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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鬼夜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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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长安城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前几天还依稀停留在深秋的寒气,一夜之间冰冷凝结。清晨再推开窗,天地间已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细雪无声,悄然落了半个夜晚。
谢碧潭的伤病早已痊愈,这样冷的天气里,懒洋洋不愿动弹。开了问岐堂的门,就守着火盆看他那似乎永远看不完的医书药典。一旁小炭炉上煨着姜枣汤,甜中带着缕辣的暖洋洋滋味飘了半间屋子,久久不散。
李云茅也跟过来蹭姜茶喝,他若不出门,更是从早到晚闲得厉害,抱着个茶碗一边喝一边打瞌睡,十分碍眼。
谢碧潭搁下书卷,捡了个枣核砸他的头:“你当真这样闲,去把马和驴子喂一喂,再扫扫院子里的雪……早上才起来能有多久,又要没精打采的睡过去!”
李云茅人懒散着,反应却不慢。一歪头躲过了枣核,叹了口气:“贫道难得浮生半日闲,过几日到了寒衣节,怕不是又要忙起来。”
听他这样说,谢碧潭忽而有了兴趣,欠欠身看过去:“长安本是太平天子都,某到此两年,除了偶尔听闻村妇野老说些当不得真的鬼狐禅,再没什么蹊跷诡事。怎的自从你到此,连妖魔鬼怪都要一窝一窝的送到眼前,这当真不是你……”他拉长了调子,自己倒先忍不住笑出来,“扫把星?”
李云茅眉头都没动一下,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忽然一手拄了头,撇了撇嘴角笑了一声:“某是个道士,自然与妖魔鬼怪之流有扯不开的渊源。扫把星不扫把星不知道,不过,碧潭啊,你倒是也多了个乌鸦嘴的本事呢!”
他话刚说罢,还不待谢碧潭着恼,街上忽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吵闹,约有三五个人的脚步声杂乱在一块冲到了问岐堂前。紧接着,“砰”的一声,虚掩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了,呼啦啦尽拥进来,大呼小叫道:“李道长!李仙长!李神仙可是在这里!”
谢碧潭被突如其来的变数惊了一跳,目瞪口呆片刻,才匆忙起身:“几位,你们这是……”
在他身后,李云茅也施施然站了起来,抖了抖袖子,抽出无形无状插在后颈的麝尾一掸,清咳了一声。
只一声,那一群人目光一转皆落到他身上,随后再没人理会还摸不清状况的谢碧潭,又一涌而至,七嘴八舌乱叫一气,满口都是:“仙长救人啊!仙长有人撞鬼了!”云云。
李云茅挽麝尾,振白袖,十足的仙风道骨,不紧不慢移步到人群中,笑道:“几位莫急,究竟发生何事,仔细说来。”他笑容温和,谈吐有度,无形中定人心神,叫那几名慌乱不堪的汉子顿时也冷静了许多。当下互相看了看,便有个看似最年长的中年人上前一步道:“某姓徐,家在靖安坊,这几人都是某家中兄弟子侄。听说道长是从华山纯阳宫来,有一手捉妖降鬼的好手段。眼下家里一位侄子身上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没奈何,打听到道长大名,才特意找来相请。”他说着话,又上下打量李云茅一番,见他年纪轻轻,但又是一身仙风道骨的气度,一时间信和不信,各占了五分,话到尾声不免带了些吞吐。
李云茅不以为意,伸手向坐席一引:“不敢,贫道正是来自纯阳宫,不过略有几分道门手段罢了。徐丈家中究竟发生何事,请慢慢道来,容某一听。”
他客客气气邀人上座,谢碧潭背过身翻了个白眼,转回头也温和笑道:“正是,急事缓办,究竟发生什么,说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几位坐。”就顺手提起煮得正好的姜枣汤,一人添了一杯。随后本是要走,犹豫了下,提起的步子又放下,在稍远的位置捡了副座头也坐下了,装作不在意的竖起了耳朵。
那姓徐的汉子喝了口热汤定了定神,道:“某家那侄子,有个亲近的远房表叔在洛阳做果毅都尉,就是北邙山脚下的那座天策府里头,他就也跟着去了。十四岁就入了军籍,过了三年才得了空回来长安探亲。这是某族里难得一个有出息的,大家自从得了书信,就盼望得紧。谁想到数着日子等到了,本说前个晚上到家,结果误了宵禁进不得城,昨儿个早上才回了家。一进了家门,就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发直。虽说给水也喝、给饭也吃,但不说话,也不答语,直愣愣的坐了一天。等到了今儿,忽的就闹了起来,直嚷着自己是什么河南道滑州人士,开元二十五年来长安投亲……满口的胡说八道。道长,凭您来说,这不是被鬼撞了身又是什么!某那弟妹险险急得背过气去,好在有街坊指了您这里,某才忙忙赶过来了。道长,这鬼撞身的毛病,您可能治?”
眼见这老实汉子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脸红气涨喘个不休,李云茅倒还气定神闲:“若是如此,当真似鬼魅惑人之症。你说你那侄儿进城归家后已有不妥,多半是在城外招惹上了什么……不知他是何时自哪座门入城?”
“约是……五更过了不久,是卯时吧,从延兴门入的城。”
“延兴门……”李云茅微微一怔,不自觉抬起眸,向着东方望了望。
他身在问岐堂,纵然展目,也不过屋内方寸远近。只是谢碧潭斜刺里正可看见,那一瞬间,李云茅眼眸中的神态似是极远极远,透墙穿屋,望出开明坊,望尽长安城,直远到一个自己不熟悉不清楚的地方。然后,一触而收。
谢碧潭还沉浸在那一眼之望,恍神中,听得李云茅已经三言两语与徐家几人论定,也不再回后面准备什么,就将麝尾在臂上一搭,随同便走。自然走时还记得叮嘱一句:“非是什么大事,说不得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谢碧潭匆忙“啊”了一声,回了神,赶快也跳起身,跟了几步到门口,才觉出没话说,只得讪讪道:“那某等你回来吃饭……”就又缩了回去。
靖安坊距此并不算远,徐家几人的脚力,往返一趟也用不了大半个时辰。李云茅比他们还要快些,跟随得游刃有余。一袭白袍踏雪,衣带当风,正是个超凡脱俗的仙长模样。
许是徐家的事左右街坊都已听闻,候得几人一进了靖安坊,立刻就有人打招呼过来,无非都是些“你们家雁子怎么样了?”“这是请了道长回来驱鬼了?”之类。李云茅在那诸多瞩目中仙气飘飘的走过去,阵脚扎得极稳,俨然成竹在胸。
只是眼看着就要到了徐家门前,已能远远瞧到院子前聚集了一群人正在围观张望,忽的院子里起了一阵骚动,似有什么事情发生。
徐家几人登时急了,脚下顿时加快,要赶回去看个究竟。而李云茅却步子一顿,硬生生刹住步子,有点意外的抬头看了看前方。
就这一刹那,一道沉声起于院内,绽若春雷宏如狮吼,嗡嗡似震动在每一人耳边。那声音一起即灭,又好似绵绵不绝,直到数十息后,仍存于耳,荡于心。周遭人等声音皆寂,浑然忘动,唯独一道白影起落若惊鸿,一闪落至徐家院中。
那白影正是李云茅,他飘然落地,气息衣褶不乱,抬目前视。目力及处,正见一人自门户大开的正屋走出来。灰褐纳衣,芒鞋锡杖,一身气敛神收,年不过三十龄左右,却一派陈渊静水般气度。
李云茅笑了笑,扬拂一个稽首:“大师有礼。”
那青年僧者对他的突然出现并无惊讶之色,也十分温和的双手合什:“道友有礼。”
“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道知,自少室山来。”
李云茅莞尔:“原来是少林寺的高僧,难怪可做金刚怒目狮子吼,百邪辟易。贫道李云茅,出身华山纯阳宫。”
“然后你便这样回来了?”谢碧潭有一块没一块的往火盆中添着炭,听李云茅说到此处,一挑眉,终于扭过头看他,“某还以为你被抢了风头,定要与那和尚论一个长短呢!”
李云茅继续拆着自己绕道往西市买回来的乳酥,笑眯眯递了一块过去:“道知大师佛法修为高深,心性又慈悲,路遇鬼魅之事,仗义出手救人,又只是喝退小鬼,不曾伤其魂魄。这般的周全妥善,要贫道来做也不过如此了,贫道岂是心量狭小之人。碧潭,难不成你眼中便是如此看某么!”
谢碧潭嘴里咬了一块人家送上来的乳酥,登时气短,眨眨眼笑了:“岂敢岂敢,李道长人如光风霁月,胸怀坦荡,是某失言,是某失言!”做小伏低后,又好奇道:“不提这个,某倒是还没见过被鬼怪附身的人是个什么样子,那位徐……”
李云茅善意提醒道:“徐北雁。”
“唔……徐北雁小将军,鬼上了身当真也变得青面獠牙力大无穷么?”
“你哪里听来的胡话!”李云茅失笑,徐徐道,“鬼魅附身,不过是内在魂魄被阴气引动,又岂会改了形体面貌?至多不过因为冲了鬼气,面色青白些罢了。至于力大无穷之说,倒是要看鬼魅来历……某在纯阳宫时,曾听师长前辈们提及,原有一个道号云风的师兄,善于缉鬼问阴之法,只是他拜在清虚师伯门下,与某不相熟,后来听闻他下山游历去了,再就没了消息,不然请得他来,定然将你疑惑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某随口一问罢了,谁要听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谢碧潭看看天色已过午,要是当真勾起了李云茅的谈性,扯着自己讲上一通鬼言鬼语,只怕这一晚上就不要想睡得安稳,忙急急否了他,随便扯了一个籍口脱身去了。剩下李云茅自个坐在几案前一块一块的啃着乳酥,颇为失落的叹了口气:“本来想着吓唬吓唬这小大夫,吓到他晚上不敢独个睡觉才是好……”
谢碧潭出了屋子,没得听到他的嘀嘀咕咕,却还是忽如其来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
过了几日,天气忽又转暖了些,早前的细雪化得干净,地面上湿润一片,倒像是初春的光景。只可惜树叶已经都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迎着风,有寒鸦过,嘶哑讴啼。
这样的清早,问岐堂往往不会有什么人来。谢碧潭磨蹭着开了大门,正想着再去后面转上一圈,忽的便听一声:“谢先生!”在静悄悄的早上格外清晰。
一抬眼,就见坊门方向,有人催马赶过来。一早天冷,来人全身裹在了姜色缎面的披风里,只微露出了蒲桃青的棉袍一角,素净颜色倒更衬得人俊秀挺拔,十分精神。
谢碧潭颇是意外:“黄兄?这一大早,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匆匆赶来的正是黄金履,一边下了马,一边笑道:“原是该昨天就来的,不巧被些琐事耽搁了,才今儿一早赶来找你……某是有事相求,才登你这三宝殿,当真冒昧了!”
谢碧潭笑起来:“说什么冒昧不冒昧,快进屋里说话!”一边就张罗着帮黄金履拴了马,两人一同进了问岐堂坐定,先斟了两碗热汤驱寒,谢碧潭便向前凑了凑身,“某这几日正闲得有些无聊,有什么新鲜事可做,说来听听?”
黄金履抬手向着东边指了指:“有一桩蹊跷事,正是要烦请你与某同往一趟……昨日铺子里有个收贩药材的熟客来央了某一件事。他家在城东三十里外的醉蝶村,背靠东岭,前些日子,他的内侄进山打猎迷了路,夜里正在山中苦捱,忽然远远看到前方地上有光,循光而去,原是在一株不晓得多少年岁的老松根下。他那侄儿一时好奇,掘开了土,不想从里头刨出块偌大的老茯苓。这人跟着那熟客多少也知些药材,认定了是茯苓,腹中饥饿,就削了一块来吃。不想才落了腹,立刻饥渴顿消精神抖擞起来。他只当自己得了宝贝,但那茯苓太大,带不得在身上,只得记了方位匆匆下山,第二日又领了他叔叔上山认宝。那熟客虽说半辈子见过不少药材,但这般奇特之物也不敢轻易定论,又想到要当真是颗几百上千年的茯苓根,便是天价的好东西,想来想去,就央求到了某这里,邀某跑一趟醉蝶村辨药。某想虽说这些年也经手过不少上品的药材,但当真若有奇珍,凭一人眼力,恐有未逮,因此才想找你与某同去,贤弟的师承眼力,某自是信得过的。”
谢碧潭听得连连咋舌,连热汤也忘了喝,忙道:“竟有这样的宝贝,这样的运气?东岭那地界某也有耳闻,前朝炀皇帝暴政,纵然皇都之外,亦满是荒土饿殍,东岭地偏僻,更被传闻山中常有妖物出没,愈发的人迹罕至。怎的如今不见什么妖魔鬼怪,却出了灵药,当真怪事!”
黄金履笑道:“正是如此,某一边觉得怪异,一边又好奇那老茯苓的究竟,昨日听了此事,要不是天色已晚,只怕早就动身跑出城去了。你若是最近无事,不妨与某同去这一趟,若真,便开开眼界,若假,也只当外出散心一回,如何?”
谢碧潭听得神往,顿时点了头:“妥当妥当,这般有意思的事情,少能遇见,若是错过了,岂不可惜!”当下两人便议定了各自收拾,午后在延兴门外见,这才散了。
送走了黄金履,谢碧潭尚还兴奋着,又急匆匆关了问岐堂的门,跑回后院去逮到还在打坐的李云茅,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李云茅见他正在兴头上,只得附和着连连点头,直到听到了他和黄金履要去醉蝶村,才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谢碧潭眼尖,到底捕捉到了,挑眉道:“怎的,不想某去?”
李云茅拉住他一只手,十二分的诚恳:“最近天冷了……”
“嗯?”
“孤枕寒衾难眠!”
谢碧潭一巴掌推开他,脸上微有些泛红:“抱着你屋里的汤婆子睡去,少来聒噪!某与黄兄约好了午后碰头,眼下要收拾这一两日的东西,且没时间理你!”一边就转了身,自回房去打理行装。
醉蝶村距此并不算远,若无他事,顶多耽搁一晚就可回来,因此收拾起来并没多少物件要带。谢碧潭快手快脚打理整齐了,在李云茅房门前一走一过,不经意一眼瞥过去,却见那人还是刚刚被自己推开时的模样,歪歪斜斜坐着,垂头不语。
忽的心尖上有些酥软,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谢碧潭到底还是抬脚又进去了。也在卧席上坐下,轻推了推李云茅的肩膀:“生闷气?”
李云茅“啊”的一声,像是被他推得回了神,刚要惯常的端起笑眯眯模样答话,立刻又一抹脸,做出一副苦相:“你的魂都跟着黄郎跑了,某就是生闷气,又能怎样!”
谢碧潭立刻“呸”了一声,肃容道:“黄兄与他亡妻鹣鲽情深,至今不能忘情,你莫拿此事打趣!”然后犹豫了下,撑起半个身子侧过脸,“某不过明日后日也就回来了,又有伴同行,你……不必担心……”
他末两句话说得棉软温柔,意韵悠悠。随即,似是鼓足了半天的勇气,借着侧身的姿势微一偏头,极快的在李云茅唇上贴了贴。带了点外头寒气而微凉的嘴唇一擦即过,脸倒是瞬间红得不能再红,干咳了两声:“那……某先走啦!”然后便跳起身,头也不回的快步出了屋子。
李云茅像是也被他的突如其来吓了一跳,待到想起来捞人,早捞了个空。只得撇嘴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冲着院子里喊:“这算是头息,某记得了,余下的大头待你回来细算!”
谢碧潭装聋作哑,不理会他。
一忙碌起来,时间过得便快,转眼吃过了午饭,谢碧潭拉了马匹出门。李云茅送了他几步,想一想到底这么大的人了,衣食住行没甚要再聒噪,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眼看着一骑绝尘而去,马匹上的黑色袍子渐渐远成了个影子,然后在街头一转不见了,他收步回院,一手掩上大门,却没急着回屋,而是顺势靠在了门扇上,忽然叹了口气。
举目望天,天高云淡,四野清明,端的一个好天气。
谢碧潭与黄金履二人多番往来,此时也算老相识。两人皆是文秀之士,又同好医药之道,自是有许多聊得来的话头。虽说一路上东北风料峭,吹人瑟缩,但却没减了多少谈兴,很是畅快。
长安盛世,纵是都城之外,也多人烟村落。路上行来,饥餐渴饮,并不为难。断断续续走了两个时辰,远远望见天际一道黛青颜色起伏,其下有鳞次屋顶,袅袅烟火,正是一座山村。
黄金履扬鞭指了指那边:“前边就是醉蝶村,眼下时辰还早,某带你去寻那熟客落脚,顺便见见他外甥探问情况。”
谢碧潭自然无话说,揣着满心的雀跃好奇与黄金履一同催马进了村。村子里尚有些人曾见过黄金履,一看他们打村口进来,连忙过来厮见,口称:“郎君安好。”
黄金履也一一含笑作答了,但言辞间,见那几人神态颇有不当,似揣了什么烦心事,不由得便随口多问了一句。不想这一问,倒是换来更大一声叹气,便有人答他:“郎君来得不巧,今儿村里出了遭事,好多人都往董老丈家过去了,他那个叫山子的内侄好端端忽然发了疯,舞刀弄杖的正在折腾呢!”
黄金履吃了一惊,忙道:“某去看看!”匆匆与那几人作别,扯着谢碧潭就往村东赶过去。路上趁着余暇道:“董老丈便是某与你说的那个贩药材熟客,怎会是他家中出了事?他的内侄……那岂不就是在东岭掘出茯苓根的人!”
谢碧潭登时也觉意外,想了想,安慰的拍了拍黄金履肩膊:“只怕这一遭是要白跑了……某觉得,这发疯十有八九与那块茯苓根脱不得干系,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什么灵药,而是误食了毒物。”
黄金履叹了口气:“也只能见到人再说了。”
董家的宅子在村东也算颇大,黄金履虽说只来过几回,倒还能记得路径。他带着谢碧潭觑了个大概方向正在过去,忽然远远听到一片叫声掀起,此起彼伏,惊骇难当。两人一愣,互相看了眼,各自催马,急急朝着闹处赶去,离着尚远就见一群村民从一户人家院子里一拥而出,还有人手里拎着麻绳口袋,像是在追什么,一路大呼小叫着冲向东北方。
醉蝶村四面皆通,算是个四通八达的路口村,只是因背靠东岭,又只有蜿蜒小路通往山中,故而除了村民上山砍柴挖猎,并无过往商客行走。因此那一条路格外简陋,枯草杂树更是横七竖八,叫人难行。那一群村民追喊着跑了一程,便绊手绊脚的慢下了速度,最后不得不停下了,聚在路口一边向着山中张望,一边嘈杂议论着什么。
黄金履带着谢碧潭挤进去,就见被人围在中间说话的正是董老头,他忙隔着几层人墙喊了一声:“董丈!”
董老头正焦头烂额的安排着什么,听他喊这一声,匆忙转头。待看清楚了来人,登时苦笑连连:“唉唉,黄公子,您这时候过来了!这……这不巧得很,眼下出了乱子……”
黄金履忙道:“不急不急,董丈你先忙眼前之事,稍候再说话不迟。”
董老头感激他体谅,拱了拱手,就又回人群里头,粗着嗓门喊起话来。黄、谢二人一旁听了个七七八八,都是些安排人手上山找人的细节。想来眼前这群人多是董氏族人与交好邻里,不多时后安排妥当了,一群青壮汉子分了分手头的家伙事,吆喝着开始分道上山,董老头到底有了些年岁,留了下来,这才腾出功夫来与二人说话。
董家便是适才人群冲出来的院子,如今一行三人回去,屋里只剩下几个妇人,在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拾掇翻乱一片的家具器皿。董老头叹了口气,招呼人端几盏热汤水上来,又向黄金履道:“黄公子,您也瞧见了,如今这烂摊子……倒是小老儿的不是,害您白跑了一趟!”
黄金履对出了什么事终究还有些懵懂,好言劝慰了董老头几句,才问道:“到底发生何事?某在村口听说是你的侄儿忽然发了狂症,这是……跑上山去了?”
董老头愈加的愁眉苦脸,水也不喝了,叹气道:“出事的是山子……就是小老那掘出了茯苓根的莽侄子。先前我们只当他得了偌大的机缘,甚至还惊动了黄公子你跑这一趟,如今看来,哪是机缘,明明是冤孽!冤孽!”
他说到恸处,捶胸顿足,但黄、谢两人好歹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理清了事情根由。原来董山自打前晚吃了茯苓根下山,就一直精神奕奕,不思饮食睡觉却好旺盛的精神头,家中人只当他吃了仙药,除了赞叹夸耀丝毫不曾往其他地方想去。谁知这般熬了两天后,忽的情况直转而下,先是对着空地喃喃自语,旁人问上两句,蓦的就发起疯来乱扔乱砸一气。到了最后,三五个壮年汉子都摁他不住,硬是被扯断了三指粗的麻绳往东岭跑去了。
黄金履与谢碧潭听得面面相觑,不想竟还有这样一遭变故。当下董老头咒骂一回,又哀叹一回,末了道:“黄公子,小老儿思来想去,山子的病根断然就在那茯苓根上。想来是他眼拙,将毒物当做了仙药,坑害自个,又耽误您跑了这一趟。眼下人也跑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追回来,药也是没了指望。您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和这位郎君安排在家里歇着,明儿再回长安,要是您觉得撞了晦气要赶紧的回去,小老儿也没半句话说,现在就叫婆娘收拾饭菜,吃过了好出门。您看……”
董老头这话说的诚恳,想来是当真与黄金履相熟,才不拘什么里外客套。黄金履略一沉吟,没答他的话,倒是看了看谢碧潭:“贤弟如何想?”
谢碧潭如今多少也熟悉了黄金履的性情,听他这样问,便知他一时间并不想揣着糊涂扭头就走。好在自己也对这令人致疯的“茯苓根”颇有些好奇,便道:“不瞒董丈,某是医家出身,因对那茯苓根好奇才与黄郎同来。眼下虽说药材有误,但却见了董山因食药发疯入山。既是有病患在眼前,岂有一走了之之说,倒是有心在此打扰一夜,若今晚能将贵侄儿寻回,便也是某与他的缘分,让某动手为他诊治一番,如何?“
黄金履便也在旁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寻人要紧,人手事头想来紧张,董丈不必在意招呼某二人,且去忙碌,让某等自便就好。”
见二人都这样说词,董老头很是感念,嘴里念叨了许多过意不去之类。但到底侄子的发疯失踪更叫人挂心,在屋里陪客片刻,就又匆匆出门去了,只交代家中老妻女眷好生招呼二人,莫要有分毫怠慢。
醉蝶村虽是山村,到底临近皇城,地处要道,村民得以饱暖有余。董家那几位妇人更是殷勤招待,张罗了一桌肉羹菜齑面饭等,安排两人好食。又将一间闲置的厢房收拾整洁,换了干净的卧席被褥,用来休息。
见家中只剩妇孺眷属,黄金履和谢碧潭也不好意思在外头久坐,用过饭就托辞休息回了房间。只是到底骑马奔波几十里路,如今保暖均足,安坐席上,困顿油生。说来也算是有同在神仙泉野宿的经历,两人彼此间并不见外,并头合衣躺了,这一闭眼,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
醒来时天色已晚,整间屋子里黑洞洞一片安静,只有窗口投进几缕星月微光,勉强照见个屋中轮廓。谢碧潭悚然一惊,忙伸手去推还迷迷糊糊的黄金履:“快醒醒,这什么时辰了,怎的外头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他这样一说,黄金履也醒了盹,两人匆忙忙起身,在桌上摸到了油灯点亮,简单整理衣冠后开门出去,先看到堂屋中亮堂堂的灯火,然后听到细碎说话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互相对看一眼,都觉得是因村中变故惹得自己杯弓蛇影,一时失笑。
笑过了,定下神看了看院中月色,月弯挂在东天,冬日里天短,算起来至多不过定更。只不过村中不似长安繁华,早早就没了人声走动,亚如深更。
只是虽说入了夜,前头坐在门口院子里小声说话的都是些女眷,个个忧心忡忡,显见上山寻人仍无消息。董老头自然也不在家,黄金履同谢碧潭商量了一下,两人索性借了盏灯笼出了门,也不远走,就在村东北山口的地方转悠几圈,看看是否能遇到下山回来的人。
那几名妇人虽说也有些担心他们夜中出去,但一来村中人家大多都还醒着等山上的消息,二来山口一带白日里连小孩子玩耍都去得,想来也没什么危险。便千叮万嘱的送二人出了院,又嘱咐说无论得不得消息,尽早回来,不然长安来的贵客有了闪失,一家都担待不起。
出了村口,人声犬吠的烟火气息立刻远了。山中林密,纵然树叶落了七七八八,月光要透进去还是十分艰难,丝丝缕缕找着枝桠缝隙落到地面,照出一地扭曲光影,风过乱摇,倒更瘆人三分。
除了聊胜于无的星点月光,便只有谢碧潭手中的灯笼可以照路。白惨惨的一团光亮落在陌生的山路上,间或还闻林中啸风穿枝,寒鸦惊啼,只走了几十步,已先叫人有些举步维艰。
谢碧潭提着灯笼走在前头,走过几步便忍不住将身上披风裹紧一些,到底停下来回头苦笑:“黄兄,依某看,这山不进也罢……才走了这短短一段路,已经觉得背后寒毛都要根根立起来,心里着慌得很,总觉得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从阴影地里跳出个鬼魅妖怪来……“
黄金履的模样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被山风吹得面白唇青,几步一个冷颤。听了谢碧潭这样说,登时赞同,借着灯笼光向前张望了一回道:“某瞧着前面爬上去一点,好像有个转头的石台可以歇脚,那里又距村口不远,不如就去那儿坐上一会儿。这般若是山上有人下来,也看得清楚。要是过了二更还不见人,说不得也只好回去董丈人家,等明日天亮再议了。”
当下两人商定,就加快脚步往前方的石台去。等到了跟前,看仔细了,乃是一块平凸起来的小小平地,上面生了两棵柳树,树根下又胡乱堆着几块平整石头,想来平日山民上下歇脚,也在此处。那地面上尚有许多脚印痕迹,将草皮都踩秃了一块,露出下面的沙土。
谢碧潭左右看看,找了根低矮的树杈把灯笼挂上去。两人就在灯下各找了块石头坐了。这般冷寂山中夜,纵然四野无人,也平白的难以提起嗓子大声说笑。两人压低了声音,凑着头在一块小声聊着天,说的也无非是眼前这桩怪事,又替至今在山里行踪不明的董山担一回心。
这般避着风轻声慢谈,时间倒也易过,只是坐得久了,纵然衣裳厚实又加了披风,到底抵不过山风料峭,渐渐被吹透了衣衫,身上一阵冷似一阵。
没奈何,两人只好又起身在这小台子上来来回回踱步跺脚转了几圈,待身子稍微暖和些,谢碧潭便伸长了胳膊去够挂在枝上的灯笼,苦笑道:“眼看二更也要过了,再等下去,只怕没等到下山回来的人,倒先把自个等出了风寒!还是先回董家,慢慢再作打算……嗯?”
他说着话伸手摘灯,那灯笼上的提环本是稳稳当当挂在两指粗的一截断枝上,却眼睁睁抓了两下,都晃悠着侧偏了,像是怪风斜吹,歪打正着。
只是谢碧潭却忽的有了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这段日子也算经历颇丰,无论愿不愿意,到底与不少妖魔鬼怪打过了交道,因此心思也与之前毫无杂念时不同,遇了什么蹊跷,便不由自主的往那些神神怪怪上去想。这时见灯笼摇摆得怪异,心头突一凛,下意识的便松了手,退后两步。
然后他就听到了背后黄金履狠狠抽了一口冷气的动静。
再一定睛,谢碧潭顿时也是一僵,只见就在刚刚自己退开的位置,半空中虚虚悬着,突兀飘出一团灰雾。那雾气浓稠,几乎有了几分实质的感觉,涌动不休。而灯笼的提环,正在灰雾笼罩范围之内,此刻也仿佛被人握住,不停在贴着树皮移动,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这……这是什么!”谢碧潭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又连忙后退,还顺手扯上了身边的黄金履。大概是两人的模样过于仓皇得有些滑稽,那团灰雾原地一涨,蓦的膨胀出半人高,内中阴森森的,竟发出一串尖利扎耳的笑声。随着笑声,雾气渐渐拉长伸直,成了个四肢头躯俱全的样子,只是五官仍隐在灰蒙蒙雾气中,看不分明,嘻嘻笑语:“是人!又是人!”
两人万分惊骇,心知定是遇上了异类,只是眼下纵然掉头就跑,黑夜失了灯笼,又是在陌生山路上,如何跑得过鬼魅妖精之属?当下谢碧潭壮了壮胆,心里头将李云茅教他的口诀翻来覆去回忆了几遍,才大声道:“且不论你是妖是鬼,人鬼殊途,人妖异路,你在此搬弄吓人是为何故!”
灰雾似是没料到他还有胆气问话,忽的一飘,拔起丈余又飘然落下,在离地三四尺的距离慢悠悠荡着,诡笑连连:“当真有趣的人,自做了鬼,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这般有趣的人啦!你这样胆大,想来精气魂魄的滋味也是极美,妙哉妙哉,想不到才一出头,就遇见了这般美味,竟还有两个……”那鬼雾说到兴奋处,上下乱飘乱窜,俨然忘形。又一个得意,猛的上蹿了两丈多高,半透明状浮在了半空。
黄金履这关节忽的一扯谢碧潭衣袖,小声急促道:“快走!”谢碧潭顿时心领神会,趁着鬼雾犹在空中,与黄金履磨头狂奔下了小平台,依稀觑着下山的方向撒开腿就跑。这时倒是庆幸起二人入山不深,纵然道路崎岖,起初连通着村口的这一段勉强还算好些,一口气跑下去,眨眼过了半程,已能隐约望见村中几点犹未熄的灯火了。
但变数来得更快,一股阴风夹着冷笑声忽而贴到背后,再下一瞬,两人面前陡然张开一片浓浊雾气,硬生生隔断了前方道路。雾气中更化出一颗硕大鬼头,张开簸箕大一张腥口,正是朝向二人。
下山路上本是一路疾奔,眼前骤生变数,一时间几乎刹不住脚步。眼看着鬼口在前,两人顿生一身惊汗,早顾不得衣冠形象,大呼小叫好歹止住了步伐前冲的势头,距那鬼头已不过数尺。惊魂未定,已是进退维谷。
鬼头倒是喋喋怪笑起来,视二人如同瓮中之鳖,尖声道:“莫跑莫跑,跑得狠了,伤了元气,就不好吃了!你们既然这般不懂事,少不得我只好先吞了一个,再把另一个带回去给大王上贡,大王想来也会满意的!”念叨着,嘿嘿涎笑,鬼口陡张,霍然已如人等身之大,就要扑上来择人而噬。
转眼已是生死交关,谢碧潭这时顾不得藏拙,忙匆匆又将催动护身符箓的口诀在脑中过了一遍,就要动手反击。不想突的肩背上吃了一股大力,猛一个趔趄,竟是黄金履忽然动作,全力一推,将他一把推出山道,避开了袭来的鬼口。
谢碧潭颜色大变,惊叫一声:“黄兄!”忙挣扎着要爬起身。只是他起身的速度如何快得过噬人鬼物,眨眼灰雾张扬中,鬼口已悬于黄金履头顶,狰狞咬下。
凶事不及应变,谢碧潭肝胆俱裂,一声惨叫脱口而出。只是叫声到一半,又硬生生掐断了,反倒是另外一声尖利惨叫在山路上响起,灰雾鬼口蓦然扭曲,在半空中撕扯挣扎,末了甩下一声凄惨咆哮,竟是飞快往山中退却,眨眼已踪影全无。
谢碧潭还愣愣坐在地上,他看得分明,鬼口扑下的一刹那,黄金履手中蓦的扬出一物,金光灿灿,正丢进鬼口。没入的瞬间,鬼物气焰如雪受滚汤,湮灭无踪,然后便一路惨叫遁走,像是受创不清。只是黄金履不过寻常商贾,何时添了这份本事,全然叫人不解。
黄金履的模样倒也没比谢碧潭好到哪里去,弯腰扶膝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如浆,连鬓角都打湿了,冰凉凉粘在脸颊。他喘了好半晌,才颤巍巍站直了身子,看了眼爬起身过来的谢碧潭,抚着胸口庆幸道:“吓煞人了,好在那鬼魅也有克星,如今快下山去,莫要再在山上多耽搁!”
谢碧潭对此自是认同,但还是先忍不住开口问道:“黄兄,你刚刚是用什么法宝打退了那鬼物,某竟是不知你还有这般本事。”
黄金履顿时苦笑:“某哪有什么本事,这说来还是要多谢你才是。”
谢碧潭更加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只听黄金履道:“那日你来梅记,说起李道长替人驱鬼邪之事,某记在心上,兼着自己对这些妖鬼之说也心有戚戚,便抽了空往相国寺一趟,求了副高僧加持的串子护身。当时只想着拿了这物件心里有底,聊胜于无,不想今日却当真靠它救了一命,当真……当真……”他连连“当真”几遍,无话可说,唯有叹息道,“待回去了,定要备上丰厚香火,往寺中斋僧还愿!”
谢碧潭听了因由,也连连惊叹不已。他惊魂甫定,却又忍不住埋怨道:“黄兄,当时你也不知那佛珠串子到底有无作用,何苦还要来推开某,下次再遇到了,还是先自己逃命要紧……呸呸呸……”说着话,他连忙吐了几口口水,改口道,“什么下次,没有下次才是!”
黄金履失笑,扶了他的臂膀:“醉蝶村这一遭,是某邀你同来,自是要先顾及你的安危才是……莫说此事了,趁眼下还算平安,快回董家去吧。”
待到回了村子,却正巧遇见大群村民掌着灯笼火把从另一端过来,为首几人面熟,董老头也在其中。一问之下,才知这便是往东岭寻找董山的人手,当夜翻遍了几个常去的山头,都不见人,而天色已晚,只好先退了下来,待明日准备周全,再往山深处去。这一行人虽说是从村东北的小路上山,但下山路径却不止一条,当下选了最近的路走,倒是与黄、谢二人岔开了。
倒是他二人一时不好将山路遇鬼的事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毕竟此事骇人听闻,众人明日还要上山寻找董山,若是因自己一席话打了退堂鼓,岂不是耽误人家性命。并且想来白日昭昭,鬼魅潜行,也未必倒霉如今夜这般。
这样一时转念,就将叙话耽搁下了。而等到众人回到家中,已是深更,早都疲累不堪,草草用饭洗漱后,就都各自回房歇息,竟是一夜无话。甚至黄金履与谢碧潭二人,有惊无险这一遭,也觉神乏气空,躺下倒头就睡,万事都待明日再提了。
天初破晓,晨鼓虽鸣,长安城内外却还沉浸在薄薄一层未褪尽的夜色中。浅淡的灰霾合着霜气牵衣不散,连兵士合力推开城门的呼喝声都显得萧索,清寂寂回荡在幽深的城门洞下面。
不过到底还有些一早就要出城的人等在城门前,多是行旅装束,挑担牵车,衣着寒素。这样一群人中,突兀夹杂了一匹油黑毛色的骏马,鞍鞯锃亮整齐,上面端坐着一位红衣银甲的小将军,锐气抖擞,十二分英姿焕发,格外招人侧目。
甚至守城门的兵士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虽不同府,但到底同都属军籍,品秩自有高低,难免相互抱了抱拳打个招呼。忽的有一人像是曾见过那小将军的,笑起来道:“徐小郎君,你前几日不是才回了家探亲,怎么今日这一大早又要出城?”
红袍小将干咳两声,语焉不详:“有些私事要办,有些私事……”这时节城门在轰隆声中洞开,他忙一拱手,不再多说,催马就匆匆出了城。那几名兵士也未将此放在心上,说笑两句,就各归各的班位,值守去了。
长安城外跑出十里,渐渐的路两旁行人多了起来,大多都是匆匆赶路进城,也有往田地里收拾活计,各有各的忙碌,搅得初冬清冷的早晨似也多了几分热度。
只是路上纵然热闹,跑了一气带起一身的凛冽寒意却只增不减。红袍小将出来的早,直到这时候才见有路口袅袅升起白烟,正是一个招待往来的粥棚,大锅新熬出的细米粥、馎饦汤,豆叶蔓菁,热气腾腾,很是抓人眼睛。
他便不由自主的下了马,到棚子里坐下随意捡了几样吃食,等着端上来的间隙,目光一转,已将棚子里的情形看了个大概。
与他这般同样风尘仆仆在赶路途中吃饭的还有三四人,大多都只埋头在自个面前的盘碗之中,衣着打扮也无甚奇特之处,无非商旅行人。只是在棚子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却是坐了位白衣翩然的青年道者,面前摆了三四碟小菜,却不见面饭,而是放了个靛青颜色的葫芦。葫芦中斟出酒水来,就用着棚子主人家拿得出的木碗,细酌慢饮,怡然自得。
那道者生得一副英秀相貌,衣袂潇洒,与同棚诸人一较,登时显出鹤立鸡群的卓然。红袍小将忍不住的,连连多看了他两眼。那道者竟似察觉了,忽的转头,也冲着他粲然一笑,举了举酒碗。
偷瞧旁人被逮了个正着,红袍小将不觉赧然,揉了揉鼻子。正巧他要的几样饭菜端了上来,忙抓起筷子,埋头吃饭。
只是才吃了几口,眼前阴影一晃,随后便是淡淡的檀香酒香杂在饭菜香气中一同送入鼻端。一抬头,就见那白衣道者一手擎着酒碗,一手勾住了葫芦绦子,笑眯眯大大方方坐了过来,十分不见外的打着招呼:“徐小将军,这般大清早匆匆出城,莫非是忽然接了军令,要回洛阳去么?”
红袍小将被他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刚要答个“不是”,才忽的回过味,诧异道:“你认得某?”
白衣道者“哈哈”一笑,抬手指了指天:“三清天尊,世间万物洞若观火,贫道屈算于心,自然可知。”
他说得玄乎,红袍小将至多信得一成,还是看在他一副好皮囊上。当下撇了撇嘴:“道长这话说得神乎其神,某见识浅,还不曾遇到过如此活神仙似的人物,信或不信,当真两难。”
白衣道者又是一笑,拎起葫芦添了点酒,冲着酒面端详片刻,“啧啧”几声,似有所得,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小将军家有寡母,虽说叔伯辈常常照料,到底还是莫让她挂心。那般凶险之地,听贫道一言,还是勒马回城,莫要去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红袍小将一听之下,却惊骇得跳起了身,碰得桌面上盘碗叮当响成一片也顾不得了,瞪大眼睛看着道人:“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你……你还当真是个神仙不成!”
“不敢不敢!”白衣道者摆了摆手,“贫道李云茅,师承华山纯阳宫,略通星象吉凶之皮毛罢了。话说到此,想来徐小将军已是信了贫道,那便不妨将贫道建言考量一二,如何?”
“纯阳宫……”红袍小将脸上挂了几丝费解,“纯阳宫素来与某军府交好,华山上来的道士某见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无论紫霞太虚哪一脉,都耍得一手好剑法,可是倒还真没见过道长这样屈指算吉凶的……”
李云茅面上仍不动如山挂着笑意:“小将军所见,想来都是金虚紫虚两脉的武修同门,贫道师承灵虚真人,各有擅长,自然不同。”
红袍小将对纯阳师门想来只是一知半解,胡乱嗯啊两声,立刻又好奇道:“你说你知道某要去……”
李云茅笑意盈盈:“东岭。”
“某是要……”
“找一个鬼的踪迹。”
“说实话,某当真不太相信这神鬼之说,说不定只是有人在玩弄手段装神弄鬼……”
“若是人,绳之以法,若当真是妖鬼,便斩妖除鬼。徐小将军,贫道说得对么?”
红袍小将张开嘴没话说,苦笑一声:“道长,你都替某将话说尽了,还问个什么!”
李云茅忽又叹了口气:“贫道看得透彻,只怕小将军却看不透彻。那东岭之上作怪的,当真是鬼非人,且非是寻常鬼魅,颇有一番来头。以小将军之能,东都狼之威,可万军阵中枭敌之首,铁蹄踏破大光明寺,然而面对此妖鬼邪物,只怕力有不逮,反伤于己。还是听贫道之劝,回城去罢!”
红袍小将愣了愣,咬着牙道:“若当真是鬼魅害人,不将其斩杀了,岂非要有更多人受其所害。某纵然没见识过鬼魅有什么本事,凭手中这一杆枪,也敢与之一搏。若某退却了,又有谁去除东岭之害!”
李云茅淡淡一笑,又往碗中斟酒:“自然是由贫道走这一遭。”
他语气清淡,似论花酒云水,独不像要往险恶鬼巢中去,当真一副仙家风采。红袍小将似被其所迷,呆愣半晌,忽的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大声喝了句:“好!”
突兀一声,李云茅险些没绷住自己仙风道骨的皮,就见那小将一把搂起酒碗,仰头“咕咚”两口灌了下去,然后将空碗重重向桌上一顿,抱拳拱手:“天策府徐北雁,这一行路上就有劳李道长多多指教了!”
“且慢,且慢!”傻了眼的换成了李云茅,匆忙也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徐北雁冲他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东岭上作怪的若是恶人,有某手中枪问他长短;若真是鬼魅,也有道长降伏。如此结伴而行,自然万无一失,两面周全。李道长,走走走,某与你同上东岭去,定要打他个落花流水,不胜不归!”说罢了,伸手一捞,扯住李云茅胳膊,另一手摸出一把铜钱,数也没数,掷在了桌上,大踏步便出了草棚。
天光放亮的醉蝶村,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升起炊烟来,鸡鸣犬吠,热热闹闹的又开始了一天。
只是热闹的只有鸡犬炊烟,饱餐过后拿着各式绳索农具聚集到村口的人群中气氛只有沉重犹疑,三五成群的凑头窃窃私语一阵子,又围到董老头身边听他安排。
今日要往东岭几座少有人迹往来的山头沟谷中继续寻找董山,比起昨天更要辛苦许多。好在清早就动身,可在太阳西落前打一个往返,倒是不必再似昨晚那般折腾到半夜。董老头到底年纪大了,村中额外选出了几名惯常上山的壮丁带路,一切准备周全,将些搪饥顶饿的面饼干肉也带了许多,就纷纷动身出发。很快人群走尽,村口只剩下不甘心也不太放心的向着上山路上张望的董老头,和一早同来凑个热闹的黄金履、谢碧潭二人。
眼下再无他人在旁,倒是个说话的好时机。黄、谢两人互相看看,踌躇半晌,眼看着董老头叹了口气,开始招呼他们回去收拾,好动身返回长安,这才由黄金履上前一步,先劝慰了两句宽心,又道:“董丈,昨夜因你们回来得晚了,大家伙疲累不堪待要休息,故此有一桩事压到现今,却是不得不对你讲。说不得,还与董山的失踪有些许关联。”
董老头一听与自家侄子有关,顿时顾不得其他,忙道:“何事?黄公子快请讲,请讲!”
黄金履这才将昨夜遇鬼惊险脱身一事,尽量不加丝毫渲染修饰的,原原本本说了一回。他言词用得平实,只是回想起那一场惊魂,面色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白。一旁谢碧潭同样没好到哪里去,缩在袖子里的手反复捏紧又松开,用力得指节都微微泛白。
两人这般反应,又说着那样一桩惊悚之事,董老头听得惊骇不已,面如土色。待黄金履话音落尽许久,才战战兢兢道:“这……这……难道是东岭深处的老妖又出来作怪了!”
谢碧潭忙道:“董丈,此话怎讲?莫非你知道那鬼物的来历?”
董老头叹了口气,搓了搓手让自己平静下来些,然后才道:“也不算是知道,那都是早先几十年前的传说罢了。相传东岭深处有一条妖怪谷,里面住着大大小小无数窝的妖精,它们之中选出妖王,最是厉害。那时节,跟本没人敢往山里头去,至多在最外头的山坳里砍砍柴捡点山货,就这样,每年也少不得有好生生就在山里头没了影的人,都说是被那妖怪摄去吃了。二十来年前,这传说更是有鼻子有眼,小老儿那时年轻,记得清楚,差不多家家户户一到天黑,就都紧闭门户,不敢出村,生怕遇上了妖精丢了性命。”
黄金履与谢碧潭还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桩旧事,回想眼前看到的醉蝶村中状况,人丁茂盛,家家富足,没有半分被妖魔鬼怪之流祸害至深的迹象,全然与董老头所言不符。谢碧潭心思一转,问道:“莫非之后又有什么变故,让那些妖物销声匿迹了不成?”
董老头未来得及答话,远远的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哼笑着道:“后来啊,后来那一条妖怪谷的妖怪都被人除掉了。没了妖物,自然就没了来村子里作怪的,这一晃,也有二十年了!”
谢碧潭惊愕回头,做梦似的用力眨了眨眼:“李……云茅,你怎么在这儿?你何时来的?”
高声插话的正是李云茅,他与徐北雁牵着马,显然也是刚刚进了村子,不知怎的就那么恰巧摸到了这边村口。他见谢碧潭回了头,顿时眯眼笑嘻嘻道:“自然是挂念碧潭,夜不能寐,一早就出城来寻了!”
他平时与谢碧潭无形无状口头玩笑惯了,调笑戏语张口就来,倒忘记了身边还跟着个徐北雁。小将军猛的见先前还仙风道骨气度清华的道长一开口就成了无赖状,险些掉了下巴,瞪圆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时竟然没话说。
李云茅这时也后知后觉想起了他,仗着脸皮厚,干咳两声清了清嗓,一把拉过徐北雁,顿时换了副正正经经的面孔,向着一旁同样惊诧的黄金履拱了拱手,给几人引荐。
话题硬生生又拉回了正经事,彼此厮认过了,倒是董老头最没在意几人间乱七八糟的氛围,只顾着盯着李云茅追问:“道长怎知东岭二十年前的往事,莫非道长也非是寻常人?”
李云茅甩了甩拂尘,笑道:“前事为因,后事成果,老丈不需问此中缘由,只需知贫道正是为此果而来。”
董老头顿时又惊又喜,显然在他看来,文人武将,到底不如一位乾道对于处理东岭中的妖异怪事来得有用:“道长这样说,是专程来此要进山降妖除魔?”
李云茅不置可否,只道:“是来了结一段往日的因果……老丈,可否借一地暂用,贫道尚有些话要对这几位朋友说。”
“有有有,请请请。”董老头一叠声答应,连忙引路。到底村口不是什么话说的地方,四人都各自压下了一肚子的话,跟着董老头往他家中去。
一行人中,黄金履与李云茅打过了招呼,又听他引荐与徐北雁相谈甚欢,反倒是谢碧潭因着起初李云茅那一声没脸没皮的招呼,十分羞窘,半句话也不想再同他说。索性跨前两步,与董老头并肩走着。只是眼见着每走几步,董老头就忍不住回头瞥上李云茅一眼,如此再三,连性子最直的徐北雁都察觉了,抓了抓头上雉冠,纳闷道:“李道长脸上是开了花么,怎的老丈你要一直回头瞧他?”
董老头倒也不避讳什么,既被人问,索性直言道:“正如这位李道长所言,二十年前,东岭上头确实出了大事,当时小老儿年轻,在村子里也是个好热闹的,记得清楚,也是一位道长,至多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轻轻,相貌好得像画上的仙人一般,就一个人背了一把剑,上山去了。小老儿因着山路熟,还陪同他走了一程,因此一见这位道长,就想起他来……”
李云茅脚下顿了顿,笑道:“莫非贫道与那位前辈相貌有何相像之处?”
董老头立刻摇了头,可见当年那人确实叫他印象深刻,时隔多年音容笑貌仍是清晰:“不像不像,你二人面貌长相,全然不同。只是……”他踌躇了下,大约是找不到个恰当说法,只能连连摇头,“不是长得像,只是有说不出的像处……哎,小老儿也搞不清楚了!”
李云茅“哈哈”一笑,不再接话,却是抬手向着前方一指:“前面那好大院落,可就是老丈家宅了?”
待到进屋安顿,几人都满心以为李云茅有何话要说,眼巴巴坐了一圈听他下文,李云茅却直白得很,干干脆脆道:“这山上的事,算不得难办,只是要等到晚上才好……”
谢碧潭顿时先打了个冷颤,想到昨晚山路上那一场惊心动魄,脸色都有些变了:“为何偏要等到晚上?”
李云茅挨着他坐,全然是个不避嫌的距离,肩擦着肩,这时垂下一只手,拢在袖内松松握住了他的,笑道:“妖怪谷的妖怪死绝了,就不是妖怪谷,而是鬼窝子了。要见鬼抓鬼,自是需等到晚上。只是你与黄兄在这些事上出不得什么力,就在董家等着也好,或者干脆回长安去,某不过明日也就回了。”
谢碧潭还没答话,黄金履先苦笑了一声:“这般凶险事,纵然某帮不上手,相交一场,也断无抽身就走的道理。只是李道长,到底在这东岭中作怪的是何物,至今某仍是一头雾水。听你之言,倒是颇知底细,可否透露一二?所谓知则不惧,多少也叫某等些微安心。”
李云茅也笑,却是有点成竹在胸的意思:“无非是当年那些被斩了的妖物,灵性恶气不泯,结而为鬼。又因被镇压在山深处,难以闹腾出什么大动静,只能吓唬山民罢了。某听碧潭说,怪事是因有人从地下掘出了一颗茯苓根开始,想来是那人倒霉,误挖了鬼茯苓,才叫些不成气候的小鬼借机脱了镇压,出来闹事。待贫道上山去收服一番,自然就无事了。”
听他说得这样头尾俱全又轻描淡写,黄金履与谢碧潭都松了一口气。黄金履毕竟不曾见识过李云茅对阵时的身手,这时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道:“董丈说二十年前那位神仙似的道长上山除妖时,尚随身带了一把宝剑。怎的你就这样赤手空拳,只凭着一根麝尾就可大杀四方么?”
李云茅笑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半天插不上嘴的徐北雁终于捞到了机会,一挺身站出来,将胸口拍得啪啪作响,大声道:“还有某呢还有某呢!某的枪法可是府里杨将军亲自教导过的!某还带了弓箭,虽说没到百步穿杨那么厉害,八十步还是稳当的!某还有铁弹子,虎筋浸油拧出来的弹弓,能打一百五十步远!某……”
三人就眼睁睁的瞧着,那小将军从身上一件一件的掏出各式兵器,满当当堆了半张坐席,然后抱着臂抬着头站在旁边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一时都哑口无言。好半晌,李云茅抚了抚胸口,像是强压下去一口差点呛到的口水,笑道:“好好,到时候还要仰仗小将军奥援!”
几人重又在屋里说了会儿话,因黄金履与谢碧潭改了行程,不急着返回长安,少不得还要在董家叨扰一天。董老头对此自然无话,更因为李云茅的到来有了盼头,屋里屋外张罗起一家子人杀鸡做饭,整治席面待客。
黄金履其实反倒是几人中最无事可做的,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往村里另外几户收贩药材的人家去走动走动,也算不荒废来这一遭。而徐北雁自打在屋里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后,早一身是劲的抄起长枪,跑去屋后空地练功。隔着一扇窗,几乎都能听到他舞枪时带起的破风声飕飕,倒果然是个少年豪杰。
只是这一来屋里只剩了李云茅与谢碧潭两个,顿时空荡了不少。李云茅左右看看,目光落到墙边卧席上,忽然道:“你昨晚与黄郎同住的?你睡的哪一边?”
谢碧潭不知他何来此问,但还是过去指了指:“某睡在里面……”
然后便见李云茅坦坦然蹬了靴子脱了外袍,一拉被子直接滚进了被窝里。躺舒服了,才悠悠吐了口气:“这一大早的爬起来追着小徐将军出城,当真睏死个人。还好到了这里有地方落脚,让某先睡一个回笼觉!”说着话,已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谢碧潭失笑,但想想他的话说得倒也实在,便无异议的伸手过去给他拉了拉被角:“那你就先睡会儿……”手腕忽的一紧,被棉被下头悄没声探出来的一只手掌拉住了,蛮不讲理就向着怀里拉扯。李云茅闭着眼睛,嘴里嘟囔:“贫道一个人睡好生冷清,陪某躺会儿,一会儿就好。”
谢碧潭大窘,想到黄金履和徐北雁随时都可能回来,耳根都急的涨红了,连连甩着手要挣脱出去。偏偏李云茅看似没用多大力气,只是松松圈着手腕,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开。还要一直在耳边道:“只躺一下,又不会怎样,只是一夜没见,碧潭你怎的如此薄情起来!”
到底纠缠不过他,谢碧潭咬了咬牙,侧耳听听后院,徐北雁还在挥汗如雨的习枪,便强忍着尴尬低声道:“只躺一下就让某起来,这是你说的,不许不算数!”边掀开被子一角,别别扭扭的也胡乱歪着身子躺下了。
他的头才一触到枕头,那边李云茅已经合身一把抱了上来,不似拉扯手腕时用的巧劲,两条手臂加上力道,将谢碧潭紧紧箍进了怀里。偏他又不说什么,只把一颗头也蹭到谢碧潭的颈窝一侧,深深吸了两口气,就安安稳稳不再动了。
李云茅抱得安稳,谢碧潭在他怀中却全身都好似着了火的烧热,简直手足无措无能摆放。熬了好半晌,见李云茅当真再没什么动作,才稍微放松些,不再僵硬着身子绷在他怀里。
这一放松下来,李云茅紧贴在颈旁的吐息愈发鲜明。其实这姿势若叫小孩子来做,最是撒娇痴缠惹人疼爱,偏偏换做了个昂藏七尺男儿,不协调得甚是暧昧。若搁在哪怕一个月前,谢碧潭也断然忍受不得。只是如今二人关系不同以往,被李云茅这样全然无遮拦的拥着,紧张羞臊之外,却也觉几丝悸动甜暖,谢碧潭心中默默深吸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慢慢勾住李云茅肩膊,也将这无一处叫人省心、又使人格外觉得安心的不安分道士抱在了怀中。
这般亲密厮磨,贴近得几乎没有间隙,卧席方寸之地,也不知是心思使然,还是当真聚众而暖,渐有热度蒸腾起来,烘烤得人心身俱暖。谢碧潭便置身于这样暖和舒适的氛围中,连之前那几分尴尬不安也渐渐融化尽了,整个人带了点倦意的迷迷糊糊,心里头只剩下了怀中人这一个念头。他遐思到深处,半是不由自主,半是情生意动,微微偏了偏头,轻轻一口咬在了李云茅的脸颊上,含含糊糊嗔了一声:“冤家!”
他这一举动本是忘情,若搁在平日里断然是做不出的。只是一直偎在他颈窝中像是睡着了的李云茅却忽的全身一个激灵,猛的打挺坐了起来。盖得好好的棉被陡然掀开,一股子凉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谢碧潭突的打了个寒颤。
李云茅睁着对惺忪睡眼,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倒有几分睡毛了的迹象。谢碧潭却是吃了冷风一激,脑子里的混混沌沌登时冰消瓦解,后知后觉过来自个刚刚做了什么举动,登时涨了个满脸通红,根本顾不上探究李云茅的反常,一翻身匆匆下了地,低着头道了句:“你自己睡吧,某去……去看看什么时候吃中饭……”就一路落荒而逃似的跑了。
他忙忙的推门出去了,李云茅倒还坐在原处,全无以往嬉皮笑脸占人便宜的模样。坐了片刻,才抬起手,摸了摸刚刚谢碧潭唇齿碰触过的地方,脸色却愈发的一片难堪。那被窝折腾了这一气,飞快的凉了下来,李云茅却也没了睡觉的心思,有点放空的抬眼盯着屋顶,口中喃喃自语: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
谢碧潭出了屋子,没敢直接往后面厨房去见董家人,先跑到院子里让凛冽北风吹了片刻,直到脸上的热度褪尽了,才转过身,却正看到董老头一手捧了三炷香,一手推门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谢碧潭忙给人让出条路来。见董老头将那香一路捧到院子东边,找了个平整些的角落放下,才出声问道:“董丈,这是……”
董老头拍拍手指上的香灰,小心看了看香头还照常燃着,便道:“晚上李道长要上东岭降妖除魔,小老儿如今不顶用啦,出不上什么力,只能在家里给他上炷香,请当年那位神仙道长保佑,保佑李道长这次去,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收拾了那作怪的鬼魅,好生回来!”说着话,趴下地去,冲着那香炉做了三个长揖。
谢碧潭见他这一片好心,颇觉感激,刚打算着也跟过去拜一拜,忽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愣了愣,小心翼翼道:“老丈,某冒昧有一问,你说求当年那位上山除妖的道长保佑……为何要如此阵仗?”
董老头却是叹了口气,站身起来,向着谢碧潭道:“不瞒郎君说,当年是小老儿亲身送那位道长进的东岭,之后那一晚,一村子的人也都曾望见,山深处一片红光烧了天也似,定是那位道长用大神通在降妖除魔。只是自打那夜后,却不曾见他再从山上下来。那时因东岭上有妖物作怪,甚少人肯往山中去讨生活,上下道路,只得村东北那么一条。若是有人进出,断无看不见的道理……因此村里人大多猜测,只怕是那道长也已经……唉,这神仙妖怪的事,可不是平头百姓说得准的!”
谢碧潭听得呆愣住了,连董老头何时回去也没发觉。再醒过神,眼前炉中的三炷香都燃去了大半。手足一片冰凉,许是被寒风吹透了。他僵硬挪着步子转身,梦游般回了房。一推开门,才像是回了魂,立刻大声道:“李云茅,晚上某要同你一块上东岭!”
接了他话头的却是另一个清朗元气的少年声音,一叠声嚷道:“不成不成!你会舞枪么?你会用剑么?你会射箭么?你会画符么?你一个大夫,难不成遇到了妖魔鬼怪用你的银针去扎,还是药草去熏?你连跑都跑不掉,跟上山去岂不是开玩笑!不成,你不许跟着!”
谢碧潭这才发现,徐北雁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正坐在炭火旁一边擦他的枪,一边噼里啪啦将自己否了个一无是处。倒也知道这番话虽说不中听,说得却是事实,谢碧潭也不与他争辩什么,只将目光投向抱着棉被还坐在卧席上的李云茅,又将话重复了一遍:“晚上某要同你一块上东岭!!”
李云茅笑嘻嘻的,老不正经盘膝坐着:“怎么出去一趟就改了主意,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谢碧潭无心瞒他,将董老头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并不掩饰其中的担心。只是李云茅听罢,忽的喷笑出来,边笑边招呼谢碧潭过去一同坐下,然后才道:“你担心某也如那位前辈一样死在山上?”
谢碧潭听得个“死”字,脸色丕变,正要着恼,李云茅已又道:“哪个说那位前辈死了的,当真无稽!”
谢碧潭话到嘴边改了口,满是诧异:“你……你怎么知道……”
“前辈那般人物,岂是寻常人可见的身手。高来高去,也不过一念之间。”李云茅说得理所当然,“先前他落脚醉蝶村,说不得只是为了打探妖怪谷相关事宜,待到山中事了,自然拂衣而去,又岂会再循原路而下,难道要贪受这一村人顶礼膜拜不成!”
听他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一旁徐北雁却哼哼着开腔:“真搞不懂你们这些道士要那般清高作甚!某在府中,常见兵戈征讨,哪一遭班师回来不是要热热闹闹的挂得胜旗,三军贯甲昂扬入城,那场面自是要越盛大越招摇越好。怎的明明做了桩大好事,反倒要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走,当真是没意思之极!”
经他这一打岔,谢碧潭原本紧绷着的表情也不由松动,闷笑出声。只是笑过了,却没忘记初衷,还是冲着李云茅道:“某……某还是要同你一块去东岭。大不了某远远跟着看着,不给你们碍手碍脚就是!”
“贫道又不会像那位前辈一样一声不吭直接跑了!再说,就是某想要跑,只怕徐小将军也不肯,是吧!”李云茅仍是笑着,轻轻松松说着玩笑话。只是看到谢碧潭满眼坚定神色,无丝毫妥协的痕迹,末了也只好叹了口气,示意屈服,“好好好,同去同去。不过说好了,你远远跟着,莫要近前,到时候要听某的安排。”
谢碧潭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心头阴霾扫去大半,连徐北雁不服气的嘟嘟囔囔也不理会了。
待到天色将黑未黑时,也不过才申时过半,几人早都收拾停当,随时就可动身出发。
这半个下午李云茅终于没再懒洋洋的打着盹过去,取了随身的符纸朱砂,一连写了数张符交与徐北雁,嘱咐道:“妖鬼之物形体虚化难接,你那枪只怕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且将这几张符收好了,到时候裹在箭头或弹丸上射出去,比你那枪马功夫顶用得多。”
徐北雁十分不忿他看轻自己的奔雷枪法,只是倒也明白李云茅所言不虚,嘀咕两句也就收下了。再一转头,却见黄金履持了只陶碗过来,内中盛了大半碗土酒,向几人笑道:“某恨此身一介文生耳,不能与诸位同往。薄酒一碗,权做壮行,早去早回,某在醉蝶村等你们的佳音。”
徐北雁咧嘴大笑,道了声:“好!”接过碗就要一饮而尽。但瞥到身旁两人,到底忍住了嘴巴,一仰头灌了半碗下去,余下一半递于李云茅。
李云茅接过酒碗,却是向着谢碧潭手中一塞:“你先。”
谢碧潭愣了一下,但也未多想什么,顺手接了过来。正要凑到嘴边,李云茅一伸手垫到他背后,笑嘻嘻道了句:“小心些。”
尚未及思考此话何意,谢碧潭陡觉后颈一麻,顿时身沉黑渊,五感俱断,一声哼也无,软绵绵瘫倒了下去。
李云茅一手将人揽个正着,一手腕子一翻,夹住将倾未倾的酒碗。冲着旁边目瞪口呆的两人笑了笑,一仰头,喝了个干净。之后将碗抛开,毫不费力抄起谢碧潭,直接塞回了卧席上,这才向着黄金履一拱手:“碧潭有劳黄兄照看一夜了。”
黄金履渐渐回过味了,苦笑一声:“哎,你这是……你这是何苦!等他醒了,倒是要如何交代。”
李云茅笑道:“等他醒了,我与徐小将军就回来了,贫道此话断不作诳语。”
黄金履如今也只能无奈听之任之,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徐北雁却还在一旁长大了嘴巴,忽然颇不赞同的看向李云茅:“道长你……你说话怎的不算数呢!”
“怎么说?”
徐北雁指了指昏睡着的谢碧潭:“你明明都答应了他,让他同去东岭,远远跟着不招惹麻烦就好,怎又突然变了卦?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做此儿戏!”
李云茅挥挥麝尾:“贫道何曾食言?留在醉蝶村,不也还是‘远远跟着’么,只不过是略微比碧潭自个以为的又‘远’了些罢了!”
徐北雁哑口无言,满心里觉得不对劲,又翻不出词句来反驳他。只好别别扭扭咽回肚子里,一提长枪,跟着李云茅出了屋。
外头再次上山寻人的村民已都陆续回来了,仍无所获,互相叹息着三三两两往村子里走。这断续的队伍中,独李云茅与徐北雁两个是朝着出村上山的方向。
有人见他二人面生,好心冲着他们喊道:“二位,这山上入了夜不稳妥,你们要是没什么急事,且回去吧,明儿一早天亮了再上山不迟!”
李云茅冲着那好心村民笑着打个稽首,也不多言什么。很快,一白一红两条身影,就被被暮色所掩,消失在山路目所能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