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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邈河汉 ...

  •   入山愈深,寒鸦啼声渐静,山风却一阵一阵凛冽起来,在莽树乱枝间尖啸穿梭,宛如鬼哭。
      李云茅仍是挽着麝尾,步子迈得不紧不慢,全然没一丝要深入妖魔鬼怪的老巢生死一战的模样。反倒是紧跟在他身边的徐北雁,东张西望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循着相当于无的山路走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已经问了不下二十遍“快到了吧?”、“前面是不是有动静?”、“某去年就上过战场了,可要说打鬼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朱军师能不能给某算份军功……”诸如此类的碎言碎语。
      李云茅听他念叨了一路,纵然脾气好也被磨出了一耳朵茧子。忽的一笑道:“此时入山还未算深,算来仍有半程路要走。小将军惯见军阵,莫非是少有这般夤夜潜行的经历,气短了?”
      徐北雁登时跳了起来,虎虎生威甩了个枪花:“笑话,某会怕这个?某也是做过一年斥候的好么!束马衔枚,夜袭奔突,又岂会憷于这点小阵仗!”
      只是他嚷过了,忽又按低了声音,带着点好奇道:“不过要某说,你们当道士的也当真大胆。听说那些妖魔鬼怪都生得青面獠牙全无人状,又偏要在三更半夜深山老林乱坟岗里出没。你们还要追着摸上门去喊打喊杀,也是不易!”
      李云茅立刻正色道:“除魔卫道,道家本分,不值得说不值得说。”然后才又带些不赞同的甩了甩麝尾,“再说哪个说道士就要往那深山老林乱坟岗中钻的,某等三清弟子,养性修仙,吸云露、驭长风,最是逍遥不过的洒脱,岂能与偶尔为之的腌臜恶地混为一谈!”
      徐北雁“嘿嘿”一笑,瞧了瞧李云茅身上那件雪白水蓝两色的道袍,点头:“倒也是,难怪纯阳宫的道士入门便要修习逍遥游身法,想来若不然只怕衣裳都洗不起的。”
      李云茅也陪着他笑:“天策府的游龙步,想来就是不成的了。”
      徐小将军顿时败下阵来,鼓了脸颊闭了嘴,大约是自己想起自家那拖泥带水尘土飞扬的腿脚上功夫,也颇生洗衣刷甲之愁绪。只是到底他是个揭过即过的性子,又走了一段路,山中已连月华清色都被沾染了暗霾,不要说辨认路径,看清周遭山石树木的轮廓都觉吃力。如此情境,李云茅脚下速度竟是丝毫不受影响,未增未减,仍如初入山时一般,轻车熟路前行。
      徐北雁做了自个的好奇心的手下败将,又忍不住开了口:“李道长,你莫非认得去那鬼怪老巢的路,怎生走得这般熟悉?”
      李云茅脚下顿也不顿,随口道:“自然是贫道过目不忘,记性堪傲。”
      “哼哼,”徐北雁不以为然,“某还曾用一刻钟背下过整整一张三才阵图呢,这有什么稀罕!”
      李云茅眯眼笑起来:“不稀罕不稀罕,只是贫道可是自打出生,便能记事,倒是与小将军用来背诵阵图的用处不同。”说笑罢,举头望了望,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忽的一凛,改口肃容道,“这边来。”脚下一紧,匆匆转了个方向,却是直往一片树林中扎过去。
      徐北雁连忙跟上,见李云茅面色凝重,想来前方应有紧要事,说不得便是有一二妖物鬼魅出没。这样一想,心头微凛,捏着长,,口,,枪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略生出股说不出的潮意。
      两人这样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加快了脚步,往那根本没有路径的林中一头扎进去。好在这一带树木生得贫瘠,凛冬天气下树叶又早落了个七七八八,才不算很是难走。一路走着,徐北雁一路已在心里将等下可能遇见的险情翻来覆去想象了无数遭,偏偏李云茅既不说话、又不停步,只闷着头一直走下去。这一走,又是差不多有两刻钟,足以将徐北雁好不容易在心中堆砌起的紧张消磨了八,,口,,九分,心思一散,忽的想起适才忽视了的一件事来,忙喊了一声:“喂,李道长,你生下来就能记事,和你认得这东岭上的路又有什么干系。你莫欺负某脑子转不过弯来……”
      李云茅攸的回身,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丢过去颇不赞同的一个眼神:“看前面!”
      “唔……唔唔……”徐北雁连忙点头,把后话都咽下去,死死闭上了嘴,循着李云茅示意的方向张望。
      那里已到林木稀疏处,大片的空地上只零星生长了几株老松,看起来颇有些年岁,虬枝盘曲,夜幕中显得几分狰狞。
      徐北雁看了片刻,并无所获,刚要转身问一问李云茅,忽的福至心灵,一拍手道:“莫不是到了董山挖出什么鬼茯苓的树林子?前面那三五棵老松树,某瞧着都长得怪模怪样,不像棵好树!就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株?”
      李云茅不置可否,又一伸手,指了指当中的一颗老松:“往那看。”
      徐北雁努力伸长了脖子。
      李云茅还在指着:“那!看!”
      徐北雁连脚尖都踮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还是只能看到黑乎乎一片的树干,其下泥土被夜色涂抹,半点瞧不分明。
      他有些急了,冲着李云茅嚷道:“到底要看什么?某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看到什么鬼茯苓!”
      李云茅哼笑一声,不紧不慢从掩身的林子中踱步出去,拿手一指:“瞧这个。”
      徐北雁跟着他,亦步亦趋,直走到了那棵老松跟前。目光从树干上跟着李云茅的手指一路溜下到根部,看他指在极贴近地皮的一处不动了,索性半跪下身,也不怕污了衣甲,仔细去看。
      视线所及,没有翻掘开泥土的痕迹,亦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残肢断臂,徐北雁费了好大的劲,除了露出地面的树根上一些深浅沟壑纹路,全无所获。这时便见李云茅也蹲下身,就屈指在那片纹路上敲了敲:“瞧这个。”
      “这……有什么可瞧的?”徐北雁看不出花样,只好看着李云茅。
      李云茅“嘿嘿”一笑,不说什么,五指灵活屈伸,瞬间结出了数道繁复之极的手印。末了掌心向外一吐,轻喝一声:“赦!”
      “噼啪”一声响,赫然从他掌心炸开小小一团白光,俨然是极微而具的雷火霹雳。那雷光落下,正中一旁另一条树根,待到光烟散去,树根上明明白白烙下一片深浅焦痕,痕迹纹路,竟与适才指给徐北雁看的并无二致。
      “这这这……”徐北雁目瞪口呆,眼神在树根和李云茅之间往来了数回,忽的一拍大腿,“这莫非就是传闻中道门诛妖杀邪专有的的掌,,口,,心,,口,,雷?”
      李云茅顿时放弃了引导他歪到不能再歪的思路,不再兜圈子,直白道:“这树根上烙下雷火痕迹,便是证明在某之前,已有其他道门之人到此,并不知遭遇何事以致出手。”
      徐北雁全然不觉李云茅已变了态度对待自己,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某就说,你们道士个个的都爱往深山老林坟圈子里跑,你瞧,这不就又是一个!”
      “……”李云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毫无拖沓的站起身,一手屈指一弹,挥出一张灵符,在空中一转,便燃做一团灵火,没入夜幕之中。他冲着徐北雁丢下斩钉截铁一个字:“走!”率先迈步,循符火指向方位追去。
      徐北雁“啧啧”两声,心大口快,颇艳羡道:“这道家的术法当真有趣,比洛阳城里大街上的把式还要好看!”然后毫无什么不妥的一挺长,,口,,枪,瞬间身疾步快,宛如一点急电射出,紧追上了李云茅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紧紧相随,一口气跑出了七八里山路,因有李云茅引在前头,徐北雁只顾撒开腿埋头紧跟,东南西北、方向位置,全然未顾,一通跑下来,早不知到了哪一处山头,又距起初入山的路径偏歪了多少。
      忽听前方李云茅喝了一声:“留神!”挥手一扬,一片凛光自他指端爆开,挥洒之处,数条浮在半空中的淡淡黑影无所遁形,尖利鬼啸此起彼伏,霎分霎合,带起一片腥秽之气,再次扑了上来。
      李云茅置身鬼影幢幢之中,全然无惧,麝尾挥洒,道气沛然,顷刻已在轻描淡写间将一只鬼物打散。徐北雁初见这些怪力乱神之流,倒是实打实的愣了愣,才忙一挺长,,口,,枪,待要上前帮手。
      只是他架子拿了起来,比划了数下,却找不到到底哪里可容自个插手。那些鬼物行迹飘忽,在半空中上下翻腾,形体又皆是介于有形无形之间,寻常兵刃只怕是浑无着力之处。徐北雁跳脚半晌,灵机一动,将枪一竖拄在脚边,手指半空大喝一声:“勿那些小毛……鬼,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有本事的,丢开那道长,让军爷来会会尔等!”
      他年少气盛,嗓门极亮,一声大吼出来,在空山中嗡噌作响,颇有一夫当关的气魄。徐北雁自个也对这一声很是满意,只是尚未满意完,那些鬼影像是忽然发现了一旁竟还有他这个生人,顿时分出两个,尖啸着转身扑来。只一转眼,青黑鬼面、寒光利爪,已到近前。

      转眼便在生死交关之势,徐北雁的性子纵然跳脱,但当真兵戈历惯,对敌临阵,毫不见怯。掌中那一杆枪,蜿若银龙,刺空破风,颇兴奋的吼了一声就冲上去与那两条鬼影战做一团。
      他枪法也算不俗,想来口中所说曾得天枪指引非是妄言。只是这威风抖擞大开大阖的数路枪招下来,竟是收效甚微。鬼影虚虚实实,凡兵虽也可磕荡开一些抓挠而来的攻势,每每一枪还击过去,却好似扎在泥水之中,除了枪尖势头微滞之感,并不见鬼影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反倒是它们一招一式毫不容情,尖锐鬼爪劈头抓面,若是沾身,登时就要有皮开肉绽之嫌。
      徐北雁过手数招,便也察觉了这差不多一边倒的颓势。偷眼望了望李云茅,那一把麝尾几乎甩出花来,却是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抽得鬼影鬼哭狼嚎,肉痛非常。这般的节骨眼上,他还有心思感叹一声:“果然打鬼还是要找道士!”然后就地一个毫无形象的大翻滚,“撕拉”一声,一大片衣摆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只是好在人却避开了一串鬼爪连抓。
      不过这一滚,靠的是身上小巧功夫,虽免了皮肉见红,那杆九尺长,,口,,枪却不得不脱了手,枪尖戳入地面,枪杆犹在颤动不休。徐北雁没了最趁手的武器,大喊一声:“不好!”几条鬼影虽说是连人形和说话都未修行齐全,却也能听明白他张皇的这一嗓子,顿时尖啸着纷纷扑上,一副要将徐北雁就地撕成碎片的架势。
      这一扑之后,就是一声尖利惨叫。
      惨叫的不是徐北雁,他这时已经一个打挺蹦了起来,虽说长,,口,,枪脱了手,却打腰后抽出一把利剑,剑尖上尚挑着一小截符纸碎片,另外的一大半,显见已经打入了扑在最前面的鬼影体内。灵符入体,专克鬼邪妖物,那条中了招的鬼影惨叫声中,连连后退,身形立刻淡化了许多。另一条鬼影一时似被震慑住,不进反退,容了徐北雁喘息之机。
      徐北雁似乎也没想到这般容易一击得手,愣了一下,立刻又将剑“刷刷”劈舞两下,大笑道:“你们这群蠢……鬼,小爷惯战沙场,身上哪可能只备着一件兵器……啊啊啊怎么还来!”
      鬼影受创,甫一退却,又重气势汹汹扑了上来,倒似被灵符之伤激怒,杀气更甚。徐北雁还来不及再掏出张符串到剑尖上,只好立刻一路连蹦带跳的闪躲,边躲还要边咕哝抱怨:“明明看李道长打得挺轻描淡写的,不该这么难啊……”
      只是这一遭没要他再狼狈太久,李云茅与困住自己的鬼影拉锯了一段时间,察觉这群小鬼修为平平,甚至吐不得人言,断无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也不再留手。腾挪之间,道术催动剑光,逐一击退。那数条鬼影撄其锋者少不得被打成一缕灰烟消散,有见机快的,扭身便逃,李云茅倒也不追,只转身去给徐北雁解了围,然后便又是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揣着手想了想,有点不大肯定的嘀咕了一句:“难道是他?”
      “是谁?”徐北雁耳朵尖,听到了立刻要追根问底。
      李云茅冲他一乐:“连这些小鬼都没能收拾干净,还要累得贫道给他打扫后路。道术修为如此丢人的,也就只有某那位高师兄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头顶一声哼:“背后嚼人舌根,李师弟的修行倒是见长啊!”

      两人忙抬头,就见适才战圈外围的一棵大树,赫然一人骑坐在高杈之上。只是月黑风高,那人又蹲得隐蔽巧妙,若不是当先发了声,一时实在难以察觉。
      徐北雁第一个反应忙抄起长,,口,,枪,喝了一声:“什么人?”
      李云茅却是笑了,慢条斯理道:“被一群小鬼逼上树学猢狲,高师兄你的修行倒是退步了!”
      树上那人立刻又“呸”了一声:“贫道修的是丹法,丹法,修身养性延年益寿,与你那见天往鬼怪堆里扎的符箓道术自然不同!所谓术业有专攻……”
      “你这两年不是专攻瘦西湖畔的舒家娘子去了?”
      “……”树上人的话立刻被噎住了,哼哼着跳下地来,身段轻盈,落地如羽,竟也是好俊的身手。三人面当了面,徐北雁这才瞧清楚了,那人果然也是个眉目疏朗的年轻道士,装束虽与李云茅不大相同,那蓝白两色的衣裳料子却是断不容错认,想来也是纯阳宫出身。正打量着,对方已做了个稽首:“贫道纯阳宫高云篆,小将军有礼了。”
      徐北雁忙也像模像样的回了礼,一张嘴却是:“高道长,某看你身手也是不错,当真是被刚刚那群小鬼逼得爬了树?”
      高云篆的脸色登时一黑,一旁李云茅不出声的只是乐,全无要给自家师兄打圆场的意思。他只好道:“乃是缓兵之计,缓兵之计罢了。!”然后立刻转向李云茅,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来都是你的过失!”
      李云茅登时奇了:“这又哪里扯得上某,难不成当初是某逼着你逃掉师父讲符箓道术的课业不成!”
      高云篆继续“呸”他:“谁跟你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你小子跑来长安,到底去了哪里落脚?常与山上有往来的几家道观都不见你挂单,要不是还有人看到你偶尔往来跟山上通些信札,只当你这般大一个人活生生的丢了!”
      李云茅还未答话,徐北雁已诧异道:“住道观里作甚?李道长不是跟那位谢先生在一块住得好好的么!”
      高云篆还在道:“你丢了也就算了,可恶的是还误了某的事……嗯?谢先生?谁?”
      李云茅忙咳一声道:“回头再说,先说师兄你的正事,先说正事。”
      高云篆想来也是当真有桩要紧事在身,未与他在这个话头上多做拉扯,便道:“舒姑娘要往长安来见一位故人,某陪着她姊弟同行,夜过东岭。不想这一地竟暗伏了一窝妖鬼,觑个空子将她二人摄去。某几次尝试,难以深入,更不要说救人,没奈何下只得发书求救……”他说着话又剜了眼李云茅,“本来这地界的事找你最为便利,你倒玩起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把戏,岂非都是你的过错!”
      李云茅被他噎住,只得岔开话题道:“舒家娘子遇险,你倒还有心情在此找某斗嘴,想来已是成竹在胸了。不知你是寻了哪一位高手,非但不弃嫌你丢了纯阳道术的脸面,还肯出手相帮。真是……某实在想不到,除了某这个做师弟的,竟还有这般好性情的同门!”
      高云篆倒是卖起关子来,笑道:“这个人你绝对想不到。非但是你,就算某见到来援手的是他,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当做眼花了。”然后便不再给李云茅发问的空隙,向着他与徐北雁一招手,“时辰也差不多了,走,该去那老妖巢穴扫尾了!”

      这一遭换了高云篆前头带路,三人再次动身,走的是一条比之前还要难行的道路。或者说,干脆就是在树缝石隙中见缝插针的穿梭罢了。
      高云篆虽说对付妖鬼的本事有些贻笑大方,但能得下山入世的纯阳弟子,武艺上的修为皆不算庸手。其实徐北雁反倒是对这样的武脉道子更熟悉见惯,一路上又关不住话匣子,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李云茅已见识过了他无与伦比跟人聊天的本事,这一次绝不再没事插嘴,放任高云篆一人对付他。就在高云篆第七八次的心生出“这天没法聊了”的念头后,三人钻过一条石缝,眼前视野忽然一展,原是到了一条深邃山谷中。
      高云篆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到了。”

      眼前这一条山谷,狭窄幽深,一看便非是善地。只是三人乃是自谷中一条山隙中钻出,省了不少脚力。这时站在崖下,只觉扑面皆是阴风,杂着一股说不清的腥膻臭气,实在是难闻之极。
      徐北雁做了个要吐的模样,一手掩紧了鼻子:“高道长,这是什么鬼地方?这味道……人能待么!”
      高云篆同样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答他:“这是鬼待的地方,鬼不嫌弃就成了。到了这的人,死都死了,还挑剔什么!”
      “呸呸呸,某活得好好的呢!”
      “……”
      两人脱口又互拆台了几句,一旁自出石缝后就一直沉默的李云茅忽的开口,语调有些怪异,说不清是在叹气还是嗤笑:“果然是这里。走吧,应该就在前头了,你们小心脚下。”
      这山谷几乎照不进一线月光,黑暗一片,更勿论看清地面。但只凭脚底触感分辨,无非泥土苔草碎石之类,几人都有武艺傍身,断不会因此失足。徐北雁一时嘴快,念叨了一句:“难道鬼也会挖陷阱?”
      李云茅哼笑,口吻平淡如谈天气冷暖:“这妖怪谷的地上,不知弃过了多少妖物尸骨,无人收敛,沤烂入泥土之中。说不得你跌个跟头,手下就翻出一块烂了一半的妖怪骨头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把另两人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虽说高云篆道门出身,徐北雁又惯见沙场,但一想到自己走在一片沉泥销骨了不知多少年的残尸上头,任谁心里也舒坦不起来。两人顿时都闭了嘴,跟着李云茅埋头前行,却是没能察觉到带路的人莫名其妙的转换了。

      只是李云茅说得骇人,一路走向谷底,腥臭冲鼻,却不见什么妖魅鬼物再次袭来。整座山谷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丝活气和动静,宛如一潭死水。但越是这样沉静,越让人心中惶惶,难以预料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何事。
      李云茅大约也没想到谷中如今已是这般“干净”的局面,走了一段路,忍不住扭头看了看高云篆:“你找来的帮手到底是谁?”
      高云篆冲他嬉皮笑脸:“约定碰头的时间乃是丑时末,就在眼下了。你想知道,何妨自个去看。”说着话,抬手向着前方一指。
      那一片凝重的黑暗中,忽的有大片荧蓝鬼光绽放生灭,宛如上元佳节两京夜市的火树银花。只是这“烟花”非但不多彩绚丽,更鬼气阴森,触目生寒。再定睛细看,才发觉那片逐渐升腾起来的蓝光,是由大朵大朵的蓝色鬼火从山谷四面八方汇聚而成,无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淡蓝光点,飞蛾扑火般向着那一处凝聚,然后被蓝光尽数吞噬。
      李云茅难得的变了脸色:“妖鬼王要出世?”
      高云篆大约也察觉到了不太妙的气氛,但倒还镇定,想了想道:“貌似他是这样说的。可他又说,妖鬼王出世的那一瞬,有生死一隙,电光石火。他便是要取此机,斩这鬼王。鬼王一灭,整座东岭自然再无妖鬼祸害的后患。”
      他这样说,李云茅却好似松了口气的样子:“有本事抓住鬼王出世那一瞬的机会,这种本事,莫非是……他?”随后又笑了,“若当真是,早知如此,某何必多余跑这一趟东岭。”
      他两个“他”来“他”去,如打哑谜。徐北雁听不明白,也不耐烦听,踮脚抻脖直往谷底蓝光闪烁处张望。那蓝光愈来愈盛,渐可照彻整座山谷,三人距离尚远,犹可洞察周遭。只不过万物皆映照蓝光幽幽,更似鬼蜮。
      蓝光炽盛至极限,渐有实体似要凝出。整座谷中,骤起无根之风,扫荡天地。这大风卷动一谷沙石乱走,尘土飞扬,迷人眼目,几人不得不各自张袖遮眼避风。只是徐北雁窄袖披甲,没的遮挡,只好将枪一立,双手糊住了脸。偏又不肯安分的,将指缝拉扯开几丝,还要向外张望。
      一眼看出去,他登时连继续遮风也忘了,一个蹦高,手指前方大叫:“看!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蓝光之顶,谷底峭壁之前,一道刺目白电劈开夜幕,劈入虚形实影之中。这一道闪电并无雷声相随,却有一声全不类人的凄厉嗥叫随之爆起。刹那间蓝光扭曲,一闪极致之亮,可灼人双目,随后却以更快的速度暗淡下去。大蓬的蓝色光点似喷溅、似逃逸,伴着无数细微嘈杂的乱声,顷刻向四面八方窜散。
      徐北雁看得傻了,还保持着五指大张挡在脸前的姿势,喃喃自语:“这……这……”
      他还没理顺当自个的舌头,忽然双臂一紧,高云篆李云茅左右各提了他一臂,拖猪也似,扯着他撒开腿,就冲着谷底飞奔过去。徐北雁年岁虽是最小,个子倒是三个人里头最高的,被这样一拉,两只脚还跌跌拌拌搅在地面,恨不得在地上刨出两条沟来,简直苦不堪言。
      好在只跑了半程,那不理会旁人死活的两位道长又突兀停了步子。高云篆一把丢开徐北雁,却是抬头冲着左旁一座高岩上一拱手,大声道:“多谢了,杜师兄。”
      那高岩兀立于旁,其后深邃不可尽见,蓝光鬼气一泄,倒有些许月光战战兢兢的洒落,照见岩顶隐隐立着一人,星冠鹤氅,飘然若仙,一手倒提一把长剑,剑刃上夺目的寒光,比那月色还要亮上几分,如冰似水,冷气逼人。
      不过其人倒不似剑那般冷削,也向着高云篆回了一礼,朗声道:“高师弟,你要救之人应就在谷底,速速去吧。那二人被困时久,虽有冰剑囚龙阵势护身,到底被鬼气侵入一些,这两日你需先以丹药培其元气,三日之后,某自会登门为他们医治。”说罢,收了剑,转身欲走。
      这时,旁边忽又有人高喝了一声:“且慢!”
      然后就见李云茅抱着臂,笑嘻嘻的仰着头:“杜师兄,你怎么只顾着跟高师兄交代,难道不曾看到某么,枉费某对你那般思念。”
      “某从去年就念叨着了,你赌骰子输给某的两吊钱到底什么时候销账?”
      “还有,你自己不爱惹凡尘事,硬推诿到某头上的长安危氏那一摊子事要怎么算?”
      “还有……”
      岩顶那道士果断转身,充耳不闻李云茅的唠叨,双臂一振,身如白鹤,掠入其后深邃夜色中。
      他行动之间,身形挪动,倒似有一片深色衣角自他背后一闪而没,同行而去。只是夜浓如墨,那块高岩又是月光也照不明晰的地段,到底是真是幻,一时也颇难以定论。

      谷底最尽头处,仍是一片荒芜,并无多少曾被妖鬼盘踞的痕迹。只是崖壁下辟有一处天然石洞,不算太深,一眼望去隐约见底。内中影影绰绰,似有人、物迹象。
      李云茅准备得周全,这时翻出一只火折子晃燃了,借着微光,打头进了洞。洞内简陋粗糙,全无什么打磨痕迹,也算不得宽敞。一些枯草干枝胡乱散落在地,不似有心整理,倒好像是被山风不拘一格刮进来得多些。
      徐北雁在他身后探头:“这就是妖物的老巢?跟个寻常山洞没甚么两样啊,某还以为至少也要有一地骨头架子骷髅头才是!”
      高云篆白了他一眼:“这些鬼物不过吸人精魄气血,又不要生啃几口人肉,哪来的骨头架子给你瞧。多半都是在山谷外捉到了倒霉鬼,就地吸榨得干净,只余下一副皮裹的干尸罢了……”
      他正说着,忽见李云茅站住了脚,冲着徐北雁招了招手,又笑眯眯向前一指。
      徐北雁立刻上钩,三两步蹿了过去。步子迈得急了点,差点撞上个什么庞然大物,堪堪贴着鼻子尖停下了,再一定睛,惨叫半声,连忙蹦回了原地:“这什么玩意!”
      李云茅笑呵呵的:“你不是要看骨头架子?”
      三人前方的,正是一具狰狞骨架,足有一丈多高,呈人立欲扑之状。但观其骨骼形态,非人非兽,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巨大的双掌前端,雪亮爪尖足有五六寸长,纵然身化白骨,依然寒光闪闪,锋利非常。
      “这想来就是那妖鬼的原身……”高云篆气定神闲上前打量,“啧啧”两声,抬手指了指骨架胸腔部位,“被人一剑致命,毁了妖身,又蹉跎了这许多年,才阴差阳错改修鬼道的吧。”
      他指点的那一处,雪白骨骼中,有一道剑痕将胸骨尽数劈断,贯胸而过。断骨之口,皆焦黑似受火灼,想来伤其性命之物也非凡兵。
      李云茅也搭眼瞧了瞧,就扭头继续向前走:“灭妖身后改修鬼道,本也算是它的造化。只是不思悔改,仍一味害人性命修那邪门歪道,如今被杜师兄一剑斩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皆是自作孽。”
      高云篆点头称是,忽又笑道:“不过能劳动杜师兄出这一剑,也算它难得的造化了。谁人不知纯阳清虚真人门下杜云闲,一心修持天道,不涉半点红尘因果事。连祖师老神仙都称赞的天生仙骨,倒能来凑这一份热闹,杀这么个不入流的鬼物,啧啧,真是士别三日啊!”
      “杜师兄来走这一遭,倒当真叫人意外。”李云茅同感不解。不过立刻,两人便听已经绕过骨架跑到前头去的徐北雁叫了一声:“这里面有人……呦哈哈,好漂亮的一个娃娃,跟年画上的小仙童似的!”

      再向前数十步就是山洞尽头,污糟一片的地面上,横卧着两人。一名韶龄女子,还有个八,,口,,九岁的男童,皆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这两人想来就是舒家姊弟,果然高云篆一见,立刻飞步过去,将那女子扶抱起来,柔声连唤:“舒姑娘,舒姑娘!”
      李云茅站在一边咳了一声:“杜师兄说了,他们被鬼气侵体,要昏迷一段日子,你现在就是叫破了嗓子,也叫不醒人的。”
      那一边,徐北雁倒是好奇的一直伸手去戳那名男童的脸颊,戳了好几下才抬头傻笑两声:“这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娃娃真软,跟棉花团似的……哎,某才戳了两下,怎么脸蛋就红了一大块……这也太嫩了吧!”
      李云茅左看看高云篆,右看看徐北雁,一抬头捂了捂额头:“一人背着一个,走了!再不走,留这鬼窝里等天亮么!”

      当下高云篆当仁不让背起了舒广袖,徐北雁乐颠颠又颤巍巍的将舒心抗上肩,三人循着来路退出洞去。这时天色犹是浓墨般黑,聊胜于无的一点月亮光像是兑进墨汁中的水,将眼前一切涂抹得一塌糊涂。好在谷内地形并不算复杂,一路磕磕绊绊,倒也还称得上顺利的摸出了谷口。
      一出妖谷,月色豁然清朗,淡银粉般筛落地面,照见一颗盘虬老松,苍枝如盖,正蔽在谷口处。那松树干足有合抱粗细,其下黑乎乎的,像是一个人斜倚栽歪在地上。
      李云茅几步过去,用火折子在面前一晃,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此人大约就是董山。”
      那人或许已只能用一具枯骨称之,蜡黄皮肤绷紧在一副骷髅架子上。要不是有身上衣物布料佐证,全然一副已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模样。他身上尚松松挂着几截崩断的麻绳,茬口新鲜,李云茅拈起一头看了看,又丢下了:“来帮把手,让他入土为安吧。”
      徐北雁愣愣的眨眼:“好不容易找见了人,哪怕已经死了,也该将尸首带回去给董老丈才是。你这就地埋了……是个什么道理?”
      倒是高云篆很能心领神会,找了块平坦地方放下舒广袖,就挽了挽袖子过去帮忙挖坑,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必呢?何况是这般不得好死的暴毙模样,让董老丈见了,徒增伤心!”
      徐北雁对此仍是似懂非懂,但瞧李、高两人已经麻利的将一个坟坑挖得初具雏形,只好也搁下舒心上前帮手。不多时挖出了大略足够的深度,李云茅过去提起那具枯骨微一吐力,搬了起来,却轻轻“咦”了一声。
      没了尸骨遮挡,树根下一个约有两尺见方的土坑露了出来,坑掘得颇深,内中却空无一物,想来就算曾有过什么,也已被取走了。三人互相看了看,这次倒是异口同声的道:“鬼茯苓!”
      然而鬼茯苓终归不知何处去,眼下非是纠结此事的时候,三人一同将董山尸骨安置到挖好的坟坑中,临填土时,李云茅又一伸手,从他脖子上拽下一物,找出块帕子裹了,道:“给董丈留个念想。”随后七手八脚,填实了坟坑,也不好立碑,就折了根松枝斜斜插在了坟土前。
      回程路上,徐北雁倒似有所感,抓了抓雉冠上的翎子:“跟董山这样稀里糊涂做了枉死鬼的,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东岭上还有多少。说不定前些日子跟着某回家里去闹的那个什么……滑州人氏……也是个同样遭遇的倒霉蛋。”
      他说着话,又掂了掂背上的小舒心,“嘿嘿”一笑:“这姊弟两个却是命好,这叫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吧,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造化呢!”

      三人此后路上再无耽搁,终是在天色将明犹晦的时分赶回了醉蝶村。一到村口,就见灯笼火把通亮,照见数条人影在光下晃来晃去,也不知已经在此等了多久。
      等候的人中自然少不得谢碧潭。他被李云茅一掌击昏,再醒来时已过了午夜。陪在卧席边的是黄金履,见他醒了,期期艾艾难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道:“他让你放心……”
      谢碧潭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屋顶发了会呆。他心中纵然有脾气,也发作不到黄金履身上,半晌后一个挺身爬了起来,还能冲着黄金履笑了笑:“某晓得了,李云茅还说了什么?”
      黄金履早翻来覆去背的滚瓜烂熟,立刻道:“李道长还说,他天明前必然回来。”然后看看漆黑一片的窗外,又补上一句:“现在已丑时过半了。”
      谢碧潭立刻没半点犹豫,起身穿衣,一副要外出的架势。黄金履料想拦他不住,也不作那无用的功夫,只道:“董丈在灶火上温着热汤,某陪你吃上一碗,暖暖身子,然后同去村口等李道长和徐小将军回来就是。”
      这般冬夜寒风料峭,一个疏忽,少不得就要害上一场风寒。谢碧潭自个就是个医者,断不会由着性子折腾自己撒气。当下二人吃饱穿暖,董老头与族中另一个后生也执意一同,四人打了几盏灯笼,又带了袖炉,便往东北向通往东岭的村口过去。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边沉黑微褪,渐渐透出一点极深的靛蓝颜色的光景。

      谢碧潭远远瞧到那一行人从山路尽头渐渐透出轮廓,又一点点清晰成了淡灰色的影子,再到衣履颜色、身形姿态……一一鲜明起来。鸭蛋青的天光还是灰扑扑的,徐北雁的红袍银甲、李云茅的蓝白道袍,都一并黯淡得不再那么鲜明……谢碧潭忽然眯了眯眼,将怀里的袖炉也搁下了,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走过那几步后,扭头正色问黄金履:“是某眼花了?怎么有两个穿道袍的?”

      然而待人走到村口,近到可以彼此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谢碧潭才察觉不是自个眼花,而是实实在在两个人上山去,三……四……五个人下山来。
      瞧着那浩浩荡荡有男有女的一队人,不止大半是陌生面孔,甚至还有个年轻姑娘与小孩子昏迷不醒。当下留在村里的几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数,忙听着李云茅的安排套车的套车、预备汤水的预备汤水,然后又要将董老头拉到一边说话,又要将高云篆向几人重新引荐……这脚不沾地的一通忙下来,天光已是大亮,前前后后一个多时辰,谢碧潭硬是没有找到能跟李云茅独处的机会。不要说事后算账,连说上两句话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有节有理别扭万分。
      直到借用了董家的大车,将舒广袖姊弟安置其上,又成了一群人同回长安城去。谢碧潭被李云茅撵去车里与妇孺一同,说得极为动听:“碧潭的医术某等都是信得过的,这一路上舒家姊弟有他照料,想来高师兄也放心。”随后便毫不客气的牵走了原本谢碧潭骑来醉蝶村的那匹马,当真其心昭然若揭。
      谢碧潭满心想着“回去再和你算账”钻进了车厢,却忘了这一群人,除却黄金履和徐北雁,都是要往自家去的。倒不是吝啬那几分住店的钱帛,而是舒广袖和舒心身受鬼气侵袭,在等着杜云闲应约前来的这几天中,少不得要行些道门丹宗手段,乃至岐黄医道,妥善照料。这样一来,当真只有问岐堂最合适不过,别无二选。

      车行路上,少不得颠簸晃荡,纵然里头厚厚垫了两层棉褥,也一样舒坦不到哪里去,更全然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延请大夫上门时的精致马车。谢碧潭将里头半截车厢让给舒家姊弟,自个只能牢牢把着一根车棂稳住身子,仍少不得被晃得有些头晕,倒还不如在外头骑着马被北风刮着好受。
      默默又在心里记了李云茅一笔,谢碧潭穷极无聊,只好转去打量舒家姊弟。先前乱成一团也不及细问,只简单问了问了姓名与病症情况,如今终于得了空细看,才觉舒广袖那一身装束很有几分眼熟。虽说改成了雪青鹅黄颜色的袄裙,到底臂上数串金铃银钏,背后牙雕玉缀的一双短剑是收敛不住的。他愣了愣神,一伸手挑开半边棉车帘,立刻先被灌进了一嘴的冷风,然后才能对正在赶车的高云篆问道:“舒姑娘是……忆盈楼弟子?”
      高云篆熟练的甩了个响鞭,扭头笑道:“哈,倒是忘了,苏四娘如今是在万花谷秉承‘琴圣’名号,说来你们倒算得上半个同门,更不生分。”
      “这倒也是……”谢碧潭又看了看那昏睡在一处的姊弟二人,“只是舒姑娘的弟弟,也与她一路?某怎么记得,忆盈楼中不留男徒?”
      高云篆登时大笑起来:“舒心才能有多大,他过了年也不过刚满十岁。不过忆盈楼不留舞勺之龄男子,因此舒姑娘也在早作打算,要为舒心物色一个合适的师门去处。”
      谢碧潭登时有了兴致,喜滋滋道:“万花谷历来与忆盈楼有旧,何不送来青岩学艺。”
      “青岩自然是好,不然六娘托身的千岛长歌舒姑娘也颇属意,只是……”高云篆揉揉鼻子苦笑一声,“舒心有自个的主意,他不愿去青岩,也不想往千岛湖,倒是心心念念想要去……北邙天策府。”
      高云篆话中满满的无可奈何之意,想来为此舒家姊弟必有争执不下。只是他话音刚落,骑马走在马车一边的徐北雁忽的大声道:“好男儿,有志气,就该往军中磨筋炼骨。叫北邙山的风打磨过,才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
      他一句话,登时换来车内车外三声干咳。李云茅咳过了,还要道:“徐小将军,某那华山巅顶的风雪,比起北邙,不知何者更胜一筹?”
      又向高云篆撇了撇嘴:“等舒心当真叫了你一声姊夫,你再操心他的前程也不迟。”
      最末了冲着谢碧潭一挑眉梢:“回车里呆着去,也不怕呛了风!”

      好好的一场闲话登时被李云茅拆了个七零八落。谢碧潭闷闷的缩回车里,躺也躺不得,坐又坐不舒服,只好斜倚着盯着车顶发呆。那车晃晃悠悠,渐渐的也被摇出点朦胧睡意来。只是才一要合眼,车厢外壁又“咚”的一声,似有人用马鞭之类用力敲了上去,随后就听李云茅在外头高声道:“别睡过去了,不然下了车第一个该抓风寒药的就是你了。”
      谢碧潭终于恼了,一把掀开车帘,怒道:“李云茅!你从昨个开始就在跟某过不去!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那一股怒气冲头,当口上全然顾不得什么。但一句话吼出去,从昨晚累积至今的一肚子怨气和委屈宣泄出几分,脑子也登时清醒。谢碧潭就着抓着车帘的姿势僵在了那里,几乎没眼去看其他三人的反应,进退两难,一时无措。
      大约那三人也没料到如此,甚至连徐北雁都好似觉出了几分气氛有异,难得的没有开口接上什么不着调的后话。倒是李云茅叹了口气,勒着缰绳靠过去,也没说话,只探身把谢碧潭抓着车帘子的手掰开了,似有意又似不经意的在掌心握了握,塞回了车里,又把车帘一扯,重新遮了个结结实实。
      随后他直起腰,用鞭梢在高云篆脑后轻敲了一记:“怎生赶车呢,都要走到雪沟里去了。跌了你没人稀罕,跌了舒姑娘和舒心怎么办!”
      那几人也纷纷回神,赶车的赶车,催马的催马,又复说说笑笑,将适才短暂失态轻轻就此揭过。

      这一路上,变得最没话说的,反倒是车内的谢碧潭,和车外后半程一直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模样的李云茅。

      再无什么波折的顺利回到问岐堂,待到将人一一安置时,倒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问题。黄金履和徐北雁自然各回各家不需费心,谢碧潭那间最宽敞的正房毫无悬念的腾给了舒家姊弟,只是回头便见他抱了一卷铺盖出来,看都没看旁边李云茅的屋子,脚跟一转,直奔问岐堂前堂。
      李云茅愣了一愣,脱口道:“碧潭你要睡到哪去?”
      谢碧潭板着脸用下巴指了指医堂:“前头有张软榻可以睡觉,你跟高道长在你那屋里挤一挤好了。”
      李云茅又是一噎,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道:“晚上多拿两个火盆到前头去,那屋子太空,小心着凉。”又冲着高云篆笑了笑,“高师兄,咱们倒是好久没挤在一块睡觉聊天了,倒也有几分想念。”

      只是当真到了晚上,嘴里说得好好的李云茅盘膝坐在被窝里,也不知搭错了哪一根筋,自打高云篆进了屋,就挑剔得没头。从“洗脚了么?”到“净面了么?”再一直问到:“沐发了么?”林林总总没完没了。
      起先高云篆还能答他两句,后面听得烦了,嫌弃的用脚插到李云茅背后,左右拧拧挤出一块空地,立刻钻进被窝躺了下去,不耐烦道:“天天沐发的那是万花谷的弟子,谢先生睡在前头呢,你想人家就去找,别烦某睡觉!”随后将被一提,直接连脑袋都遮住了,摆明了再不想理会李云茅半句。
      李云茅倒是还坐在那里,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拄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足足坐了两刻钟,才长身而起吹灭了灯火。他自个却没说躺下,反而就那么一身就寝时的装束,出门去了。
      身后高云篆蒙在棉被中咕哝:“唉,泼出去的水……”

      问岐堂前堂已经没了灯光,静悄悄的也不闻人声动静,似是谢碧潭早已经睡下了。李云茅一身单衣晃过去,轻轻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应是从里头拴上。平日两人方便前后进出,这一道门不要说上闩,至多也不过虚掩,还是要在风雨天气才会关好。如此一推不动的经历,对李云茅来说倒是第一遭。
      他推不开门,便也不作白费力气的事,懒洋洋向后倚在了门板上开口:“碧潭?睡了?”
      屋里没人应声,仍一片寂静。李云茅耳力好,听得出内中其实是有轻浅的呼吸声。不是熟睡时的绵长舒缓,倒带着几分屏息静气的刻意。
      只是他不去揭穿,仍用那副不疾不徐的口气,似两人就在面对面聊天般道:“有一桩旧事,某想了一阵子,觉得还是要说给你听听。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带了些故人音容,不免竟日萦思。如今你既是睡了,想来是与此事缘薄。某姑且说之,你听得或听不得,但看随缘。”
      说罢这席话,李云茅抬头看了看天,城中夜色不比昨晚妖怪谷中,星河灿烂,弦月如冰,映照地面一层微微结起的薄霜,天地间倒有数分白亮光色,照得剔透。纵然身在皇城小院,却多了些旷野豁迥之感,星极而目眩。
      他就那么怔怔的仰头盯着天悬河汉发了会儿呆,似是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这片刻的耽搁,忽然耳根动了动,听到屋里像是有极小心的轻轻脚步声,往门口方向挪了过来。
      李云茅将那点动静捕捉得清楚,眼前立刻勾勒出一幅谢碧潭纠结着小心翼翼蹭过来的模样,不免失笑。可惜的是没能笑出来,一张嘴,却先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在静夜之中更显得极为响亮。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开了,还好李云茅见机得快,立刻站直了身子,才没一个倒栽葱的倚着门板跌进屋里。他跳了一步一转身,没来得及开口,谢碧潭的脸已经黑了,横眉立目盯着他松松垮垮的襟口:“李云茅,你想冻死的话就换个地方,别堵某的门口!”吼完便要摔门。
      李云茅忙一伸手扳住了门,那冰凉的手指擦过谢碧潭掌缘,后者待要甩上门的力气立刻弱了几分,叫他轻轻松松挤进了屋子,还要笑嘻嘻道:“刚刚出来时没觉得冷,这会儿倒是有点凉了!”
      谢碧潭不接他的话茬,回身却往偎在小炉子上的汤罐里倒了碗热水给他,自个又坐回软榻上去。到了这时,再装作脸色也没什么意思,谢碧潭已是拿自己的心软没奈何,只能扭开脸不看着李云茅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偏要半夜来说?”
      李云茅一口气灌下了热水,又把温热的碗捂在手心贪图那点热乎气,笑道:“也不是非要半夜来说,而是适才和高师兄睡下前,偶见夜空星河悬挂,明灿非常,才有所感而已……碧潭,当日某在郭家废园与你照面,觉你有几分故人之感,却不曾与你说过罢!”
      他的话题转入得太快,谢碧潭犹还冷着一张脸,没那个一问一答的心情,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云茅还是笑眯眯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依稀靠着窗口泄进来的月光照见彼此。谢碧潭只能从他说话的语调中揣摩他此刻表情模样,听他带着笑,悠悠道:“那位故人,将某从出生抚养到八岁,直到老神仙祖师将某带上华山,此后再也不曾见过。”
      听李云茅提起当年长辈,谢碧潭却不好再冷言冷语的不敬下去,更因今夜这无由来开头的忆往昔,总让他心生一种惶惶之感,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下,问道:“纯阳宫又不禁门中弟子下山探亲,如何会再也不曾见面?”
      “他啊……”李云茅的语调渐觉缓慢,像是回忆,又好像在思索着该怎样回答,“他同样是个道士,只是与纯阳宫这般开宗立派不同,乃是云游四方行脚天下,聚散……随缘……”
      “你找不到他,因此再也未见过他?”
      “……算是吧。”
      两人间兀的便陷入一场沉默中,一个怀着不想说出口的忧思,一个陪着对方忧思。明明是在软榻之上、暖炉之旁,却倍觉冬夜清冷。
      谢碧潭受不得这般氛围,便去挑破话头:“你讲这些与某听,莫不是要说某有似你这位前辈之处,才叫你生出故人之感,进而……”他眼睛亮晶晶带点笑的,目光向着屋中四下一转,“才赖到问岐堂住下?”
      李云茅也笑出了声:“碧潭与某,当是缘分。故人前情,不过是极开端处的一点引子罢了。”
      谢碧潭顿时两腮微烧,两人不尴不尬了一整天,乍一听这等私密言语,几乎不适。虽说一片黑暗中不大会被发觉,他还是微微扭开些脸,又闭上了嘴巴。
      李云茅倒是继续说了下去:“道长虽然出身玄门,但孤身云游四方,也学了一手医术。当年他又要抚养某,日子过得不免清寒,寻常也替人治病看伤得些嚼裹。想来那时他一人很是辛苦,某自幼却是个淘气的,只会为他添烦,不曾叫他省心,当真是……哈,当真是惹人厌之极。说不得道长因此再不想见某,也是该然。”
      他这段话说得口气轻快,但内中又是几许伤怀,又是几许怀念,端得复杂万分。可纵然是这样,言辞间满溢出亲昵孺慕之意,切肤切骨,万缕千丝。谢碧潭听着,微微发怔,忡怔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呆呆道:“你同某讲这些,却又是什么意思?某未曾见过你口中那位道长,更谈不上相识……”
      忽的见黑暗中李云茅影影绰绰站起了身,端端正正的,冲着自己一揖:“此事若不分明,某唯恐唐突了碧潭。”
      谢碧潭彻彻底底的被他绕了个糊涂,直到受过了李云茅这一礼,才回过味来,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唐突”二字,先前二人相处时间或的耳鬓厮磨情形一股脑跳出眼前,几乎里外发烧,结结巴巴道:“唐……唐突什么?”
      李云茅没直接答他,却道:“昨日在董丈家中,是某睡得有些糊涂……当年某尚是稚龄,道长一手照料着生活起居,夜中也自是与他同睡一处。某……”他蓦的有点结巴,似是不知该怎生描述。谢碧潭却福至心灵了一般,踌躇了下,进而恍然:“你睡得糊涂了,将某当做了你那位道长前辈?”
      “正是如此。”李云茅回答的调子有些虚软,却无否认。
      谢碧潭的脸色登时半红半白:“所以某……某……时,你才会像是睡魇了般惊醒,之后又……一直让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你……某……”
      李云茅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握住谢碧潭的。指尖相触,谢碧潭却猛的向后一缩,叫他握了个空。他便又站在软榻旁苦笑:“某自幼被道长抚养,敬他如师如父,亦成半生之憾。因此那日在郭家废园见你,便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心。只是后来情不由己,却非是起初所料。某性子疲沓,得过且过惯了,要不是昨日受了那一惊,也未尝细思这一遭因由。只是……委屈了你半日。”
      谢碧潭坐在床边,缩回去的手没处放,捏紧了身下的被褥。一时脑中乱糟糟的,想开口问些什么,又不知欲问为何。甚至心口满满涨着纠结一团的心思,也辨不清是恼怒多些,还是委屈多些。那片刻间的千回百转,叫他整个人都有些无力,蓦的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了,向后一仰,一副颓然模样倒在了榻上。
      只是他才倒下,眼前本就是昏黑的夜色中再添一暗。前一刻还站在那边苦笑的李云茅,一膝曲下跪在了软榻上,合身向前一倾,端端正正覆在了谢碧潭上方。双臂撑着被褥支起身子,卸了冠簪的墨黑黑头发却水般泄下,发脚微凉擦过谢碧潭脸颊,将他笼在其中。
      便听得李云茅缓缓字字道:“碧潭就是碧潭,纵映星影万千,亦非九霄河汉。”
      这一遭叹气的人成了谢碧潭。他本是个弃了形象,四肢无力般摊开在榻上的模样,这时双臂又突兀生了几分力气,忽的抬手,将李云茅近在咫尺的脸捧住了,又向下拉了几分。
      相距不过一尺远近,即便房中光线昏暗,如此近的距离,也勉强能看清彼此五官轮廓。谢碧潭用目光使劲从那张脸的额头开始,一寸寸烙过眉骨眉梢、亮灿灿的一双眼、颧骨鼻梁、薄唇下颚,巡梭两遍,将心一横,手上用力的同时自个也抬起些头,狠狠一口对着那时常总微翘带笑的嘴唇咬了下去。这一口没半分留手,“吭哧”一声,一股腥甜味道立刻在唇齿间蔓延开,甚至有微微的湿润感自嘴角滑落,沿着颔骨一路流下去。
      李云茅吃痛,整张嘴巴里外满是血腥气味与烧痛麻木之感,此时莫说亲昵厮磨,就算将块石子塞进他的嘴里怕是也觉不出什么了。只是纵然挠心般疼,他却不肯挪开分毫去。双臂一塌,将上半个身子都结结实实倾了下去,死死锁住了谢碧潭。
      他便一边这样摁住人,一边用嘴里那条好似已经成了别的什么无知无觉的物件的舌头,难得笨拙的舔吮过嘴角唇边、两腮下颌,最末了停在眼皮附近,试探着轻舐了一下。
      谢碧潭一抖,本能的合了眼。濡湿的触感压在眼上,又酸又热又涨。他没能忍住的眨了眨眼,忽觉眼角一阵发热,湿烫不堪。然后便听李云茅含糊不清的还要带点笑道:“怎么哭了?”
      谢碧潭不想理他的废话,扳住他双臂猛一发力,腰腿一同配合着,竟是很利索的翻了个身。两人位置登时倒转,李云茅仰面躺在软榻上,眼神晶亮,似是含笑。
      谢碧潭依稀记得,自己抱出来的这床被褥素底暗蓝花,李云茅生得那般好相貌,此时若有灯光,照见暗花布面上鸦鬓清容,想是极美。只是虽看不见,却不妨在心里头勾勒一番,两人相识不过数月,倒是连一眉一眼、一颦一笑都已烂熟在胸。谢碧潭凭着记忆一点点伸手在李云茅脸上摩挲下去,直到嘴角,忿忿想到:“只这张嘴,偶尔最是叫人生厌!”便又没迟疑的埋下头去,堵住满口的血腥滋味。
      李云茅很乖巧老实的任凭谢碧潭折腾,只伸手环抱住他后背,一边轻微的“嘶嘶”吸着凉气。他嘴上的伤口着实不浅,如今麻木渐褪,再被谢碧潭这般毫无收敛的舔咬,滋味相当之精彩。好在非是忍受不得,又是自己跑来负荆请罪在先,也就由他去了。
      直到谢碧潭似是得了趣,一路渐渐拉开松垮垮衣领啃咬上咽喉锁骨,李云茅才一抬手扣住他的后脑,顺势压进了自己怀中,低声笑道:“明儿不打算见人了?”
      谢碧潭鼻尖贴着他胸口热乎乎皮肤蹭了蹭,也小声笑了:“你以为你明天还能见人?”然后一拧身从他身上蹭了下去,端端正正摸到枕头上躺好,一本正经的道:“睡觉!”
      李云茅应声也躺好,头并着头,挤在一床棉被中。身周热腾腾烧灼般的空气随着气息平复也渐渐褪回了寻常温度,甚至露在被子外头的脸颊还能稍微觉得几分凉意。李云茅不经意扭了扭头,望到屋子另一侧照透一片银白的窗户。夜渐深,月光星光更明亮数分,好似在窗外悬了一挂明珠,亮堂堂的映了光进来,无可捕捉,无所不在。
      谢碧潭也跟着他往同一个方向张望,看了那窗户,也看进了一眼的星光,然后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自个在那“嘿嘿”的轻笑出声。
      李云茅问他,他不肯答,装作已要睡过去的样子。而等到困意当真也爬上了李云茅的头,他偏又小声的开口,像是试探着自己是否窥破了什么秘密:“董丈二十年前见过的那位道长,就是抚养过你的前辈吧……”
      李云茅那边没有动静,似是睡了。
      谢碧潭便当做他默认了,又极为轻声道:“不知那位道长的名讳是如何称呼?”
      他腰间突兀搭上一条手臂,圈紧了,才有颗头靠过来,说梦话般凑着耳边喃喃道:“夜悬明光,普照无垠。汇为河汉,是称明河。”

      等到第二天起身梳洗,李云茅才晓得了谢碧潭为何一早就打着张罗早饭的名号躲去了厨房。铜镜中的白衣道长眉目如画、半面清俊,下半张脸却没得眼看,半个嘴角都紫红颜色的肿起来,还带了些细碎的黑色血块,当真万朵桃花开遍地后,只剩一片狼藉。
      李云茅闭上嘴又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概除了找顶幕篱来戴,再没第二个能遮掩的办法。想到这,便洒脱了,抛开铜镜,浑然无事人一般出门去了后院。
      当头撞上正在喝水的高云篆,大半口水都“噗”的一声喂了地面。李云茅很嫌弃的挪了挪脚,说起话来还有点含糊不清:“教养呢!”
      高云篆少有的没回嘴,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乐,笑够了站起来,还要挤眉弄眼的往厨房瞧,一边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
      李云茅张嘴比他快,毫不客气的堵了回去:“等什么时候舒家娘子成了某的亲师嫂,你这纸上谈兵的再来说笑莫不迟,到时候一定洗耳恭听。”
      高云篆没提防,被结结实实扎了一记回马枪,登时脸都青了。憋了半天气,终于把一车的话在自个肚子内缴销完毕,抹了把脸冲着李云茅龇牙咧嘴:“你够狠!”
      李云茅抱着双臂冲他笑:“碧潭脸皮薄。”想了想又补充道,“内外有别。”
      高云篆觉得再不能继续搁这里听他说话了,不然不消吃早饭,气也气了个八分饱。笼起袖子,哼哼着往正房去探望舒家姊弟。李云茅心情颇好的目送他,一回头瞧见谢碧潭正在厨房门口露了半边脸,也不知听没听个全场,乐不可支的看着自己笑。
      不过这样一来,随后当真再没见高云篆提及昨晚之事打趣二人。谢碧潭不免觉他也是个豁达性子,提放有度,倒多生出几分好感。那言词态度之上,自然而然也就带出了些,将些原本有点不大好意思的尴尬都撇开了。

      撇开这一层,便到了正经的事务上。三人吃罢饭,往正房再去探望舒家姊弟情况。昨日高云篆已先将随身的几样丹药给她二人灌了下去,又有谢碧潭埋了一路银针,固阳培气正神。此时看来,已不似刚出妖怪谷时那样白惨惨气色,但仍是昏迷不醒,全然不感外物。
      这一种鬼邪感症,因其源头不同,救治之法各别。谢碧潭医术再妙,与此全然不通,只能做些不痛不痒的细枝末节手段。倒是李、高二人显然对他们口中那位“杜云闲师兄”很是信得过,反过来开解谢碧潭道:“杜师兄约了三日之期,便定然无事。待到后日他来,舒家姊弟就无碍了。”
      谢碧潭虽不曾见过杜云闲,回长安的路上,却没少听了徐北雁绘声绘色描述,直讲得如神仙下界一般。他当时心中梗塞,胡乱应声,如今一天云雾拨开见月明,回想起来,倒很有几分兴趣,笑道:“听徐小将军说,杜道长担着一身斩妖除魔的厉害本事,莫非于医道上,也颇有造诣?这倒当真是个奇人!”
      听他这样问,高云篆与李云茅互看一眼,却都有些呐呐。高云篆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某二人与杜师兄做了十几年的师兄弟,也是从来不知他会看病治人的……只是他无有诳语,何况对此干系性命之事。因此既然开口说了,想来就有他的法子来医……某倒是比你还要好奇,想看他用何等办法解祛舒姑娘和舒心身上侵袭的鬼症。”
      谢碧潭闻言一噎,再看李云茅,那一脸神色摆明了也是与高云篆同一路心思,没有半点私藏。他登时无语,拿过一旁湿布巾默默揩了揩手,起身出门:“某还是……给舒姑娘和舒心再煎两剂定神养气的药去吧……”

      谢碧潭一脸颇难领会他们师兄弟想法的表情离开,李云茅靠着小几屈肘支着头,并不在意那些。却是看向高云篆笑嘻嘻道:“杜师兄以前断不是这样的性子,你既在某之前就见过他,说不得总要多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高云篆很是无辜:“某要是晓得,早掏出来跟你下酒了,还会等到你来问不成!既然不说,自是同样不知。”
      李云茅盯着他的眼神中,登时写满了两个大字:“不信!”
      高云篆被他一瞬不瞬盯了好半天,终于受不住的撇开脸:“成了成了,把你那锥子眼收收,贫道一身正气,不怕你个捉妖拿鬼的半吊子!”
      然后顿了顿,又用不大确定的口气道:“某倒是隐隐约约听说过一星半点,似是与他那个打小亲熟的朋友有点关系,但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也不知当得当不得真。”
      “打小亲熟的朋友?”李云茅皱眉,努力想了想,终于从记忆角落挖出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小时候来过纯阳,还被某……不对,被你塞了一衣领子雪的那位万花师兄?好像叫……叫什么来着,当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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