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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蝴蝶冢 ...

  •   依着谢碧潭的指点在朱宅大门附近找到马匹,抱着人爬上马背,籍着昏黑天色遮掩两人一身的血迹,李云茅一边趁暮鼓未响匆忙返回问岐堂,一边倒是难得的在心里头感念了一回如寄。若非她大方赠予车马,单凭自己那头倔脾气的青驴,怕是今晚只能又靠着两条腿跑回去了。
      正想着,窝在他怀里的谢碧潭忽然“吭哧”的闷笑了一声:“同样是妖怪,朱家姊弟和如寄姑娘可当真不同……嘶!”
      他笑了一半,牵动嘴中伤口,顿时只剩下吸气声。李云茅单手控缰,另一手轻推了下他的头:“谢大夫,老实点成么?瞧你这一身伤的,有点当伤患的本分!”
      谢碧潭当下的情形当真也不大好看,病恹恹的倚着李云茅才能坐在马背上,衣衫褴褛血迹斑驳,若是与个不相识的打上个照面,只怕就要惊得人家大喊叫来坊门武侯。不过他动动手指头的力气倒还剩几分,有气无力的开始给李云茅扳手指听:“某被困在蛛网中时便以锋针延保住一口元气,后又外施针术冻伤止血,内催肺胃之功振发精神……因此才能这般留口气与你说话。要真把自个当了伤患,只怕眼下已经凉了半截了……”
      他忽的觉得挟在自己腰肋间的手臂一紧,那里正有一道蛛丝割出的伤口,受力吃痛,不由闷哼一声闭上了嘴。李云茅却满意了,带着点笑意道了句:“红口白牙,有些话,当真说不得也听不得,可记得了?”便又把谢碧潭往怀里圈了圈,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只是待到回到家中,少不得还是要谢碧潭自个撑起精神来打理自个。
      李云茅倒是有心伸手,可惜担着伤患和大夫两个身份的谢碧潭不领情,只指着厨房道:“隔行如隔山懂么?你别给某添乱就好了。若要帮忙,就去厨下烧点热水送过来。”
      李云茅立刻转身抬脚,人进了厨房声音还飘在外头:“烧多少?”
      “多多益善。”谢碧潭想也不想答他,扭头进屋去了。

      等到大桶的热水搬进了房间,谢碧潭刚备好了各类药物银针细布之类,咬着牙吸着冷气的把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撕下来。
      外衣倒还罢了,内衫混了血水汗水与一身大大小小蛛丝割出的伤口粘做一片,每揭一下都疼得人眉头一跳。谢碧潭咬牙切齿的,剥不到半截,先闹得自己一头冷汗,手也发软,脸也发白——虽说本就因伤一直白惨惨的。
      蹲在旁边不添乱的李云茅咳了一声:“贫道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你肯不肯试试?”
      谢碧潭狐疑的看他一眼,但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说来听听……”
      话没说完,身子猛的悬空,下一瞬,“哗啦”水声,被李云茅一把抄起,连人带着血衣浸入了旁边热气腾腾的大桶中。桶中掺过了冷水,热而不烫倒是刚刚好,但一身细密的血口遭水一侵,登时疼痒麻刺,百般滋味,蜂拥而来。谢碧潭的后半截话改成了一声惊叫,随后便满口吸气的“嘶嘶”声,再没第二张嘴顾得去骂李云茅了。
      李云茅倒是乐呵呵的站在桶边挽着袖子,边道:“热水泡开血块,自然就脱下来了。你莫操心热水的事情,厨房我烧了好多,足够你用。”
      谢碧潭自然也晓得这个法子,只是一时有点对自己下不去狠手。眼下木已成舟,扑腾了一下也就老实了,缩得只剩下个头露在水面,惨白着脸抽着凉气。
      李云茅这会儿功夫也没闲着,来来往往进出几趟,将家中三四个火盆都挪了进来,旺旺的生起了炭火。忙过这一阵,算算时间也是差不多了,伸手敲了敲桶壁:“再泡下去伤口该恶化了,快出来。”
      谢碧潭“唔”了一声,便见水中一阵翻花,似他在鼓捣什么。只是才弄了两下,忽的停手,有点踌躇的看了眼李云茅:“你先出去。”
      李云茅摸摸下巴,脑筋转得很快,“嘿嘿”一笑:“怕什么,看了就看……”
      “出去出去!”迎面撩来一蓬热水,毫不客气的泼了他一脸。
      只是隔着蒸腾的水气,白衣道子不退反进。瞧着那张俊美面容越压越近,谢碧潭蓦的心慌,甚至那一瞬间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如何想的,一个哆嗦闭上了眼睛。
      暖洋洋的黑暗阻隔视野,微凉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唇上。

      李云茅没跟他客气,束起的两边袖摆都浸入了水中,捞住了人胡天胡地就着嘴啃了一通。不过他到底还是有着自知之明,不认为自己这初出茅庐的一点手段就能将人折腾软了,多半还是谢碧潭吓傻了更可能些。唇间吮到稀薄的血腥气,大概嘴角凝住的伤口又开始有些渗血。想到那条被谢碧潭硬生生用牙咬断的赤金链子,他搁在心里叹了口气,手上也没空下来,动作得飞快。
      等到身上乍然一凉,带着出水时“哗啦啦”的水声,谢碧潭终于回过了神。有点惊慌的一睁眼,正瞧见自个被塞到床上,粘连着伤口的内衫早被剥掉了。想到自己对此竟一无所觉,顿时又是羞愧又是尴尬,张了张嘴,没得话说。
      李云茅帮他用干净布巾揩去身上水渍,见状挑了挑眉:“贫道又没咬掉你的舌头!”
      谢碧潭更没话可说了,闷着头也摸过一块布巾擦身。抹干了一身的水珠,好歹套上了小衣。身上多了那几块布,才抬了头去看一脸坦然的李云茅:“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李云茅的脸上倒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叹气,所答非所问:“要贫道说,你们万花谷出身的弟子,文也好武也好样样都好,唯独有一点,实在要改改才是!”
      话及师门,谢碧潭一时也不由被他牵走了思路:“哪一点?”
      李云茅继续痛心疾首:“风花雪月当不得饭吃!不说到了生死关头,好歹也是个遍体鳞伤,不想着赶快上药治伤,还去琢磨那些风月情爱,可还算不得本末倒置吗?”
      谢碧潭一愣,随即脸如火烧,狠狠咬牙:“胡说八道!”骂完这句,当真不搭理他了,摸过一早摊开在床上的伤药细布等物,老老实实开始收拾身上的伤口。

      身为医者,谢碧潭也算是早就对自己身上伤势心中有数,离开朱家地穴时,看来凄惨,不过是脱力过度罢了。那一身的血迹,多是些皮肉伤,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更勿论伤及脏腑。他也是因着成竹在胸,才与李云茅插科打诨胡闹了一气,如今因面皮薄怄气,专心拾掇起来,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将外伤处理的差不多了。他用在自己身上的药物,自然不会吝啬,尽挑着些压箱底的好东西。雪白透碧的药膏清清凉凉,生肌止血,抹在伤处,刺痛顿消大半。
      只是抹过一轮药膏,待要再将几处较深的伤口敷上药粉包扎的时候,谢碧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犹以四肢伤处为最,一股灼热刺痛在皮肤下重新萌发,细微却不详,渐渐压下了药膏清凉之感。那烧痛越来越明晰,似有针扎,又如触火,难以忽视。
      谢碧潭心觉不妙,顺手抹去一处伤口上的药膏,露出其下割裂处。粉红的皮肉颜色下,竟有一层淡淡淤紫缠绕,似是淤血,又如怪气,一时难辨。

      门口一声响,李云茅手里端了个条盘,拿肩膀磨开门,端了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他浑无一点刚刚被谢碧潭赶出去的自觉,搁下食物就又凑到床前:“怎样了?”又看一眼像是还在渗血的伤口,笑道,“不打紧,留几道疤痕怕什么,道爷不嫌弃!”
      谢碧潭顺手把挖空了的一个药瓶砸到他脸上,不过倒没心思口舌争锋,叹了口气:“有点麻烦!”
      “怎么了?”李云茅也认真了些,握着药瓶弯腰看那伤处。可惜再三端详,也还是血淋淋的伤口,看不出一朵花来。反倒是凑得近了,口鼻呼出的热气直冲到裸,口,露的皮肤上,谢碧潭脊背上蹿起两道激灵,一把缩回手臂,抓起件单衫一披,就去摸几案上的纸笔:“大约是那蛛丝不干净,说不得带了些蛛毒在上头。好在伤口都不算深,某抓两副祛毒凉血的方子,养上一养就好。”
      他下笔飞快,龙飞凤舞写出两张药方,一转身看着面色凝重起来的李云茅,心情忽觉不错,笑着拍了一张给他:“拿好!”
      “怎的?”李云茅掐着那张纸,还有些回不过味。
      “这方子不常用,几味药材也冷门得紧,问岐堂中一时没有。道长若肯屈尊,明日替某往梅记一趟,配上几副回来,可好?”
      李云茅定定看他两眼,见谢碧潭神色如常,眉眼灵动间一副成竹在胸,这才将方子纳入怀中,也笑道:“若是当真有用的灵丹妙药,将梅记的药材库房扛半个回来,也是成的。”

      李云茅第二日赶着中午便去了梅记,只是他到底没想再让黄金履也被这些妖魔鬼怪之说吓上一次,只胡乱扯了个籍口搪塞过去药材用处。好在这一日梅记有两笔大生意上门 ,一时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黄金履也只顾得及寒暄几句,就又被掌柜的拖走了。李云茅毫不在意这点滴的“怠慢”,乐得不需多费口舌解释,赶快包起了药材,道一声叨扰便出了门。
      此时刚至未时,正是东西两市上最热闹的辰光。人来人往喧嚣非凡,更骑不得牲口。李云茅牵了青驴,也只能随着人流往坊外挪步。走了几程,忽的鼻翼动了动,嗅到一股甜蜜蜜热腾腾的滋味,抓肠勾胃,拴人脚步。
      一扭头,看到临街一副门脸,正揭了蒸笼,端出大屉金黄软绵,热气腾腾的乳酥来。

      谢碧潭对着面前深褐色的一碗药汁正在叹气。
      药是刚熬出来的,触手滚烫,一时间还进不得嘴。谢碧潭找了把汤匙舀着药,有一口没一口的吹凉,吹着吹着,浓厚的酸苦药气扑鼻,招得他又皱起了眉,不大情愿的将碗向外推了推。
      然后便听到身后一声笑:“怎么大夫自个都不肯喝药?”
      谢碧潭更哀怨了,枕着一边袖子歪在凭肘上:“天底下哪会有爱吃药的人,只不过不爱吃与不肯吃,本就是两码事罢了!”说着话,舀起一匙药汁又试了试冷热,觉得差不多了,坐起身端了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了肚,整张脸都跟着皱成一团,呲牙咧嘴连呵出两口气:“呸呸呸,好涩!”
      “自个的方子自个熬的药,可怪不得别人!”李云茅还要取笑他,但也顺手端过一旁盛了温水的杯子,塞到谢碧潭手中。
      谢碧潭忙接过来漱口,又咽了几口下去,才觉嘴巴里的难过滋味淡了些。接着腮边一热,有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贴了上来,擦着肌肤将将蹭过,抹到了嘴边。
      “什么……唔!”谢碧潭开口要问,问到一半先嗅到了浓郁甜香,立刻把后半句改做一口咬了上去,顿时奶香满口,甜蜜如饴,将先前那点苦涩的药味一扫而光。
      这才晓得了李云茅递过来的是一枚乳酥,口味极佳,想来是西市上有名的那一家的手艺。谢碧潭得了趁口的点心吃,心情明显见好,一手捏着乳酥小口慢咬,一边夸他:“正巧这两天有点想吃这个,难为你就买了回来还是热的。”
      李云茅也拿了一枚陪着他吃:“一路拿内力烘着,自然还是热的。”然后还不待谢碧潭稍作感动,又兴致勃勃继续道,“在华山的时候,冬日里跟师兄爬莲花峰赏雪喝酒,也是这般,某烘着酒,他热着菜,到时候坐在冰凉凉的雪地里有热乎的酒菜下肚,滋味美极妙极,难与人说!”
      谢碧潭的感动顿时没了大半,埋头吃点心。又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用眼皮撩了撩身边人:“你们师兄弟相处起来倒是亲热。”
      李云茅笑起来:“某那位师兄,也是个跳脱的,混账主意比某还多,师父心性那么平和的人,都时不时要被他气得拂袖而去……说来倒是有两三年不曾见他了!”
      “你不是才离了华山半年多?”
      “是高师兄早就走啦!”李云茅越想越乐,“听说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从华山一路追到瘦西湖,当真锲而不舍……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瘦西湖?”谢碧潭眨了眨眼,“难不成是七秀坊的娘子?”
      “多半是,那般佳山水锦绣地养将出来的女孩子,只怕高师兄这打小长在雪山道观的道士应对不来,难得佳人眷顾。”
      谢碧潭听得笑了,拍了拍指尖余下的糕饼碎屑,半眯了眼斜着看向李云茅:“雪山道观的出身又如何了?某只瞧你风尘俗事倒能事事信手拈来,油头得紧,哪有半点不识的样子!”
      李云茅笑呵呵靠过去揽住他的肩,大大方方一口啃在嘴上,占过了便宜,才把头窝在谢碧潭肩窝,咕哝道:“某与高师兄不同,他是打小生长在华山,某却是八,口,九岁后,才拜进了山门。某幼时……并不在那……”
      谢碧潭这时只顾着羞赧,心里头却又爱着这份亲昵,不想将人推开。正纠结着,倒没几分心思去听李云茅又在嘀咕什么,抬手去碰了碰他的肩膊。
      那一点力道,像是要推,又像是要拉,矛盾不堪。只不过并没要他挣扎太久,李云茅伸手过来,直接一把攥住了,脸还埋在肩窝里,闷闷的笑了一声。

      依照谢碧潭的诊断,那些蛛丝上带有的蛛毒并不算猛烈,只需汤剂与外敷药膏并用,不消数日,就可将自己身上的残毒拔除干净,李云茅听他这样说,到底还是信得过万花谷杏林弟子之能,也就放了心,专心去忙自己那一桩棘手的麻烦事情。
      谢碧潭伤势只在皮肉,但终究被那般折腾过一回,筋酸骨痛难以言表。甚至每每他歪在被褥间扳着双腿慢慢舒筋时,都忍不住想要回想一下当时以自个这副身子骨,是怎生在空中连着翻腾五六个圈子还能顺手砍翻七八只毒蛛的。越想越觉毛骨悚然,惨不忍睹。
      只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整日里尽量长时间的卧床休养还是省不得。
      李云茅说是在忙,白日里除了偶尔出门,或者往厨下煮饭,到底多还在房中陪着。谢碧潭靠着凭肘望过去,就见他盘膝坐在几前,面前一堆拆了三条玉带两条金带得来的金玉块片,时而刻画,时而穿缀,很是忙碌。
      谢碧潭歪头瞧了半天,奈何看不懂,按捺不住性子发问:“好好的腰带你拆了,又要自个再串连起来,这是哪一桩没事找事的忙法?”
      李云茅手上全神贯注不见停,倒是还能气定神闲答他的话,悠哉道:“经贫道的手拆了再串起来,便从俗物变作了不得了的法器,你信是不信?”
      谢碧潭轻哼了一声,明显是不信的。
      李云茅抬手拎起已经串出三尺多长的金玉链子给他瞧,继续道:“某这链子长九尺九寸九分,分作天地人三才,每一块玉符金片上,皆以道家符文暗刻坎水滔天灵气之阵,聚八方水灵,凝连成片,以蔽火阳。如此一件法器,即便是某师父灵虚真人出手,也要刻足三日,贫道略差些,七日大约可成。”
      谢碧潭听他说得繁复,不由咋舌:“这般麻烦的物件,你弄来作甚……呃……难不成是为了……”忽的灵光乍现想到蛛穴中烈焰火海,红莲遍地,一剑引动,脊背顿时生寒。
      李云茅倒是含笑点头,语气轻松:“便是为了锁住赤霄红莲剑上的烈火之气。”
      那剑气引动的天火到底有多霸道,谢碧潭可是曾经亲眼所见,顿时收了玩笑心思,有点忧心忡忡的看着李云茅:“这样一条链子,便锁得住?”
      “这样一条链子自然锁不住!”李云茅话锋一转,并指又在一块金片上刻下一道符箓,“只不过加持了贫道的法阵,三年五载内,该是无妨。至于三年五载后嘛,说不得就找到别的法子了。”
      “……”谢碧潭忽的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某拖累你了!”
      李云茅乐了,抛下手里的一大堆物件坐过去,颇轻佻的用两根手指托起谢碧潭下巴,左右端详一番。直到谢碧潭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脸上泛红,才摇头叹气道:“不是只是些皮肉毒伤么,怎么连脑子也一并的傻了,难不成是抓错了药?”
      谢碧潭涨红着脸一把拍开他的手:“说什么呢!不识好人心!”
      “纯阳宫虽说没得跟南叶北柳的财大气粗藏兵无数可比,到底也是皇家赦建的道场,可持武林牛耳。贫道出师下山,斩妖除魔,哪里不得一把好兵刃用,赤霄红莲再好,也是把轻易出不得鞘的麻烦,为何又要千里迢迢只背着它来?”李云茅端肃了一下神态,“贫道有一劫应在长安,亦是此剑因缘。天数有定,不可不来,不可不应。”

      谢碧潭听得云山雾绕,但末一句却是明明白白懂了。这一句话似曾相识,还是在如寄欲取李云茅性命时曾听他说过。当时只道是他随口应付如寄,如今再提,却是当真。
      蓦的尽是忧心,谢碧潭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什……什么劫?可会……伤及性命?”
      李云茅“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待到应了,便就知了。左右,不该是桃花劫罢!”他忽又笑道,“险些忘了一事,前两次给你的符箓,总是因外力损毁,揣在衣内,使用也是不便。某怕你因与某相识,此后也难免的卷入许多危机之中,因此替你想了两个法子,其一是送你离开此处,正巧高师兄传信来,过几日要往东都,需得路过长安,可托付他带你同往,以你万花谷杏林弟子的手段,重在东都开张门户,想也不难……”
      他话没说尽,谢碧潭已是脸色一变,愤懑冲心。好在李云茅嘴快,立刻接下后话:“只是这一条路某想你是断然不肯的,因此便只得用第二个法子了。”
      谢碧潭被自己呛到,顿时没好声气:“快说!”
      李云茅伸出一指在他胸口点了点:“某做一道灵箓,直接以血气灵息写入你胸口,此符威力不及之前两道,但好在记下口诀后,可由你自行催动,防身伤敌,得占先机,你看如何?”
      这一遭倒终于遂了谢碧潭之意,轻飘飘瞥了李云茅一眼:“如此甚好,何时动手?”
      “现在便可,”李云茅笑眯眯的,膝行着又贴近了些,到了吐息可触的地步,一臂绕过去松松把住了谢碧潭的腰,依着耳边悄声慢语,“来,将衣裳脱了!”
      谢碧潭“腾”的闹了个满脸通红,咬着牙去推他,指着鼻子怒叱:“你还是个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道士嘛!”
      李云茅立刻做出十二分的委屈:“灵符要直接写在胸口,你不脱了衣裳,贫道是要怎样施为!”

      那一道符箓是由李云茅刺出指尖血来,掐诀凝气,直接在谢碧潭心口位置书写。谢碧潭低头看了半晌,只觉得笔画繁复无比,有看没懂。但见李云茅一气呵成之后,掌心又起一层淡淡金光,虚掌一按,整道符箓便隐没入了皮肤之下,不留一丝痕迹,当真奇妙。他低着头对着自己胸口端详半晌,“啧啧”称叹:“纯阳道术的符箓之妙,果然不俗。”
      李云茅对着指尖的伤口吹了两口气,眉峰一扬,不无得色:“那是自然!”
      谢碧潭没再接他的话,将他的手拉过来瞧了瞧,指腹上尚有一点殷红未凝,圆滚滚的血珠招摇着,有几分刺眼。当下脑中还未及多想,已先凑了过去,舌尖轻轻一舐,扫去了血色。
      李云茅的手明显的一颤,忙不迭的抽回来。看着明显也被自个下意识的举动吓傻了的谢碧潭,有点无可奈何:“你别招某,某画符的这七日,可是要静心克己禁房事的!”
      谢碧潭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扑腾着一手掩上衣襟就要起身,一手去推李云茅:“回你自个的屋子去,某要静养!静养!你在旁边忒是聒噪!”
      他一边不分红白的给李云茅扣着帽子,一边为掩羞窘,伸长了手臂去摸旁边小几上的水杯。卧席距离小几尚有些距离,勉强触到了杯子,手指却晃了两晃,几次从旁边擦过。
      谢碧潭有点奇怪,干脆跪直了身子,忽觉眼前所见,一片旋转模糊。他莫名其妙道了句:“怪哉,怎生有些头晕……”话音未落,却是“咚”的一声,一头扎到了李云茅怀中,额头隔着衣衫烙在胸前,李云茅也顿时惊叹了一声:“好烫!”

      这场高烧来势汹汹又全无预兆,谢碧潭只觉得全身血脉都好似被搁在了炭上小火烤着,温吞着要把自己烘熟。他撑着给自己把了回脉,不过略有些风寒受感,内火积炽的小毛病罢了,断不该是这般凶悍症状。一时间想不明白,只得先依着风寒开了张方子,叫李云茅拿去前堂煎药。
      只是一碗药灌下去,盖了厚被蒙头大睡到掌灯时分,不见烧退,通身仍是烫人的热度。谢碧潭转醒时,连嘴唇都有些焦干起皮,哑着嗓子叫了句:“给某倒杯水喝……”便只能眯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高热之下手足俱软,撑起身的力气都是不足。
      李云茅将他扶抱起来,连喝了三大杯温水,嗓子里的干热才得了几分缓解。谢碧潭瘫软着任李云茅摆布,又被塞回被窝裹好了被子,才叹了口气:“照某那方子再煎副药来吃,要是明儿一早还未见好,某便也是无法,只得听天由命了!”
      李云茅拧了张凉水帕子给他抹脸,拿出一副轻快语调:“都说医者不能自医,你瞧不好自个的病又有什么稀罕。明天还不退烧的话,某去外头找两个大夫来看看就是。”
      谢碧潭虽说烧得迷糊,听了这话还是要挣扎着“呸”了一声:“某都瞧不出根由的病,大半个长安城里,也就没什么人瞧得出了!”
      “那不是还有另外小半个长安城的医者嘛!”李云茅顺溜接话,“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岂能无神医良药?若是要得,尚药局的奉御贫道也能绑得来两个!”
      谢碧潭还有力气嗤笑他:“尚药局的奉御,也未必有万花谷中门人妙手回春的能耐……要不是谷中往返一遭总要十天半月,还不如容某修书一封往师门求救去了。”
      “既是鞭长莫及,就莫要再嫌弃眼前挑三拣四了!”李云茅不以为意,转身去给他拿一直温在火上的白粥,“总之等下你吃了药就好生歇着,某明日去找大夫来。”

      谢碧潭高烧不退的烧到了第三天头上,两人终是觉得不妙了。
      左右打听得到的大夫,也往家中请来了三五位,却无人能看出一个根由,再一听病者乃是万花谷离经弟子,更有两人愤愤拂袖而去,只怒道竖子寻老夫开心!二人无奈,也只得继续依着谢碧潭自己写下的方子吃药,一边继续在些医书手札中寻这怪症的蛛丝马迹。
      翻看医书李云茅帮不上忙,他陪着谢碧潭在房中静坐了一阵子,穷则思变,忽的想起一个人来,匆匆就要起身:“某去梅记一趟。”
      谢碧潭如今烧得时好时坏,本在趁着白日里并不很昏沉的机会查看医书,乍听了这一句,忙道:“梅记是药材铺子又非医馆,你去有何用!”
      “既是收卖药材,黄公子少不得也与许多医家相识,说不得其中有一两位不世出的神医,能得引荐。”
      谢碧潭摇头笑笑:“只怕你又是要白跑一趟。”他勉力抬臂招了招手,向李云茅道,“你过来……”
      候人近了,不需费力大声说话,谢碧潭才低声道:“某近日昏睡时间愈多,清醒愈少,因此有几句话如鲠在喉,需得向你说了才好。”
      此言颇有不详,李云茅给他拉上被子的动作一顿,但还是笑道:“什么话偏要急在这一时,莫不是又要某捎乳酥回来,才要赶在出门前交代!”
      谢碧潭笑唾他一口,但还是欠起些身子,拢住李云茅一只手:“某近来常回想起当日前往朱家经历,其中种种匪夷所思,已能淡看,唯独越俎代庖替你应下那神秘人一诺……思来想去,到底难安。某……”
      李云茅登时乐了:“某当你要说什么大事,原不过是这个……你应下便应下,又何必介怀。某孑然一身自华山来,无财无权,非官非宦,能有何事被人所图。即便有所图,既非眼下,那就押后再说,多思何用!”
      “可……”
      “多思多虑不宜病中。”李云茅斩钉截铁堵回了他的话,把人摁回枕上躺着,又换了种哄小孩子的语气道,“等某回来,带乳酥给你吃。”

      此时时辰犹早,两市尚未开门,去不得梅记。要寻黄金履,只得往他宅中。李云茅循着记忆一路赶过,正巧在宅院前遇到要出门的黄金履,忙远远出声叫住了。
      见他一身风尘仆仆赶来,似有要事,黄金履很是意外,拱手见礼:“李道长,这般匆忙前来,莫非有事?”
      李云茅这时也无法再把朱宅之行瞒得滴水不漏,只得尽量删减着,一笔带过险恶处,简单将事情说过一遍,再言道如今谢碧潭莫名其妙的高烧不退,束手无策,欲求良医。
      只是黄金履听了,倒不似寻常人般对些妖鬼之说大惊失色,沉思了片刻,斟酌道:“在下倒有几句建言,李道长可愿一听?”
      “黄兄但说无妨。”
      黄金履便道:“妖灵精怪之说,某知之甚浅,不敢妄言。然只说谢先生的怪症,某却觉得,既然根源是因沾染了蛛丝之上毒素,虽不知因何故时隔数日才爆发出高烧,到底还是要自此着手。与其四处寻医问药,不若转向找些通晓毒虫异术之人,说不定别有所获。”
      李云茅倒是当真不曾往这一桩上去想,如今一经提点,似有所悟:“通晓毒虫异术之人……不知黄兄可有方向?”
      黄金履莞尔道:“倒是巧合,某数月前结识二人,正是自西南来。他二人约是要在长安盘桓一段时日,故在城南赁下一所宅子落脚,尚是由某牵线,也算有些交情。只是……”
      “莫非有何难处,黄兄但说无妨。”
      黄金履笑了笑:“其实在某看来,非是什么难事,但对你来说,却怕不同。这两人来自西南,又通晓毒虫异术……这般说了,连某这闲散商贾之人都能对其出身来历猜测一二,何况道长乎!”
      李云茅闻言微一皱眉,顿时恍然:“莫非那人乃是苗疆五毒教弟子?”
      “正是。”黄金履颔首,“某非是江湖中人,亦知五毒教邪名,多数正派出身的弟子都不愿与其交陪。李道长出身华山,乃是道门正统,堂皇国教道场,不知可有此忌讳?若是不便,此事作罢,再另寻他法就是。”
      李云茅顿时笑起来:“黄兄,某是修道之人,连妖魔鬼怪也惯见往来。区区旁族异教,到底也是人生人养,难不成要比起妖鬼之流还难见晤不成!烦你中间引荐,某当下便去会一会这苗疆来的五毒教门人。”

      那位苗疆弟子赁下的居处距离颇远,黄金履眼下有事出门,不克分,,身,只得将路径大概说给李云茅听,又叫人带了匹马出来,借他代步。
      临行之时,少不得再叮嘱两句。只是黄金履自身对那苗人知之不多,所能转达自然有限。不过是讲些年貌姓名,谈吐脾性等等。说到性子,黄金履似想到有趣处,微微一笑:“蓝玉小公子性子温和,有求于他,多半不会不应。只是他那位同来的兄长,倒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冷脾气,等下若是言辞中有哪里得罪,李道长莫要见怪。”
      李云茅对此不以为意:“某去延医问药,又非打架踢门,能有何得罪之处!”
      黄金履听了也只是摇头,似是觉得一时间不好言说,便作罢了。两人作别,李云茅一路快马加鞭,但也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天近正午,方才到了。

      那栋宅子独门独院,门户临街,一眼过去就看遍了。李云茅牵着马打量了几眼,未觉有何特别之处,便上前叩门。少时听得里头脚步声响,一个略低沉的冷淡声音问道:“何人?”
      李云茅便也抬高了些嗓子:“请问这可是蓝家?贫道李云茅,经梅记黄郎指引,前来拜访。”

      门“吱呀”一声开了,与大门一同洞开的,还有一道锐利如薄刃的气息,凛然似杀。李云茅不动声色的一皱眉,微微偏身撤后了半步,正让出身后一道正午秋阳,落在门前。
      阳光照亮了一件靛蓝色袍子的下摆,镶银乌靴,应门之人的上半身却还落在门扇的阴影中,身形高瘦,面目模糊,一开口也是冷冰冰的:“你找蓝家何事?”
      李云茅将搭在臂上的麝尾顺手取下,甩了甩做了个稽首:“贫道来访一位名叫蓝玉的小公子,家中有人身染奇症,黄郎有言,此症唯蓝公子能识,还望不吝奥援。”
      他自认谈吐姿势做足了礼数,不想那蓝衣人听他说罢,鼻中“哼”出一声,硬邦邦道:“子玉不是大夫,不为人治病,你请回吧。”说吧,手腕一推,就要掩门。
      李云茅见机更快,将臂一探,就把麝尾堪堪卡进了门缝中,仍是笑眯眯道:“某观阁下年貌,非是蓝小公子,何来替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听闻蓝公子乃自苗疆来,眼下这一桩怪症,他若听闻,只怕会有兴趣,阁下何妨通传一回?”
      蓝衣人被阻了动作,眼神一冷,锐利的气息更加毫无掩饰散发,几乎如实质砭人肌骨。只可惜与他对面的李云茅,骨子里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既不吃恐吓,也不惧拳脚,更有一张戳不透的厚脸皮,赖定了人家大门口,好说歹说,定要一见蓝玉。

      这一番拉扯,不免有些响动。双方哪一边也不见让步,倒是听到后面的屋子里有个迷迷糊糊带着睡意的声音传出来:“阿哥,你在和谁说话?有客人?”
      李云茅登时提高了嗓子,大声道:“贫道有事要见蓝玉公子,敢问内中说话的人可是蓝公子么?”
      蓝衣人来不及关门,更堵不及他的嘴,顿时身上怒意一涨。只是他身后“咦”了一声,紧接着一阵细碎饰物声响,已有人走过来:“找我?”
      李云茅眼睁睁看着,蓝衣人身上的杀气转眼间消弭无形,甚至那冷冰冰的声音中都透出股柔和,抛下再拦无用的自己,一转身伸手:“是个叫李云茅的道士。子玉,你回屋去加件衣服,我带他进来说话就是。”

      半盏茶后,得以登堂入室的李云茅终于见到了自己欲访之人的真面目。果如黄金履所说,那名叫蓝玉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眉目秀美,又带了几分异族的艳丽。他一身苗衣,身上头上叮叮当当颇有许多叫不出名堂的银饰,动静之间银光细碎,闪闪烁烁,将那张还未尽长开的脸衬出了几许男女莫辨的细致,很是惹人着眼。
      李云茅将目光在他脸上一转便收,拱了拱手:“蓝公子,贫道李云茅,是经梅记的黄郎引荐,来此求助。”
      “黄……”少年的脸上神色微动,抿了抿嘴唇,又轻快的笑起来,“我来中原的时间不多,认得的人更少,你这样说,我便晓得是谁啦!只是我不认得你,你也是方才才认得了我,却是有什么事,要你定找我帮忙……咦?”说着话,少年忽的眸子一转,收口盯着李云茅看了起来。
      刚刚在门前初见,不过眼角一道余光扫过,只大约看了个身形模样。如今屋内对坐,日光堂堂,照见分明。蓝玉看了半晌,忽然一拍手笑了起来:“错了错了!”
      李云茅很是捧场,立刻道:“何事错了?”
      蓝玉笑道:“我刚刚的话错了,你是方才才认得我,我却早就已经见过你了……你还有位穿黑衣的同伴不是,他当下可好呀?”
      李云茅大感意外,重又将目光调回蓝玉脸上端详数息,仍无所获,只得讶然道:“你认得贫道?”
      蓝玉却是弯起眼一笑:“你既然想不起来,我就算告诉了你,也没甚意思。不如来说说正事,你找我是要做什么,又是谁生了怪病,定要我相助?”
      李云茅也立刻将那点糊涂搁开了,整了整面色,将对着黄金履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只是该含糊处虽都一笔带过,蓝玉却明显敏锐得很,听他讲完,扭头冲着蓝衣人一乐:“阿哥,原来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也与我们那的寨子无甚分别,也是有妖怪的。”
      蓝衣人没接他的废话,只是道:“你要去?”
      蓝玉仍是一副笑脸:“救人总是件好事,何况有了麻烦的还是位旧相识……阿哥,我想去看看。”
      蓝衣人的脸色顿时更不好,活似别人欠了他万贯钱一条命,但只片刻,眼神还是松动了,甚至以一种很是温和的口气道:“你若想去,我便陪你过去。”
      李云茅在旁看得啧啧称奇,这时站起身一拱手,笑眯眯道:“还未请问这位郎君姓名。”
      蓝衣人看他一眼,似强压着几分不耐:“唐子翎。”
      李云茅气息一顿,登时又乐了:“原来是蜀中唐门弟子,难怪不似蓝公子般同做苗人打扮。”
      蓝玉在旁将手肘倚在小几上,也眯着眼笑:“你认得阿哥的出身?”
      李云茅十分和颜悦色:“杀气如针人如刀,唐郎半面阎罗笑。贫道的猜测想来不会有错。只是原来唐门儿郎,也非时时刻刻都以银脸覆面,这倒是野史传言有误了。”
      蓝玉闻言颇开心的拍手,向唐子翎道:“阿哥,这位道长不怕你,也不怕我,倒是与许多中原人不同,当真有趣。”说罢跳起身,理了理身上饰物,又一阵叮当作响,“不是要治病救人么?这就走吧。”

      蓝玉出门的行头,不过是在肩上多背了一个竹篓,看花色手艺,该是苗疆之物,被他一路千里迢迢带至长安,想来很是紧要。只是篓子看来分量不清,以唐子翎对他的回护程度,却任蓝玉自个背着,也是有趣。
      三人一路出行,蓝玉还是那身招摇之极的苗人装束。不过长安街上,万国来朝,红发碧眼袒胸赤足的外邦人比比皆是,他的打扮倒也算不得什么。反而因一副好相貌,多招人瞩目。唐子翎还是寻常人衣饰,只可惜一直要忙着将那些冒失露骨的目光一一瞪回去,周身煞气陡升,反倒最是叫人退避三舍。
      走在这样两个人身边,平素很是招人多看两眼的李道长也顿时平凡了许多。他浑不在意,一手牵了马,一边随口聊着些长安城中风土人情。虽说唐子翎话少,蓝玉却明显对此很有兴趣,几人都是初到长安算不得久,各自聊些见闻,竟也有趣。脚下路程,甚至也因此不觉长短。

      问岐堂中,门扉紧闭,悄无声息。
      李云茅引了二人入内,不拘俗礼,直接带入了谢碧潭房中。房内亦是一片安静,谢碧潭面朝里躺在被中,呼吸声细弱,对来人毫无反应,该是又昏睡了过去。
      李云茅的神色凝重了些,过去倒了杯水,直接搀人起来,一点点润了下去。谢碧潭周身仍是滚烫,只这半日的功夫,嘴唇又烧起了一层灰白干皮,两边颧骨却涂着不正常的病红颜色,状况很是糟糕。李云茅又是扶人又是喂水的折腾了一气,仍是没见半点反应,已算不得昏睡,该是昏迷不醒。
      蓝玉束了束袖子也过来,只向被褥中张望了一眼,就笑起来:“果然是你这位同伴的麻烦……且让我瞧瞧。”
      李云茅忙起身让出位置,蓝玉却不坐下,也不见把脉听音。只伸手翻开谢碧潭的眼皮,打量了两眼,就回身拎过了那个一路背来的竹篓。
      篓子上蒙着的土布一掀开,顿时内中“嘶嘶”有声,又有许多肢爪抓挠的动静,沙沙响成一片。蓝玉不以为意,敲了敲篓子边缘,倒像是在哄着小孩子开玩笑:“别吵别吵,今儿个不要你们出来,好生睡觉去!”一边伸手入内,再拿出来时,赫然捏着一只足有巴掌大的火红蜘蛛的背甲。
      这红蛛自然不似朱宅地穴中那些狰狞妖物,但单看蓝玉拿捏玩具一般,将它摆弄一回,甚至还颇亲昵的轻弹了弹它的头,李云茅不免还是有些侧目。蓝玉不在乎他的反应,将红蛛托在掌中,往谢碧潭脸前一晃,才回头笑嘻嘻道:“怕么?”
      李云茅摇了摇头:“医各有道,术路不同,这蛛既是你养将出来,想来你自有分寸和用处。贫道托之信之,何来惧怕,只是忧心碧潭伤势而已。”
      “你这人倒是当真有趣!”蓝玉眯眼笑笑,没再继续试探,转而把红蛛搁回自己肩头,重新取了根细针出来,在谢碧潭耳下轻轻一挑,刺出一串血珠,反手抖落到几上一只空杯中。接着,又以同样手法取了四肢胸腹之血,尽混入杯,也满了将将三成。
      蓝玉用那针在血中搅了几下,递到肩头红蛛口边,然后李云茅就眼睁睁的,瞧着那蜘蛛将小半杯鲜血一气吸了进去,随后便八足俱收,团成一团,没了动静。
      蓝玉取下红蛛,团在掌心捧着,冲李云茅微微一笑:“稍候。”

      三人又坐到小几边,只是唐子翎无话,蓝玉忙着摆弄又从竹篓中取出的怪异器皿。李云茅自个枯坐一旁,免不得的微微侧目打量二人,一边搜肠刮肚想着到底曾在何处见过,只是百思无果,便又将目光转到谢碧潭身上,从他额发眉骨,一寸寸的向下描摹。
      端详中不觉有些出神,一时心思纷纭。忽闻耳边有人清脆一击掌,少年脆生生又带着些生硬口音的官话道:“我晓得了!”
      李云茅忙回神,向蓝玉道:“如何?”
      蓝玉袖中弹出一粒豆大药丸喂了红蛛,又将它搁回竹篓,才道:“你这同伴,是中了妖蛛之毒啦。这毒阴险得很,本该是潜伏气脉之内,暗地蚀人筋骨真元,杀人无形之中。但这位谢阿哥体内有一道很是纯正灼烈的正阳罡气,百邪辟易,硬生生将这潜伏的妖毒逼了个无处藏身,才一股脑的爆发出来。我看谢阿哥是个不会武的,他体内哪来的罡阳烈气,误打误撞揪了这个麻烦出来?”
      李云茅却是恍然大悟:“竟是这个原因!”他顺手在空中虚划一圈,一道淡淡金光在指端一闪即没,“贫道为他能够自保,在他体内种了一道道门真箓,想不到竟……难怪之前无事,却是在写符之后才突来这莫名其妙的高烧!”
      他指上符光似虚似实,虽说只是演示一二,内中所蕴的纯粹道术灵力却是鲜明无比。蓝玉像是没见过这般道法,眯了眯眼,盯着他手指看个不停。直到唐子翎在旁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才拉回目光,转过头扮个鬼脸,又有点腼腆的冲着李云茅一笑:“那我便晓得是怎生一回事啦!这妖毒要除难也不难,寻常医者,哪怕有活死人肉骨头……阿哥,是这般讲么……的本事,术不对症,也是不成。但遇上我们圣教出身的人,虽说我医术平平,对付这些妖虫诡毒却是熟稔得很。这毒我定然能解!”
      李云茅听到此,长出了一口气,起身稽首:“多谢……”
      忽的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臂,搪住了他。便见唐子翎仍是冷着张脸,向蓝玉道:“你要怎样救他?”
      蓝玉抿了抿嘴巴,然后笑道:“以驱蝶之术汲出散布在谢阿哥身上的蛛毒,并不算什么难事。”
      “用哪一种蝶术?”
      “自然是……”蓝玉答到此迟疑了下,还是继续道,“驱毒化邪,自然是寒髓蝶最有效。蝶鸾之力,驱散区区一点残余的妖蛛之毒,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唐子翎的神态看起来更不悦了,却又好似顾忌李云茅在旁,不好深说,只道:“你当真要动用寒髓蝶?又快到月中,时间可不够再培育一批出来。”
      蓝玉忙道:“只是一些残毒,我只取十只,足以够了。再者前几日你还给我张罗回来些好东西补元气,没什么大碍的。”

      他二人在那边语焉不详,似有争执,李云茅侧耳听了片刻,虽说不大清楚来龙去脉,倒也析出几分相关,当下道:“蓝公子,可是为碧潭医治之物有何不便之处……”
      不想蓝玉立刻扭头,连连向他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谢阿哥的毒不打紧,只是驱毒得在我家才可行,这里却是不成的。”
      李云茅机敏的顺着转了话题:“那倒无妨,某带碧潭前往府上就是。”
      “你们可明日来,”蓝玉又探头看了看还昏迷着的谢碧潭,“这毒不是一时三刻就致命的东西,再拖一夜,也无大害,我跟阿哥回去,收拾些必要之物,明日你带他直接来我家就好。”
      他这样说,李云茅自无异议,当下点头一一应了。随后便见蓝玉半拖半拽着脸色极为不悦的唐子翎匆匆离开,也不知这二人间,到底有何意见相左之事。李云茅在那里慢慢想了想,十有八,口,九还是落在蓝玉口中的“寒髓蝶”上。只是这名目倒也奇特,自己从未曾听闻,想来多半也是自苗疆带来的特殊之物。
      他想了一回,又觉事不关己,便搁开了,转而去到谢碧潭身边坐着。裹在被中的人依然高热昏睡不醒,但因得了救治之法,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到底放下了一半。李云茅抬手,指尖抹过他汗湿后粘在额头两腮的黑发,发丝细柔光泽,细细碎碎扫过指缝,触感极佳。他半阖眼,像是要倚在旁小睡过去,脑子里却又是极为清醒的,一边用指肚捏着那绺头发,一边慢慢的任凭回忆涌上来,一点一点将自己淹没。

      第二日里,李云茅终于见到了蓝玉口中的“寒髓蝶”的真面目。那般晶莹剔透如浅绿色水晶雕琢出的碧绿蝴蝶,纤细脆弱,仿佛一触即碎。而挥动着薄翅,翩翩绕着蓝玉指尖旋舞起伏时,似乎有淡淡的萤光从蝶翼上不时落下,一闪一烁,似幻还真。
      李云茅很由衷的感叹了一声:“此蝶甚妙!”
      他们几人如今立足在蓝玉家的后院,想不到那看来只是不大的三间临街正房,后面却连着偌大一片院落。内中草木葱茏,有自然杂生,也有明显是经人栽培打理过的陌生品种,不过林林总总,都很整齐的规划在了半边院落,另外半边,临时用青布搭起了一个一丈方圆的棚子,也正是当下几人身处之地。
      布料甚是厚实,将上午的阳光遮挡了七七八八,内中只能勉强互视他人动作轮廓。也正因如此,寒髓蝶轻盈舞动间带出的点点荧光才更为清晰,宛如一把碧星灿烂流动。凝视久了,甚至有目眩神驰之感。
      李云茅暗中数了数,果真只有十只碧蝶,再念及今日见面,唐子翎虽说仍是面有不满,手下帮忙却未见什么耽误,想来蓝玉到底将他说服了。至于这两人间到底有何因由牵系,李云茅素来不好探旁人私事,却是没什么好奇之心,眼看当下一切就绪,便道:“小蓝公子,诸事已备,不是何时可开始动手祛毒?”
      蓝玉正低头打量着被摆放在布棚正中地上的谢碧潭,光线昏暗如许,伸指难辨,也不知他能看出些什么,片刻后抬头,朝着李云茅的方位一笑:“这便成啦,我这寒髓蝶乃是月下生,怕见日头,不然连这棚子也不需搭……”他说着话,手腕一扬,十只碧蝶团舞如灯,飘飘自他肩头手臂旁飞下,稀稀疏疏落在谢碧潭周身。李云茅凝目力细看,那些奇异美丽的小生物竟似通晓人身经络穴位,所落位置,无不是气血汇聚流通要处,落得稳了,便敛翅低伏下去。
      李云茅自是看不清那些寒髓蝶有何细微动作,但是却能发觉,随着它们附着在谢碧潭身上,通体的碧色竟是渐深,愈发浓郁,翠色可滴。若说先前还是浅绿水晶一般,慢慢已是成了墨绿玉石般的颜色,而那色更深,蝶形更重,隐约似要与帐中昏暗融为一体,几乎难辨。
      蓝玉一直默默立在旁边,不说话也没再有什么动作。唐子翎更是没什么注意落在碧蝶与谢碧潭身上,只是冷着张脸,瞧着蓝玉举止。他二人这般神态,仿佛这一场关乎谢碧潭性命的举措,没有半分疑难及稍可费力之处。
      只不过李云茅倒是乐见这般,蓝玉的神态越是轻松,对于解毒之事越是成竹在胸,自然谢碧潭身上的风险也就淡了许多,未必不是好事。他心思暗转,面上倒也同样不动声色。几人沉默着围在谢碧潭周遭,只瞧着那十只寒髓蝶身上碧色变幻,终至浓郁近墨,忽然一同振翅,齐齐飞起。只是拔升不过数尺,便陡然僵了,纷纷坠花般跌落。而落至地面,几人耳中都明显听到了一片清晰的清脆破碎之声。
      蓝玉伸手一拉,身后的布帐入口处垂幔被扯开,灿烂阳光透入,瞬间叫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几人都眯起了眼。片刻后渐渐重新适应了照耀入眼的光线,李云茅从眼缝中看出去,地面之上,一片星星点点晶莹翠色,而不见半只蝴蝶残躯。他蓦的明白过来,那些寒髓蝶竟是如琉璃一般尽落地粉碎了。
      惊讶之念还未尽,蓝玉蹲下身,在谢碧潭颈旁耳后几处穴位轻轻掐了几下,已是对诸般事物毫无反应,沉沉昏睡了快两日的那人,口中终是缓缓溢出了一丝呻,口,吟。

      再次在自己卧席上醒来,犹如做过一场大梦。
      谢碧潭花费了足有两刻钟时间,一边缓慢的进些熟烂粥饭汤水,一边听李云茅将这几日间种种变故以及来龙去脉说来。虽说乃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如今听来却好似旁人故事,乃至蓝玉登门,碧蝶祛毒等等,更是没有半点印象。
      李云茅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吹凉一碗白粥,他讲了半日,亦说得口干,那一匙粥,舀起来没得半分犹豫,先塞进了自己的嘴巴。一旁还等着饭来张口的谢碧潭等了个空,顿时要忍不住朝李云茅翻个白眼。只是目光一溜身边几案上满满的食物汤药汁水,无一不是仔细花费了心思的,登时又没了脾气,叹了口气:“你自己也吃些。”
      李云茅倒很是惊讶:“某早就吃过了,你莫非当某还饿着肚子?某若不吃饱喝足睡好,如何有力气里外张罗着照顾你!”
      “……”谢碧潭忽的没话说,想了想,面无表情的张开嘴,“粥。”

      以醒来后的第一顿粥饭为始,谢碧潭身上的伤病都在逐一养复。妖毒一祛,余下的不过是些皮肉伤而已,连着几日几乎足不沾地的卧床,又有各类灵药相佐,自是都见好得飞快。甚至黄金履也派人来送了些上好的药材,一时间论食论补,极为阔绰,只三五天下来,谢碧潭已感觉自己连两颊都长了好些肉出来,整个人圆润不少。
      伤势一旦无碍,他倒是惦记起了蓝玉对自己施以援手之事。李云茅只说那苗疆少年对于救人一口答应得干脆,手脚利落事成便走,更勿论索要谢仪人情等等。谢碧潭年纪虽轻,行医日久,见过的各色人等也算不少,这般全无半分所图的态度,反倒叫他心下难安,翻来覆去想了一晚,第二天便拉了李云茅道:“你可还记得蓝玉的住处?如今某已是大好,蒙他出手相助,是该登门道谢一番。”
      李云茅倒也不意外他的要求,转脸笑道:“小蓝公子是个好性情的,只是他那同住的兄长,脾气却不大好相与,你若去了,莫要遇到冷言冷语,败兴回来。”
      谢碧潭不以为意:“人有百性,有热络的自然就有清冷的,又非是稀罕。某只是前去道谢,他何必以冷面相对。再者,即便当真如你所说那般,也不过几句不投脾性的话儿罢了,难道还能杀人见血不成!”
      李云茅“噗嗤”乐了出来:“你这话可说得寸了,那位爷身上的杀气,只怕非但杀过人,杀的,还很是不少。”
      “啊?”谢碧潭吓了一跳,有点张皇又不知所谓的看向李云茅。
      李云茅拍了拍他的手背,顺势握住了,笑道:“这倒是奇了,万花谷在江湖中声名如许,内中亦有惩恶堂聋哑村之设,你堂堂一个花谷出身入室弟子,听闻‘杀人’二字,怎的却是这般反应。”
      谢碧潭自己也有些讪讪:“天生性命,总该惜之……某又不似秉承惩恶剑行走江湖的那些师兄师姐,学医本是治病救人的行当,听不得杀又有何不妥!”
      李云茅仍是笑他:“东杨西唐,南叶北柳,单这四大世家中,都有以杀戮为家世的蜀中唐门,你若是揣着刚刚那番话去见蓝玉,只怕人还未见到,就先被唐子翎丢出门了。”
      “唐子翎?”谢碧潭想了一想,“是了,你说过,便是蓝玉的那位坏脾气兄长。”
      “更是唐门中人。”李云茅不紧不慢续道。

      只是救命之恩,不谢不安,纵然有些顾忌唐子翎的身份,谢碧潭到底没熄了上门道谢的心。李云茅对此没再说什么,甚至他自个心里头,时不时想起蓝玉那句“我认得你”,也总要生出几分再前往一趟的念头。
      选了个晴朗天气,二人联袂登门,甚至谢碧潭还带了四色点心当做谢礼,振振有词道:“既然蓝玉不要金银谢仪,吃喝等物总是日常所需,非有多贵重,聊表心意而已。”
      李云茅不置可否,只把那四色点心一一点数过去,末了意味深长道:“不错,果然都是你爱吃的。”
      谢碧潭恼羞成怒,一把夺过点心包,当先走了。

      两人过午后动身,待到蓝玉家门前,天色尚早,正可登门拜访。只是这时辰亦是深秋一天中阳光最晴暖的光景,非但行人出门多在此时,连许多人家亦要打开门窗,走风透气。可眼前蓝家所在的街巷,除了巷口几家贩些吃喝杂物方便坊内住户的小店,再不见什么人气走动,空落落的街景,倒是前两次李云茅登门时未曾留意到的。
      只是再想到这是长安城中最南端的归义坊,如此冷清,便也不足道了。或正是因这般冷清,才叫那两人将宅子赁下。苗疆子弟善弄毒虫异蛊,若是居于闹市,说不得反而多有不便。
      李云茅心中盘算,随口便说给了谢碧潭听。这本也不算什么秘辛,但江湖事谢碧潭所知不多,听来倒也有趣,甚至还打算再刨根问底多打听几句。李云茅到底不曾当真去过蜀地或苗疆,肚子里的干货有限,忙伸手向前一指:“到了人家的门前了,再论下去,不怕被听到了,两边尴尬?”
      谢碧潭只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带着点意犹未尽,上前叩门。

      这种正屋临街的房子,自然不似富贵人家层层门楼,两扇板门左右闭合,上面也没那些门环朱钉之类。谢碧潭一敛袖子,直接上去“啪啪啪”拍了一通,顿了顿,又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蓝玉公子与唐公子可在家么?”
      屋子里没人应声,一片静悄悄。
      有点意外,谢碧潭和李云茅对视一眼,又拍着门叫了两次,依然没什么反应。谢碧潭有点泄气,退后两步,自言自语道:“莫非出去了?”
      李云茅搭着他的肩,拍了两下:“以唐子翎的出身,这屋子方圆但凡有何风吹草动,想来都瞒不过他的感知。你这门都要拍穿了,还没人出来,想来当真不在家吧。”
      谢碧潭叹了口气,无精打采道:“大概是……嗯?什么声音?”他猛一扭头,侧耳风中,眯眼细听起来。

      道路两旁夹种垂柳,叶子早被秋风吹落了,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条萧索低垂。一阵阵风夹在其间啸吹而过,声音呜咽。而谢碧潭侧耳所听的声音,正是杂在风中,隐隐约约,悠长纤细。
      他听了半晌,似是有了结论,点了点头道:“笛声,有人在这房子后面吹笛。”

      李云茅对音律并不精通,哪成想风声中还能听出这般门道,顿时对谢碧潭的耳朵很是高看一眼。谢碧潭不跟他打趣,开始尝试着寻找绕到屋后的路,只可惜转了几圈,一无所获。而那笛声断断续续,缥缈不定,却三番几次偏偏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又被风声送来,简直勾得人欲罢不能,不去看个究竟,实在心有不甘。
      末了还是李云茅实在看不下去,摁着谢碧潭到一边石墩上坐下,又把手中提着的点心等通通塞给他:“罢了罢了,贫道去看看就是。你好生等在这里,别再乱走生事。”
      谢碧潭也只能听从安排,想了想,又拉了下李云茅的袖摆:“这笛声不是中原音律,因此某才觉得或与蓝玉他们有些干系……非是无端生事。”
      李云茅一乐,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什么,就转身出了巷子去了。

      他绕到西面一条狭窄的小路,非但不见行人往来,甚至连这个朝向的窗户都没有几扇,冷冷清清只余一地枯叶,正方便了他叠步塌腰,轻飘飘纵上墙头。再放眼看,蓝家那偌大的后院豁然在目,不过相距数个屋顶,几个起落间,便近了。
      那院墙砌得周正,略生了些青苔荒草,却算不得残破,与寻常人家并无什么两样。李云茅侧耳,果然细细一缕笛音正是从院内传出,谢碧潭倒是听得不差。然除笛声外,院墙内却再无其他声音或气息,倒是蹊跷之处。
      暗暗在手心捏了一道诀护身,李云茅手掌在墙上一搭,轻轻越过。身在半空,尚能看见选定的落脚处乃是一片花木中间稀疏空地,但脚一落地,眼前忽的好似漾开一道水波,瞬间景物无异,气氛陡转,一股灵气充沛的湿润之气扑面而来。
      这气息中并无杀机恶意,反而洗透全身,一时间连经脉气血运转都格外顺畅舒适。李云茅蹲在墙根眨了眨眼,已是明白这后院定然布有什么阵势,自己误入了其中。这样一想,顾不得别的,忙先掐出几道法诀,摒了周身的气息,又悄没声息的向着墙根有大树遮挡的地方挪了挪。
      一挪之下,透过树干草叶,视线开朗。依稀看到两条人影远远坐在院落另一端空地之上。身量矮小些的正是蓝玉盘坐引笛,面前隔着一只巨鼎,内中烟气缭缭,不知焚些什么材料在内,但一股清淡中带着花蜜香甜味道的香气即便隔了横跨整个院子的距离也嗅得清楚,花香混着周遭那些不知名的草木香,浸人一身如洗,更多了几分轻飘飘浑然欲醉的惬意。
      李云茅不由得盯着那冒着轻烟的大鼎多看了几眼,丝丝缕缕的烟气在眼前飘来荡去,渐渐视线透过其中,竟好似看到了额外一片风景:满地繁花茂树,草如茵天如洗,风光剔透。无数彩蝶旋舞天地之间,似条条彩带当风,又借着风力,自四面八方渐渐向着一个位置聚拢……
      不由自主的想要更看清楚一些,李云茅甚至忘形的微微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竭力向着烟雾濛濛中望去。那条条蝴蝶连缀成的彩带盘旋随风,舒展又曲卷,最终汇成一片锦云,落向粼粼水光之中。
      透碧明澈的湖面,清可见底,水下无数水草随波漫荡,湖心生得茂密处,好似一张天然织就的巨毯。而就在水中央,清波草毯之上,七彩蝶云之下,如沉璧般安静横陈着一枚巨大的墨绿圆石……
      那块长圆的绿石入眼,李云茅悚然一惊,刹那神思回体,一抬手一记清心诀打入自己胸口,五内洞明,如雪水浇窟,瞬间什么小湖,什么蝴蝶,什么怪石……全然消失无踪,眼中远远望见的,仍是袅袅轻烟,在泛着清甜的花蜜气味的大鼎中升起。而原本面对面隔着大鼎坐着的两个人中,却有一人站了起来,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朝着植满草木的另半边院子踱了几步,又扭头唤了声:“子玉,怎么样了?”
      蓝玉没有起身,只是缓缓睁开眼,抽了抽鼻子:“还好,再一个时辰就炼完了,不会耽误晚上的蝶祭。”
      “那就好。”唐子翎点点头,“我再去检视一圈布下的阵法可有问题,你莫心急,安心炼药。”
      蓝玉闻言点头,却又叹了口气:“阿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每个月这样劳心劳力的排布阵势,着实辛苦,若只是保住炼药之时鼎中灵气不至外溢出院,便要简单许多……”
      唐子翎冷笑一声,但看向蓝玉的眼神却很温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子玉,你太善估人心了。你知我知这不过是在为你治病,但若叫那些无见识的庸人见了,‘苗疆妖人’、‘五毒邪术’之类的说词定会扣到头上,麻烦不断。”
      他说着话,脚下又转回去,伸手在蓝玉肩上压了压,顺便理了理他的衣领:“起风了,我先去给你拿件斗篷。”

      唐子翎回了屋里,趁着这个空档,李云茅摸摸鼻子,悄没声息的退后再退后,安安静静沿着来路翻出了院子。
      绕回前门,谢碧潭果然规规矩矩还坐在那块石墩上,有点无聊的偏头枕着手臂,像是困倦,又像是魂游天外去了。
      只不过李云茅才一露面,他立刻跳起身,一扫刚刚百无聊赖模样,一叠声追问到底怎样。
      李云茅站住脚,没急着答话,倒是先勾了勾手。
      谢碧潭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很配合的凑了过去,紧接着便被李云茅一把抓住腰推着转了半个身,成了背对的姿势。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什么,耳后一凉,垂散在肩背上的头发被轻巧撩起了大半,露出了半截脖颈。能感觉到李云茅的手指似触非触自其上拂过,细微的带起一点点痒意,险些一直痒到心里去。
      好在谢碧潭立刻就向前跳了一步,随后捂着脖子皱着眉转身:“你做什么?”
      李云茅没拦住他,抱着手臂翘起嘴角一笑:“某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谢碧潭更加莫名其妙。
      “想起来……蓝玉该是在何处见过某,还有你。”
      他这样一说,谢碧潭也生了兴趣,先前曾听李云茅讲过此事,只是但凭如何回忆,同样也如李云茅一般毫无印象。如今得了答案,顾不及先前挂记的笛声,忙道:“是何时何处?”
      李云茅指了指他的后颈:“某斩杀鸣蛇的那夜,在郭家废园将某与你救出水潭的,应该就是蓝玉。或者,也可能是蓝玉与唐子翎两人。”他见谢碧潭一脸震惊,便继续解释下去,“先前见他引蝶,依稀眼熟,后来才记起,当夜曾在你后颈见过同样类似蝶形的暗色印子,只不过隔夜就消褪了。想来他这一脉苗疆治病救人的手段,多是依托虫蛊异术,与中原寻常针石不同。”
      谢碧潭听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也伸手到自己颈根摸了摸。那里自然早已空无一物,只有细腻温热的肌肤触感。半晌才呆呆的道:“你所说若当真,那岂不是某被他救过两次?”
      “这样算倒也没错。”李云茅点头,然而立刻又拉住谢碧潭,“不过还是莫要再去打扰他们了,蓝玉正在……炼药,不克分,口,身,唐子翎也要为他护法。不如今日先回去,改天再来。”
      说着话,李云茅顺手提过谢碧潭手中的糕点包,笑起来:“走吧,回去了。左右这些也是你爱吃的,搁久了不好,今晚便当做宵夜点心缴销了吧!”

      渐渐月上中天,万籁俱寂。这一轮皓月皎洁明亮,如珠如玉。清辉耀处,银星黯淡,天穹之上,似只余这一片朗朗月华。
      月华垂落,整座长安沐浴其中,万物如抹银霜。濛濛一片碧色,突兀起于其中,冰银冷翠,交融交映,奇异美丽一如幻境。
      然而这非是虚幻之景,院中空地上的蓝紫色大鼎前,铺设一方素席,白日里尚言笑晏晏的蓝玉,此刻却是全无声息,安安静静平躺其上。若非胸口鼻翼仍见缓缓起伏,简直如同新死之人般僵直。乃至银白月光碧绿幽光映照在那张秀美面庞上,绮丽而又诡异。
      碧绿幽光是自鼎中透出,闪闪烁烁,起伏不定,像是燃着一炉绿火。唐子翎站在鼎边,正在从手中一个小篓内摸出些泛着花蜜甜香的粉末,一把一把投入大鼎。每添一把,绿光便旺一分,直至那小篓大概见了底,鼎内绿光陡然大盛,一腾数尺,随后开始疯狂向外流泻。
      待细看,才知那非是什么火光,而是数不胜数的寒髓蝶,振翅腾飞而出。蝶翼上的翠绿光华交织在一起,凝成了一张半透明的网帐,帐下所罩,正是僵睡的蓝玉。
      蝶群狂舞旋飞片刻后,渐渐收拢,越聚越密,最终将蓝玉牢牢裹在其中,好似结成了一个翠绿色的光蛹。随后声响渐熄,只有烁烁碧绿光芒,犹在忽明忽暗闪动不休。

      唐子翎弃了小篓,不言不动,立足在绿色光蛹旁,默默垂目凝视,似也与那蝶光、巨鼎、月色融为了一体。这一站,便到露透中宵,未曾稍移。

      四更将尽,月横西天,已经凝如实体的绿色光蛹中忽然传出一声轻响,似有什么碎裂了。随后,以这一声起,宛如滚汤泼雪,光蛹化作无数细碎幽光开始剥落。光点落地如同水融,眨眼不见,亦不留一丝痕迹。
      唐子翎仍是在旁静观,直到层层碧光尽落,重新露出安然躺在其中席上的蓝玉。他上前几步,弯腰将人抱起。蓝玉蜷缩在他怀中,似还未醒来,但容颜气色,已又重见了光鲜与生气,嘴角微扬,仿佛正在一场好梦之中。
      唐子翎看看他的笑颜,五官线条松动下来,也露出个由衷的淡淡笑意。他低头用嘴唇碰了碰蓝玉的额头,触感光滑微凉,像是一块上好的光洁玉石,美好而无暇,却少了几许血肉生成的鲜活脆弱。
      他转身举步,就这样抱着人回屋子里去,身后落下一地月光,和点点还未尽灭的寒髓蝶光骸。以及,极轻极重的一句尾音:
      “子玉,我定会找到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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