康健的身子哪能经得住如此耗费？吴克沉思片刻，又开口道，“不过，公主倒是同下官说了，知道大王关心她，她在戎宫里一切安好，让大王不必挂心。”
　　“她真的这么说？”黎原蓦地站起身来，哑声问道。
　　“微臣不敢欺瞒大王。”吴克又弯了弯腰，头几乎要扣在地上，声音倒是平稳的紧，他想着前半句确实是公主所说，他不过是把后半句补全了而已，这也不算是欺君吧？
　　黎原苍白的面容上终于绽开一些喜色，却只是片刻便微微蹙起眉，脸色也逐渐沉郁下去，她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她恨我还来不及，怕是吴克根本没懂她话中的意思……罢了，她愿意收下东西便好。他沉默着，似乎陷进自己的思绪里。
　　吴克跪的两脚有些发麻，看他半天没说话，试探的唤了声：“大王？”
　　“嗯？”黎原回过神来，看吴克一脸苦相，才恍然，“哦，吴大人你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屋里已经没了其他人，黎原从袖口里拿出了一道与倾冉那件一模一样的剑穗呆呆的看着，喉头哽咽。这两条剑穗是师父一同赠与他们的，陪伴了二人十余年，自从两年前她同他决裂后，便将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丢弃了，被他偷偷捡回来藏了起来，这次让吴克将这剑穗带给她，原是希望她能看在昔日十余年的师兄妹情分上，能够对他的恨意稍稍减少些，如今想来，怕是他太一厢情愿了。
　　“师兄这又是何必？”侍从退下后，从屏障后面走出来一个单薄身材的男子，对着黎原说话的口吻竟没有一丝拘谨畏惧。“你将这东西送过去不过是徒增师姐伤心，扰她心绪，不如让她在戎宫里好好安生。”
　　黎原并没有抬眼看身侧的人，低声道：“颜洱，戎王待她并不好。”
　　这个叫颜洱的男子却只是轻悠悠的笑了一声：“难道师兄希望听到的消息是戎王与师姐恩爱有加？”
　　听到这话黎原眉头锁得更紧了，只听颜洱接着叹了口气：“以师姐的才智，不过是她不想争宠罢了，要不然这还难得了她？其实，当初你选择回宫那天，师兄你就该明白，你和师姐再无可能了，若是日后你与戎王再次兵刃相见，你让师姐如何自处？不如现在狠心些，让她对你彻底死心。”
　　这一席话他怎会不明白，只是因为一个不甘心，黎原沉着脸，紧握着手里发黄的剑穗，眼色深沉的吓人，许久之后狠狠吐出了几个字：“倾冉，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颜洱无奈的摇了摇头，当初他三人在幽山学艺的情景还恍若昨日，他也一直羡慕师兄与师姐才子佳人的默契与感情，怎料今日竟成了这样的局面，真是世事无常啊！

　　月上中天，戎宫百花园里酒水瓜果都已备齐，案几上依次摆放着红菱、白藕、莲蓬、五子等祭品，月桂树上挂着一幅画工精细的织女图，凤仪带着众人焚香礼拜后，由着各人取了九孔针五彩线向月穿之，各许心愿，自己倒是回了亭子里坐着，悠然的品茶赏月。倾冉对这穿针乞巧的习俗兴趣寥寥，就陪着凤仪一同休憩坐了下来。
　　“倾冉，你怎么不向七姐乞巧，讨个心愿呢？”凤仪看她不说话，百无聊赖的样子。
　　倾冉愣怔了下，王后从什么时候开始直接唤她名字了？尴尬的笑了笑，“臣妾笨拙，女红一向不好，去了也定是赢不过众位姐妹的，就不凑这热闹了。”每年乞巧宫里都有个玩法，众嫔妃一同向月穿针，先完者为得巧，迟者则为输巧，而得巧者则可向每位输巧者讨件物品。
　　凤仪抿出笑意：“这游戏不过是给大家个乐子罢了，穿针乞巧实则为了向七姐许愿，妹妹就没什么心愿？”
　　倾冉转过头看了眼那边赛得正热闹的众人，淡淡的说道：“臣妾素来没什么志向，只想安于现状，知足常乐。”
　　“啊！我穿过来啦！我先穿过来啦！快看快看！”这边说话的空隙，那边穿针者已有了输赢，兴冲冲的向亭子这边奔了过来，原来得巧者是承香居的孙婕妤，她性子向来内敛羞涩，一时间赢了忘乎所以跑到了王后跟前才发现自己失了体统，讷讷的站在凤仪面前红了脸，反倒是不敢说话了。
　　凤仪柔声笑问道：“哦？孙婕妤可是许了什么愿望？”
　　已经见了输赢，剩下的人多半没了兴致，也徐徐跟着回到了亭子里，身着盛装的冯昭媛不服气的瞥了一眼，哼声道：“还能有什么愿望，必定是向七姐求着能够早生贵子了。”
　　清秀的孙婕妤被她这么直白的一说更是涨红了脸，低着头绞着手上的五彩线。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孙婕妤不必羞涩，本宫倒是巴不得你们多多为大王开枝散叶呢！”凤仪拉过怯懦的孙婕妤，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面向众人笑道，“既然孙婕妤为此次得巧者，按照老规矩，你们可不能把好东西藏着，得随她任选了哦。”
　　冯昭媛却是戏谑的笑出了声：“那不如先去我的瑶光殿里，我那儿宝贝众多，怕是孙婕妤都没见过，要看花了眼，在那儿挑上好些时候。”
　　这话明里暗里是讽刺孙婕妤出身平庸，孙婕妤站在一侧，咬着嘴唇，泛红的脸颊又逐渐转白。
　　这时一直在后面的韩修媛才站出来笑着应声道：“冯姐姐深受大王宠爱，平日里大王自然是赏了许多妹妹们都没见过的宝物，但依臣妾看，要数这宫里稀罕玩意儿最多的，谁也比不过王后的华阳宫了，王后，不如先让孙妹妹去您殿里瞧瞧？”
　　孙婕妤回头望了眼与自己情同姐妹的韩修媛，苍白的面容才稍稍安定下来些。
　　凤仪朗朗笑着：“原先本宫还想着先回去藏两件宝贝，不料被韩修媛一眼看破，也罢，孙婕妤便先去宫殿里就是，只是可别挑走那件翡翠如意珠呀！”
　　孙婕妤羞赧的行了个礼，低低答道：“臣妾不敢。”
　　冯昭媛看众人都欲随王后去华阳宫里，刚刚的调笑反倒被孙婕妤捡了个便宜，自知无趣，懒懒起身告辞：“臣妾身体有些不适，就不凑这个热闹，先回自己殿里了，随后孙婕妤只管来我宫里便是。”
　　“好了，你去吧。”凤仪挥了挥手，看见身侧的倾冉没有动，眉头微皱似在思索着什么，顿时了然，“黎昭容，你同本宫聊了好些时候，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也无妨。”
　　倾冉如遇救星，舒展了眉心，勾了勾唇角做了个揖：“多谢王后体贴。”
　　等着众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百花园，亭子里只剩下倾冉和冯昭媛了。倾冉微微侧目看了眼趾高气扬的冯昭媛，暗恼，早知道还是随着众人去华阳宫了。不料倒是冯昭媛先漫不经心的开了口：“既是同路，黎昭容，请吧。”
　　本是短短一条长廊的路程，此刻倾冉觉得像是山路漫漫，怎么也没个尽头，两人一路上并肩而行，默不作声，偶尔能听见远处宫女们的热闹欢笑声，却是衬着这条花间长廊更是尴尬。
　　倾冉咳了两声，想着要不找个话聊会儿，却又是被冯昭媛开了头：“听说大王前几日去你那儿饮酒了？”
　　倾冉愕然，望了眼她面无表情的神色，转了转眼珠，只是说：“大王不过是碰巧路过罢了。”
　　“我自然是知道。”冯昭媛挑着眉，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那大王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倾冉干干笑了两声，“对了，大王倒是想着为你的妹妹寻件好亲事，可见大王是真心疼你，连这都时刻放在心上。”
　　“妹妹，我什么妹妹？”冯昭媛狐疑的转过脸看着她。
　　倾冉怔愣住：“你不是有个刚刚及笄的亲妹妹么？”
　　“真是好笑。”冯昭媛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整个朝野上下都知道我仅有两位兄长驻守在边疆，哪里来的妹妹？”
　　倾冉的心往下一沉：“那表妹堂妹之类的呢？”
　　“呵，冯氏一族我这一辈，数我最小，难不成黎昭容说的是我那侄女？我那侄女生的倒是乖巧可爱，大王能想到为她寻门亲事，倒也是她莫大的福分，不过，”她回头看了倾冉一眼，眉角的笑意愈发明媚，“她才六岁，大王定的莫不是娃娃亲？”说罢掩着袖子咯咯笑了起来。
　　倾冉僵了僵，任着冯昭媛继续调笑：“黎昭容，我劝你这酒还是少喝点吧，喝多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良久，小玉才在身后怯怯的唤了声：“公主？”倾冉回过神来，此时，冯昭媛早已回了瑶光殿，倾冉愣了愣望着长廊外的月桂树，百思不得其解，戎越拿这事幌她做什么，难道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她和黎原的旧事？
　　而这一晚却是热闹，倾冉还在兀自沉思着，后边众人围着孙婕妤已经朝瑶光殿的方向来，看见倾冉独自站在长廊上出神，叶充仪便上前热情的拉住她：“黎姐姐，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她看倾冉沉郁的脸色，笑问道，“莫不是被冯昭媛欺负了吧？你也别太挂在心上，她那人说话向来不饶人，走，随我们一同去她的瑶光殿里给孙婕妤挑件好点的物件，也给你出出气。”
　　倾冉不着痕迹的避开她的搀扶，牵动了下唇角：“叶充仪说的哪里的话，我只是累了，站在这里歇歇脚罢了。”
　　“哪有人站着歇脚的呀，再说没两步都到了你的倾颜殿了，大家又不是外人，你若是受了欺负同我们说就是，我们定会替你做主。”叶充仪挑着眉忿忿不平的替她说着，原本艳丽的外貌此刻做起愤愤不平的表情甚是违和。
　　倾冉嘴角有点抽搐，她扫了眼身后的众人，原本一行十多人现在只剩下六七人，除却韩修媛、孙婕妤外，剩下的都是些近来和叶充仪交好的美人、婕妤之类，看来她今晚这是铁定想掀起点波澜了。
　　倾冉沉了口气，淡淡道：“叶充仪此话不妥，我与冯昭媛之间本无嫌隙，被你这么一说，明日宫中又要流言蜚语说我黎昭容挑事了。”
　　叶充仪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上次杨梅酒的事情，她二人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叶充仪有意让下人们传了些蜚短流长出去，事情怎会发展到后来的地步？她退了一步，张了张口没有说话，经上次事后，她以为这个黎昭容是个好欺负的主，这次也就没多想，便拿了她当剑使，去挫挫冯昭媛的锐气，不料她竟一语将她堵了回来。但她身后的贴身婢女就没想那么多了，眼看着自个儿的主子被一个不得宠的妃嫔呛声，自然要表现番替主子出口气：“我家娘娘也是为黎昭容好，心疼您，怎的被昭容一说，倒像是我家娘娘多管闲事似的，娘娘，奴婢看既然人家不领情就算了，别好好的乞巧节给自己惹不痛快。”
　　“住嘴！”这话一出，叶充仪狠狠瞪了眼后面的丫鬟，“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众人都是心里一提，不敢出声，提着刚刚从王后那里取的玉雕灯笼的孙婕妤站在后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四人，心想着，这要是放在她身上，忍两句也就过去了。却见倾冉有些疲惫的眼睛微微抬了起来，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兀自轻笑了声：“我进宫大半年，虽不常与各位姐妹走动，但一直以为这宫里的规矩该与我们黎国相差无几，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她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叶充仪，笑意凝在唇角，在这朦胧的月光下看竟觉着有些寒意，“原来在这戎宫里，下人们也是可以对主子指手画脚的，看来明日起，我得重新去向王后学习学习这后宫里的规矩了。”
　　叶充仪一听她搬出了王后，立马赔了笑脸：“姐姐说的哪里的话，都怪妹妹管教下人不严，还请姐姐息怒，不要放在心上。”
　　倾冉并不看她，依旧低着嗓音，却句句分明：“原来如此，那倒是我多心了。叶妹妹平日里忙着照顾小公子，有时候无暇顾及约束下人也是正常，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自然要为你分担些烦恼，反正大王也不常来我这儿，我平日里素来无事，不如妹妹将这婢女送到我宫里去，姐姐替妹妹好好管教，保准不出一个月还妹妹一个安分守己的婢女，”她笑盈盈的转过脸来望着脸色发青的叶充仪，“如何？”
　　身后的婢女听了这番话后吓得立马腿软跪倒在地，哭着不停的扇自己耳光，求情道：“是奴婢嘴贱，不关我们娘娘的事，求黎昭容恕罪！”
　　叶充仪僵着脸站在原地，努力扯出了点笑容：“妹妹怎敢让姐姐费心呢，让妹妹自己领回去好好管教就好，何况这贱婢自打小公子出生后，便帮着妹妹一同照顾，若她不在身边，妹妹怕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到时照顾不好小公子，大王怪罪下来可就不好了。”
　　“妹妹这话说的可真是好笑了。”倾冉真真的扑哧笑出了声，“偌大后宫难不成还选不出几个照顾小公子的人么？那姐姐倒要去问问内侍省，是怎么差遣奴才照顾小公子的，让妹妹连几个用的顺心的奴才都找不到！”
　　叶充仪被她说的退无可退，咬着发白的嘴唇，反复思量，最终挣开婢女抓着她裙角的手，狠下心低低道：“那妹妹听姐姐的就是，将这贱婢交由姐姐处置。”
　　此刻的倾冉扬着眉，唇边攒着温柔而又冰冷的笑意，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倒在地的婢女，看得身后众人是目瞪口呆，谁也不曾料到今日事情会是这样的反转，更不曾料到平日里疏离淡漠的黎昭容竟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韩修媛深吸了口气，走上前两步，柔声劝了两句：“大家既都是姐妹，就别再为这小事不痛快了，我看不如将这奴才交给内侍省去处置，该怎样就怎样，省的还要两位妹妹去费神，如何？”
　　两人皆是沉默，少顷，倾冉淡然的飘出了句：“如此也好，就照韩修媛的法子吧。既然各位姐妹还要去瑶光殿，倾冉就不耽误各位了，告辞。”她神色自若的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转身带着小玉回了倾颜殿。
　　冷月下，戎越站在长廊的尽头，环抱着双臂倚靠在墙柱上，远远望着这边的“战局”，唇畔笑意不明。原本他是从曲荷园过来，听见这边有热闹的声音，过来一看正瞧见了一出好戏。身边的内侍吴里安原以为大王会早就出手制止这段纷争，却没想到他就这么沉默的看完了整场戏后又悄悄回了自己的需云殿，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