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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神仙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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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身,怅然未尽,李云茅已又是平素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嬉笑谈吐,叫谢碧潭一时犹疑昨夜不过一梦。
但闲步到院中,花香虽散,车马陶瓶仍在,才知似梦却终非梦,也是历过一场小小的聚散了。
李云茅自在房内做早课,谢碧潭此时尚不觉饿,不去厨下烧火,背着手在院中溜达起来。走了几圈,到底叹了口气,去女墙下将空空如也的陶瓶抱了起来,翻出一块旧布,就在院井中汲了水,坐在那里擦拭。片刻,将瓶上尘灰揩净了,又找了一幅白纱层层裹好,便拎了把小铲,在院里四下张望寻觅。
李云茅隔窗瞧见了,喊了一声:“大早晨的,谢兄莫不是在自家院中找宝贝?”
谢碧潭只剩了白眼可翻给他,半晌才道:“某要寻个地方将这瓶掩埋了,你若不来帮忙,就莫要添乱。早课罢了,烧饭去吧。”
李云茅“啧啧”着下了榻:“想不到你尚是个多情种子,此事贫道可插手不得,插手不得!还是去找东西祭五脏庙吧!”一边说着,却不去厨房,轻巧开了大门,一闪身溜出去了。
谢碧潭“呸”了一声只赶上了个背影,恨恨的扭回头,权当风流过耳,继续在院子里寻觅合适之处。转了片刻,忽的瞥到院子东北角落,那原是小小一座青砖砌边的花池,只是无人打理早荒废了,野草野花蔓生,颇得几分不羁之感,倒是合适,便提了铲子过去。用鞋尖一踏地面,泥土不松不板,正好掘坑,就将裹好了白纱的陶瓶先搁置下,束起了袖口准备动工。
只是才弯了腰用铲头一探地面,谢碧潭忽然“咦”了一声,手下一转,去拨弄旁边一簇花根。那尽是泥土草棍等污糟之物,此外还有些黑漆漆碎乱乱的不知什么堆在一处。谢碧潭弯腰瞧了片刻,索性直接蹲下身,也不嫌弃脏污,伸手在那堆黑乎乎的东西中拨了拨,又干脆捏出一点放在手中一捻,再搁到鼻下一嗅,颇是意外,自言自语道:“黄芪老姜半夏……这是加减建中汤的渣滓,怎么在这……”他念叨了一半,蓦然一愣,抖掉手中药渣站起了身,神色一时有些恍惚。
李云茅托了数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煎饼回来的时候,谢碧潭已经埋好了陶瓶,又去灶下通开火,烧了热汤热水,手脚十分麻利。李云茅将吃食摆在桌上,撑着下巴看着他忙了一路,竟然连半声呵斥都没,简直有些和颜悦色得全身不自在。可见自己平素实在是与这少年医者打闹抬杠惯了,当真是一副贱骨头。
心里一边自嘲,一边顺顺当当吃过了早饭。那边谢碧潭依然没什么话说,收拾了碗筷,一磨身往前头药堂去了。李云茅这时才品出有些不对的滋味,他亦没什么事在身,索性袖着手也跟了过去。
不想才一进门,谢碧潭突的回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腕脉方寸最是习武之人紧要处,时时防备,但一来李云茅自诩已将谢碧潭为人脾性揣摩得烂熟,二来也是对自己身手自负,并未躲闪,由着他搭上了手腕,还要咧嘴一笑:“这又是……”
话问了一半,谢碧潭两根修长的指头微挪,端端正正压在了脉位。李云茅登时将后半截话吞回去了,“嘿”了一声,不再开口。
拿腕切脉乃是谢碧潭看家的本事,片刻后搁下手,也不多说话,冲着李云茅“呵呵”冷笑两声,就直奔药柜而去。李云茅瞧着他手脚麻利的抓药分称,又洗净了砂铫加上水煎了,所用的药材都是铺子里上好极佳,摸摸鼻子跟在身后:“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已经差不多好……”
谢碧潭甩他一记眼刀,但心里立刻又软了,咬牙切齿道:“下不为例!”
李云茅冲他十二分无辜的眨眼:“是是是,贫道下次不会擅动你的药材了。”
谢碧潭瞪他,随手抄起一具药碾一用力,咔吧一声,将一块龟板直接碾得粉碎。
李云茅缩了缩脖子,展颜笑道:“好好好……贫道错了,是贫道错了!其实某本也没多大事,不过一时亏损了些元炁,补养了这几天,当真已是好得差不多了。”
谢碧潭“哼”了一声:“你糊弄鬼呢!往后某煎什么药,你就喝什么药,喝到某说好了为止。”
李云茅咋舌,但立刻又满脸堆笑,感慨道:“这般被人照顾的滋味,当真少有,不过想来倒是不错的!”
谢碧潭说到做到,从这一日后,果然每天都要把望一回李云茅的脉象,再加减挑选熬出养中补气的浓浓一碗药汁来。李云茅乖巧得很,从来药到便喝,咕嘟咕嘟一大碗眉头也不皱一下就进了肚,还要眉花眼笑向谢碧潭做个揖道声“有劳”。谢碧潭挑不出他半分的错,心下也终于渐渐舒坦了。
只是这一类大补元炁的药材算不得常用,又有许多颇称得上珍稀,问岐堂所存不多。谢碧潭已有一阵子未曾出城采药,看看库存见罄,少不得只好先去购入几分应急。好在西市就有相熟的药材铺子,物类甚是齐全,此时动身,正可赶在午后开市时到,不曾会耽搁什么。
拿定主意,谢碧潭与李云茅打了声招呼出门。西市人多不好纵马,他便毫不客气的牵走了李云茅那头青驴。说来也是有趣,那头倔驴每每十二分的不给李云茅面子,却对每天为他添水添料的谢碧潭很是温顺,乖巧服帖的任他跨上背,扬长而去。李云茅跟出来关门,瞧着一人一驴逍逍遥遥的背影直咬牙根,鼻子里哼出一声:“没良心的!”也不知到底是在说人,还是喝驴。
谢碧潭不曾理会他那些嚼酸心思,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西市。他要去的所在在坊中占了颇大一处店面,朱匾提墨,“梅记”二字。此刻过了午一开门,进进出出已是十分热闹。
好在谢碧潭也算与店中的伙计相熟,并不曾受什么怠慢。只是那伙计依着他开出的单子去捡药时,到底还是诧异了下,忍不住道:“郎君近来有一阵子不见,怎么摆弄起这些珍补之药了,莫非是哪户侯门出了大手笔?”
谢碧潭一时尴尬,干咳两声胡乱打岔应付过去,也不多做停留,拎了几大包药材匆忙出门,生怕再被那伙计逮住问些什么。
只是他这一出当真急了些,一脚迈出门槛,才惊觉正有人进来,再躲不及,两人结结实实撞了一个迎头。谢碧潭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对面来人却跌跌撞撞连退了两三步,才被身后跟从人扶住,颇见狼狈。
谢碧潭登时赧然,忙拱手赔了个不是,然后定睛去看。被自己撞了的那人是名青年男子,一身月白的袍子上暗绣银白梅花,鸭青抹头,唇红齿白,生得一副俊俏斯文好相貌。只可惜大概是太过斯文了,反而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性子似是极好,连连摆手道了声“无妨”,铺子里掌柜的已起身迎了过来,高揖道:“东家,今日怎过来了?”
谢碧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梅记”的东主,不想这偌大一份产业的主人这般年轻,免不得多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一班人中,除了几名家人打扮,还有位布衣褐袍的老叟,肩上背负了好大一个药篓,里头满满当当尽是些山产的药材,一瞥之下,品相竟都极佳,浑不似长安一带人踪旺盛处的产出。
心中诧异,脚下步子便不由缓了缓,那青年人已与掌柜的说话去了,谢碧潭却还忍不住频频回首,忽的就见他引过老叟说些什么,依稀“迎安村”几个字入耳,勾得心中微微一动。
李云茅闲在家中本就无事,谢碧潭再一出门,登时连个说话的都没,只好勤勤勉勉收拾了屋子又扫了院子,再给草棚里的马匹添上水草。好一通的折腾,身上微见薄汗,倒有几分轻快。
正到了忙无可忙的时候,谢碧潭驮了一驴背的药材回来,不说先一一规整了,倒一头扎进收放杂物的小厢房中翻腾。李云茅紧跟着倚在门口,就见他先后翻出几把精巧的镐头绳子并筐囊之类,摸着下巴笑了:“这是要怎的,难不成今天西市的药材不合心,要自个出城去挖?”
谢碧潭瞥他一眼,又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这你倒是说中了,便是要去采药,你来不来?”
李云茅立刻眉飞色舞:“自然同去,同去!”又一顿,“只是……东西两市无所不有,你要寻什么稀罕药材,连那里都买不到?”
谢碧潭没好气的拿了东西出来,用白眼翻着李云茅:“你天天喝进肚子里的药材有多金贵难道自己还不晓得?能自个挖便自个挖了,何必破费钱钞!”
李云茅一缩头,跟在后面帮着搬东西:“你最近难道没开箱……”想了想又打住,“算了,没什么,你平日采药是去哪里,路程可远?”
谢碧潭没太在意他的欲言又止,听这一问,却颇有兴致的站住了,招了招手让李云茅靠近些,才有点神秘秘的道:“这次要去的地方,倒与往常不同。”
随后两人一同上手打点一众应用之物,才听谢碧潭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原来这一遭要去的,不是长安左近,而是要在东南数十里外,一处郊野山坳。那一段地脉也算得上是终南旁支,古早就有人家聚居,现下唤作迎安村。自打问岐堂还是由谢碧潭的师兄经营时,就常有村民往长安贩些自采的药材,一来二去,也落了个耳熟。奇特的是,每年夏秋之交,迎安村送来的药材便格外有许多上品,药性品相无不极佳。他师兄也曾旁敲侧击打探过原委,但所得甚少,只依稀从村民口中得知,说是迎安村后的山中有一座长满灵药的神仙泉,乃是山神的宝地。山神怜悯世人,每年夏末将通往神泉的道路打开一线,供村民采些药材换钱换米。长此以往,已有许多的年头。
当时谢碧潭听师兄谈起,只当做轶事听过作罢,要不是眼下略觉困窘,又在梅记巧遇了那几人,只怕还想不起来。如今心思一动,就起了去找一找那座神仙泉的念头,左右寻得到灵药最好,即便不得,那一带山林深密,也有许多的药材生长,不怕空手而归。
听他絮絮叨叨说完来龙去脉,李云茅也生出了几分兴趣。纯阳宫灵虚门下,符箓丹药皆修,虽说他不擅炼丹制药,但多年在师兄弟中耳濡目染下来,对那座长满了灵药的神仙泉也觉好奇。当下两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算计了路线,又打点出三五日的行装,就早早歇下,待明日一早出城。
迎安村距离长安说远不远,但也算不得近,两人一早牵了草棚里的马匹出门,将近过午才到。那一片村子虽说傍山,但放眼望去大片的田地果林,看来入山采药不过闲暇时的补贴罢了。两人远远站在村外一处坡上看了半晌,才从侧面依稀瞧出一条小径,曲曲折折通向山中,看来该是去寻神仙泉的必经之路。但那路径擦村而过,要避开村民耳目是断不可能。
谢碧潭本不想惊动村民,毕竟神仙泉乃是迎安村中的一条生财小路,自己贸然前来寻药稍觉尴尬。但这番看过了路径,也是无可奈何。李云茅却没想那么多,拎着马鞭遥遥一指:“那便是迎安村了吧,去里头歇歇脚,吃点热食热水,养过了精神再上山。说不得还能从村民口中打听出什么,要比咱们自己没头没脑的乱找一气好多了。”
谢碧潭只来得及瞪他一眼:“等下到了村里,万万莫提咱们要去神仙泉……”然后就见李云茅早等不及了,挥挥鞭子催了马,直下坡去。
迎安村算不得大,疏疏落落十几户人家,因此两人两骑一到村口,便引人注目。正在路旁大树下歇晌的几名村汉纷纷扭头起身,有个年轻些的扬声笑道:“两位郎君莫不也是从长安来,要往琴台山去?”
李云茅喝一声勒住缰绳,在马背上一拱手也笑了:“这位大哥怎么晓得我们是从长安来?”
那村汉上下看他几眼:“原来是位小道长……”后面的话却顿住了。
谢碧潭这时紧跟上来,作礼道:“某正是要往琴台山……但登山路苦,想要先在村中休息片刻,买些吃食。大哥可能指引一户去处?”
村汉一听便乐了,拍打着衣服走过两步:“便往某家去吧,村户人家没什么好吃好喝,粗茶淡饭郎君莫嫌弃。”
谢碧潭忙道声“有劳”,扯着李云茅下了马,跟那村汉往村中走去。
去不多远,便进了院子,叫了家里人准备饭菜,几人就在院中树荫下坐了,凉风习习倒比在屋里还惬意。闲聊两句,谢碧潭话头一转,笑吟吟向村汉道:“有劳打听一事,是不是有人在某之前,就往山上去了?”
村汉“咦”了一声,不觉是自己说漏了嘴,倒是奇怪的看着谢碧潭:“郎君怎么知道?莫非也是来找……”
李云茅立刻接话点头,同样半含半露:“正是……贫道二人也正是来找那个,还请大哥透个口风。”说着话,袖中已摸出半串钱推到桌边。
村汉见二人出手大方,顿时喜悦,抚掌道:“哎,还没到晌午的时候,是有位姓黄的富贵郎君也到了村里,说从长安来,要去山上找一品……一品什么兰花来着。要某说,那东西既当不得饭,又当不得药……”提到“药”字,忽觉失口,摇摇头不说了。
两人也只做不知,顺着村汉的口吻搜肠刮肚赞了一回兰花风雅,直把人听得云山雾绕一塌糊涂,揭过此事。而待到两人吃过了饭告辞上山,一路策马直接跑上小径,回头看看已将村子甩开颇远,才互看一眼,齐齐在马背上笑弯了腰。
笑过了,李云茅从怀里摸出样东西一晃:“某原本都想好了说辞,不想还有便宜借口在前,倒省了事!”
谢碧潭看他摸出来的竟是巴掌大一块精巧罗盘,登时笑得险些跌下马,半晌才伏在鞍上气息奄奄道:“你跑到人家村口要看阴宅不成,就不怕被人乱棍打将出去?”
“所以说倒省了事。”李云茅不以为意,转头打量眼前青山,“神仙泉神仙泉,这么一座大山,不知要往哪里去寻?”
虽说初来乍到,面对偌大一座琴台山,倒也并非当真只能大海捞针。谢碧潭自幼学医,常年与师门兄弟攀山采药,对些药材生长喜好十分熟悉。当下李云茅先用罗盘定了山中气脉走向,再由谢碧潭依草木疏茂衡量,走走停停快两个时辰,将目的地锁定了一处山谷。
那谷中地气极润,花木繁盛,踏入谷口,便觉气息清爽,水泽芬芳。谢碧潭走在前面,用折下来的树枝在草丛中拨弄,忽的惊喜道:“泉水!”
李云茅探头一看,草丛下紧贴根部的地面果然略凹,极细一条水流潺潺而过,正是自谷中来。既有活水出谷,更是贴合两人要寻的神仙泉,心中当下都颇欣喜,不免加快了几分脚步。
不想入了谷,才发现那谷口不大,里面却颇深,加之草木丛生,枝繁叶茂,一时连方向都难辨,更不要说去找一眼泉水。两人牵马转了半晌,险些迷失了方向,只好先站住了脚,面面相觑。
李云茅是个想得开的,看看两人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也暗,索性找了个树桩一屁股坐下,还要拉着谢碧潭一起:“这天都快黑了,入了夜辨物都难,更不要提找什么神仙泉。依贫道看,莫不如早早寻个妥当地方歇下,待明日起个透早,天光也好,再慢慢去找不迟。”
谢碧潭被他扯着只好也坐下,好在树桩宽大,并肩坐了并不觉太过局促,顺便敲了敲一路骑马爬山酸疼的双腿,点了点头:“只得如此,好在吃喝俱全,如今天气又暖,在野外一宿也没什么。某看这谷中一带并没凶猛野兽出没的痕迹,只是莫要有蛇才好。”
“将你那雄黄粉在周遭洒上些!”李云茅坐了一坐,看谢碧潭疲累,便又起身去搂了些干草树枝,隔出一块空地生了火堆,一边就从他的马背上掏出一个巴掌大葫芦,里面乃是炼制后磨细了的雄黄药粉,可避毒虫,绕着两人和火堆洒了大大一个圈子。再看谢碧潭,也将带来的干饼肉脯等在火边烤热了,招呼他吃饭。
野外露宿,有口热乎吃食已是满足,许多事再难讲究,李云茅更不在乎那些,接过肉饼,大口便咬。谢碧潭皱眉瞧着他就那样啃了两口下去,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喝一声:“等等!”掏出块布巾去浸了泉水拧干,向李云茅一递:“擦擦。”
李云茅双手捏着干饼肉脯,立刻都向谢碧潭举了起来,无辜的示意自己再没第三只手好用。谢碧潭与他互瞪了片刻,到底“呸”一声,不大情愿的亲自动手,倒腾着好容易给李云茅擦了两只手,想了想,手底下再一扬,湿漉漉的布巾飞到李云茅脸上,盖了个严严实实。
李云茅嘴里尚含着饼肉,立刻在下面“吚吚呜呜”起来,又一边高高仰起了头,生怕布巾掉落,模样十分滑稽。谢碧潭叉着手笑了出来,笑够了,才一手摁上去,胡乱揉擦一顿。李云茅好容易咽下了饼,在他手下惨叫连连,偏偏还不敢当真张大了嘴以免咬到布巾,愈发的委屈可怜。
谢碧潭一边笑一边帮他擦干净了脸,捏着布巾一角从李云茅脸上揭下来,最先露出的一双眼睛却也是亮晶晶含着笑。天色已晚,谷中光线沉暗,那眸光却明亮得几乎摄人,一见难忘。
谢碧潭呆了呆,鲜明的感觉到一股莫名烧热热腾腾爬上了脸。他慌的反手将布巾向自个脸上一抹,也顾不得笑了,转身便走。李云茅在身后连眨了眨眼,忙喊道:“喂,那巾子某刚用过了,你不洗洗么?”
谢碧潭不回头,抬脚远远走开:“李道长满面的尘垢,这般浅的小小一道水流消受不得,某去远处找找可有大些的水源。”然后也不待李云茅再说什么,三绕两绕,早被茂密树木遮尽了身形。
李云茅枯坐在树桩上,盯着谢碧潭背影消失的位置,瞧了又瞧,忽而摇头笑笑,又埋头啃起了干粮。谢碧潭这一去的时间略久了些,直到他啃完两张干饼,才又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山谷中气息纯净,并无什么凶猛野兽盘踞,因此李云茅倒也放心谢碧潭一个乱跑。只是听到脚步声,却是一怔,立刻站起了身,眯着眼往树缝中望去。
片刻后,声音已到了近前,却是两人谈笑。那脚步声中也夹杂了坐骑的动静,在傍晚静谧的山谷中几乎有些喧嚣。李云茅又坐了回去,便见树枝草丛一阵晃动,谢碧潭当先拨开荆草树条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乃是名牵着马匹的青年公子,月白袍子,扎了额带,一派斯文俊秀,相貌极佳,只是略觉文弱了些。
谢碧潭这时已回来为二人引见,青年公子自称姓黄,乃是长安城中梅记药材的东主,与谢碧潭也曾有过一面之识。不想竟能在山中巧遇,也是缘分。
李云茅想了想,倒是记起昨日谢碧潭果真与自己提到过这位年少有为的梅记东家,便也笑眯眯的稽首见礼,笑道:“原来是黄公子,贫道入长安不久,倒也耳闻过梅记的名声,不想主家原是这般年轻的。”
“祖上荫庇罢了。”黄公子微微一笑,仍是斯斯文文的样子。
这时谢碧潭已张罗着几人重新坐下,又把火堆添旺了些,围坐说话。黄公子话不算多,说是世代商贾,倒更像是世家门第出身,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息甚浓。李云茅倒也不好意思如同对着谢碧潭时百无忌惮,将那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收敛了不少,规规矩矩坐着闲聊。只是山深谷静,难得竟能遇到相识的人,一同打发无聊长夜,渐渐的,谈性也起。两人这才知晓,这位黄公子名唤黄金履,听这名字倒是很有几分行商之气,与他本人却颇不相称了。
黄金履对此一笑而过,转而谈到入山之事,又喝了口泉水,才慢言慢语道:“山下迎安村中一位相熟的老丈曾言,近日有人在这一带山谷中见过一品奇兰,言词所摹品貌,竟从未见于诸家兰谱之中。某多年来好集些奇花异卉,便动身来求,一路行到此,天色已晚,耳边听到水声时大时小,不敢暗夜贸然深入,便又退了出来,想待天明再查究竟。”
听到“水声”一说,谢碧潭心中顿时一喜。他知依黄金履来历,必然早对神仙泉的传说有所耳闻,因此也未打算遮掩什么,直白道:“既有水声响亮,某看这山谷虽说不小,却未必蕴有多条水脉,那十之八九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泉了。黄郎言道寻兰而来,兰草喜湿怕阳,若真有什么未曾现世的异品,大约也生在左近。”
黄金履点头道:“先生此说极是,明日一早不妨由某引路,往水声处一探便知。”
当下三人议定,各自歇息。山中艰苦,只能找山石大树依靠着胡乱坐卧。谢碧潭这时又极觉得李云茅的好处,大约道士修习的都是正阳功法,一身体气旺足,挨近坐了,便如同倚了个暖洋洋的炭炉,在家中暖床厚被还不怎的,待到深山冷夜中,倍觉舒适。等夜半时分,睡得迷糊,更是不自觉的向李云茅蹭了又蹭,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
李云茅睡得轻,更要分一分神提防着夜中安全,谢碧潭在身边稍有动静,就要一个激灵醒过来。三番五次后,简直无可奈何,将外头的罩袍一抖,直接把人裹了个结实,往自己胳膊下头一塞,死死压住,这才算消停了几分。而等安置妥当了,火堆对面,靠着块大石斜卧的黄金履忽的咳嗽一声,翻了半个身。“哗啦啦”带动身下草叶的声音在寂静夜中格外响亮,李云茅手下一抖,竟没有来的觉得些心虚,慌忙闭上眼睛,把自个塞回了黑甜乡。
不过山中露宿到底不似家宅中舒适,天际刚露微亮,三人陆续都醒了过来。李云茅已经去就着泉水洗了脸,看看谢碧潭还迷迷瞪瞪抱着自己的罩袍靠在树下,立刻毫不犹豫的把湿淋淋的布巾一把摁上他的脸,唤来一声惨叫,才算报了昨日的一箭之仇。
谢碧潭回过了神,忿忿念叨着“小肚鸡肠”一边也去洗漱,少时都梳洗吃喝妥当了,三人不再耽搁,就踩着晨露,由黄金履带路,往山谷更深处去。
渐行渐觉天光明亮,云开日现,纵然谷中草木茂盛,终也在几人眼前显露出了大半面貌。
原来三人昨夜休息之地已在山谷中心一带,只是那水声还要更向内去,直到最幽深处。渐渐水声明朗,从碗口粗细涌动欢腾,汇成了一条明净的山溪。溪水中偶尔还可见小鱼小虾翻腾出朵朵细微之极的浪花,甚是有趣。
这一来也已走了一两个时辰,日头高起,炎热披身。李云茅倒还好,在最前头引路的黄金履却是一头一脸的热汗,脸色也白了许多,谢碧潭在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位瞧起来就颇文弱的公子哥被晒出一个三长两短,几次想要开口休息,但看着黄金履执拗前行的劲头,又不大好意思开口。
好在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水声骤响,草木开处,已到了潺潺小溪的源头,换做一涧暗泉,汇流成潭,又垂涌而出。山谷地势也到此劈开,山壁分凿,似涧似洞,地面敞阔约有数丈,越向高处却越聚拢,到最后只余一线青天,高悬头顶。阳光就在那嶙峋凸凹的壁石缝隙中筛落下来,点点簇簇,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而环水石岸光滑,又有许多花草开得灿烂,幽香水香,缕缕不绝,果然神仙般的去处。
三人都为眼前景致震惊,半晌谢碧潭才惊叹出声:“这想来就是神仙泉了吧!”
传闻中的钟灵毓秀之地一展真颜,各怀目的但都是为此而来的几人自然喜上眉山,纷纷庆幸未在这琴台山中枉费了力气。谢碧潭更是直接,最初的赞叹过后,立刻手脚麻利的从马背上卸下一干药锄药篓,往泉口走去。不过片刻,已听他带着赞叹的惊呼出来:“好一棵……哎,这边也有……啧啧,果然是一块宝地!宝地!”
李云茅看他一头扎进了水边的草丛中乐而忘返,几乎瞬间便将身后的两人忘干净了,只得摸摸鼻子冲着黄金履讪笑:“这行医之人,见药心喜……郎君莫要见怪。”
却不想一扭头,黄金履竟也是一副喜出望外模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套看起来与谢碧潭差不多的钩钩铲铲,连声道:“这样的灵秀之地,想来正该有村民所见的异品兰花生长,果不欺某,不欺某!”一边拨开乱草,深一脚浅一脚干脆直往更深处去了。
“……”李云茅站在原地,守了三匹马发呆。呆了片刻,见那两人果然都没半分想起来自己的意思,只好找了棵大树栓了马匹,一边抱着臂溜溜达达也跟了进去。
山涧内虽不算局促,但泉水深流当中汇聚成潭,两侧曲曲弯弯尽是天然所成的参差石岸,杂生着花草藤蔓,来去其中很要费上几分力气。越向里走,因两侧山壁收束,光线越显幽暗。偏偏零星的阳光还会时不时漏下,金丝曲折零落,映着水光,一派光怪陆离。三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也入得深了,前后看看,谢碧潭和黄金履还各自拎着铲锄,热火朝天的挖着自己的,李云茅更觉无所事事,看天看地看水,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忽的一皱眉:“不对!”
大概他平日里神神叨叨时总带着些霉运,这一声立刻惹起了谢碧潭的注意。丢开一把草根直起身,顺便敲了敲微酸的腰眼,谢碧潭很给面子的捧场一句:“又哪里不对了?”
李云茅整了整面色:“这神仙泉虽说幽深了些,但也算不得难找,又无什么猛禽恶兽栖息,怎的迎安村中人却只做传说看待,偶尔在外围采摘些上品的药草,却从未深入。此事蹊跷,说不得这泉涧深处还有什么古怪。”
谢碧潭听得一愣:“这……”虽说一路走到现在,十分平安顺遂,但李云茅一开口,他几乎成了本能的便已先信了八成,当下也不急于挖药了,拎着药铲凑过去几步,微微眯眼借着零落阳光惊疑不定的打量眼前这片仙境般泉涧。
只是环视了一圈,毫无半分异状。那边黄金履还在东翻西找的继续深入,已与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谢碧潭忙扬声唤他:“黄公子,且缓一缓步……”
话音未落,前方更深邃处,忽的吹出一股冷风。风中尚夹杂着一股说不清是腥是甜是香的淡淡气味,并不算难闻,却实在太过突兀。
走在最前面的黄金履背影蓦的一僵,缓缓直起身望向风起的方向,忽然踉跄连退数步,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身后乱石成堆,无一丝平坦之地,如此仓皇一退,一脚踏错,险些就要坐到地上。好在背心一只手及时稳稳抵上,托住了他东倒西歪的身子,随后便见李云茅已不知何时到了身后,微微偏头:“发生何事?”
谢碧潭也匆忙拎着一堆物件跑了过来:“黄公子,你没事……”问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三人六道目光同时落在前方石壁上。那是一处颇大的回弯,黑黝黝的山石遮挡视线,只能看到泉水自后面曲曲折折流出。上半截山壁上爬满了青苔蔓藤,另半截却十分光滑,除了山石原本的凸凹纹路,就只有潮气熏上的水纹,蜿蜿蜒蜒爬满。
此刻没有太多光线漏到这半截古怪的山壁上,整片石头的颜色都晦暗不清。但就在三人目光所及,一片更深邃的阴影正摇摇晃晃在石壁上舒展开,从一个角落迅速蔓延伸展,头爪毛齿逐一清晰,终至凝成了一头巨大的狼影,高及丈余,微微垂头,似正自上而下的打量着闯入的三人。
怪影乍现,如此巨大的一头狼兽,即便只能看到影子,带来的压迫感也不容小觑。一片抽冷气的声音中,李云茅不退反进,顺手一拉,黄金履已被他扯到了背后,刚待站稳,胳膊上一紧,脚下不由自主的又是一个踉跄。再抬头,连谢碧潭都站到了前面些的位置,还不忘叮嘱一句:“黄公子,你退后留神。”
黄金履纵然大受惊吓,在被这样连拽两次后也冷静了不少。估量了一下情势和自己貌似不大的用处,颇有自知之明的没再多说什么,只握紧了手中花锄,又往一旁侧了侧身,但求不成累赘。但也就是这样一挪步,背后斜靠住了一块粗大石柱,偏头一望,忽的轻轻“咦”了一声。
李云茅没太注意黄金履的动作,双眼盯紧了壁上狼影。那凶影虽高,比之鸣蛇却还不怎么够看,李云茅倒也不如何惧它。只是华山群峰之上也有不只一处狼群,打小见得多了,深知这种畜生甚少独来独往,如今若真有这样一头巨狼蛰伏在此,只怕神仙泉内外还有不只多少野狼掩形其中,自己身后还跟了两个不谙武艺的书生,情形实在棘手。
这样一边心思转动,一边也丝毫不敢放松的注意着狼影动作,一时僵持。涧洞深处吹来的冷风更大了些,那股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味道也一阵阵浓郁。李云茅抽了抽鼻子,心中忽然有个念头隐约一晃,不回头对谢碧潭道:“谢兄弟,你觉得这是什么的气味?”
谢碧潭倒是小心专注多了,李云茅一句话问出去,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微一愣:“这……这是什么味道?某也分辨不出,不曾经历过……这味道……”他皱眉去想,倒是分散了不少紧张情绪,慢慢定了定心,“这……不似单一一种,倒好像是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唔,似有梅花香气,可这种时节,哪里会有梅花?还有……还有……嗯?”谢碧潭忽而一愣,像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手中的药铲险些也掉到地上,“香脂的味道!”
“噗嗤”一声,李云茅乐了出来,“看来这里头的狼还是头母的,说不定已经成了精,所以才会涂个脂抹个粉戴个花……”他笑声犹在,指掌忽动,一缕罡风甩出,“啪”的一声打在石壁拐角,顿时崩溅起一片大小石渣。只是在他动手的同时,落在最后的黄金履也高声叫了出来:“李道长且慢!”但终究慢了一步,石屑飞溅中,石壁拐角后一连串“啊啊啊啊”的惊声惨叫,随后稀里哗啦跳出了一个人影。
李云茅观那狼影不动不嗥情态有异,内中传来的气味虽说怪异却没什么凶秽之感,他不比谢碧潭与黄金履二人,自华山修道,仗剑斩怪除妖,血腥杀戮之事见得多了,但凭这一点,已断定山壁后十之八九并无什么险恶之物。只是千想万想,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被自己一通石屑砸出来的,竟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身精致利落的红衣红靴,乌油油的头发扎了大辫子,合着金红翎羽发饰编在一处,蓬蓬的悬在后脑。粉团脸,乌珠红唇,十分可爱。只是那小姑娘一路连滚带爬的从山壁后出来,靴子尚踩在水中,抬头一瞥三人,忽的就“哇”一声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一声哭,三人皆懵。
李云茅仍是最先回过神的那个,他还在纯阳宫时就深知自己在小孩子眼中是个什么德行,但凡那些师妹师侄女,就少有没被他摆弄到哭过的,当下干脆利落的后退一步,一手将谢碧潭推了出去。这小大夫一身斯斯文文,出身的万花谷女弟子又多,想来总比自己会收拾烂摊子。
不想谢碧潭更要手足无措,他淫浸歧黄之术,常年不是闷在院中读书学医,就是跟着同门往深山湖泽中采药,相熟的大约只有师门数人。偏偏他在其中排行虽不是最小,可下头一溜的都是师弟,几名师姐摆布起他来绰绰有余,哪有什么哄小女孩的经验。这时看着个粉娃娃似的小姑娘在面前嚎啕大哭,整个人都木了,伸了伸胳膊,愣是没敢去碰,满脸纠结的扭头用眼神求救。
到头来,还是看似最清贵的黄金履上前几步,袖子里不知怎样摸摸,掏出一小包糖果并一块帕子,蹲下身去软言温哄,好容易叫小姑娘抽抽噎噎止了哭,一手抓过糖包后退几步,一边瞪大了眼睛开口:“你们是谁?”
“呃……”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让小姑娘听得明白,涧中气氛一时尴尬。倒是小姑娘止了哭又得了糖,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背着手一嘟嘴:“师父说了,吞吞吐吐不敢报自己名字的都是坏人!”
李云茅脑子里的筋立刻活络的转了十圈八圈,笑嘻嘻一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女娃娃,你的师父又是哪个?把你自己丢在这里,就不怕你被……”说着用手叠出个大张嘴巴的影子一晃,“狼叼走么?”
“狼有什么可怕的!”小姑娘立刻上了钩,不屑的撇嘴,“我师父……”
此时虽是李云茅开口逗着小姑娘说话,但到底三人中还是黄金履半蹲在最前。就算小姑娘磨磨蹭蹭退了几步,也不过是成人两步跨过的距离罢了。李云茅将话头岔开,打算套一套小姑娘的出身,谢碧潭便也凑过去一起听着,不免对周遭稍有疏忽。一条淡淡暗影忽的从一旁石柱齐腰处闪过,竟是不曾注意。
那个位置,反倒是黄金履的眼角余光略有捕捉。
他不同于李云茅武学道术加身,对些刀兵恶事见多识广,但只这瞬间的一瞥,忽的心头一凛,大喊一声:“留神!”当下顾不得别处,向前一迈手臂一长,一把拉住了还在鼓着嘴的小姑娘肩膀,猛的用力一扯。小姑娘没有防备,顿时也“啊”的一声惊叫,一道极淡的灰色影子已经雾气一般在黄金履伸出去的手臂绕过一圈,猛的向后飘去。
这一变故电光火石,李云茅见机最快反应迅速,只是他那柄宝剑仍旧被布层层叠叠裹了负在背上,情急间不及取,只得手臂顺势一划,一道凌厉剑气迸出,割向灰影。但到底后发得迟些,灰影行迹又极为缥缈迅速,竟是擦边而过。待他再要出剑,耳中忽闻锐器破空啸鸣,前方一道赤红流光破裂石壁,来势若电,“嗡叮”一声,将欲遁逃的灰影狠狠钉在石上。随后震颤朱光渐褪,才露出原貌,竟是一根通体赤红的蟠龙长箭,箭身之上煞气逼人,正贯穿在一条两臂长一寸粗的偏平灰蛇七寸。
被一连串变故唬得差点呆了的小姑娘一见那箭,欢喜的大叫起来:“师父!”
便听水涧前方水声哗啦,忽的一股尖锐冷硬宛如实质的气息趋近,眨眼到了身前,从石壁后转出。来人身形劲瘦高挑,赭红衣袍,结着软甲,手挽长弓,一身杀伐之气,却不显阴鸷凶恶,平添金戈铁马般的气势罢了。
此刻来人目光只在场中一转,约是在雀跃的小姑娘身上停留了半瞬不到,就忽而再动,直到了李云茅身侧。
李云茅断不觉得这尖锐的来势是冲着自己,顺势一偏身,那人手臂一捞,水中捞出黄金履已经昏迷软瘫的身子,直接提上了岸边,再看了谢碧潭一眼:“万花谷的人?”
谢碧潭深吸口气,他不怵场面,早在看清箭矢钉死的灰影乃是一条怪蛇的时候,手腕一翻,已经从袋中掏出了极薄一柄小刀。只是来人气势锐利,一时忡怔。如今被这一问叫回了神,顿时二话不说,蹲坐下来手起刀落,几下子就割开了黄金履衣袖,在手臂上划出十字刀口,放血涂药扎住肩头血脉流通,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那红衣人将黄金履交给谢碧潭打理后,就站在一边静观,直到看到谢碧潭怀中取出一只光色润泽的玉瓶,挑出些芬芳膏子敷到黄金履伤处,这才动了动神色,冲着两人一抱拳:“某,英淇,自东都来。”又看了眼哭花了小脸的小姑娘,“小徒香骨。”然后大约觉得这便算互见过了,又闭了嘴,不再开口。
看着英淇不止气质冷硬,人的脾气也一如杆枪般,李云茅一时当真想不通香骨那样一个粉嫩的小女孩提起自己师父竟还能如斯亲热。他揉了揉下巴,简单将三人身份也介绍一番,正想再说点什么,那边一直低头忙着救人的谢碧潭忽然皱眉低喝一声:“李云茅,过来帮手!”
“咦?呃,贫道在,贫道在这儿呢!”李云茅被一把拉了过去,依谢碧潭的吩咐调运纯阳内力,逼住黄金履臂上毒素。这活对他来说虽不算难,却也一时堵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分心说话。谢碧潭却得了喘息的空子,站起身随意抹了抹额上微汗,探头去看还被钉在石头上的罪魁灰蛇。
看了半晌,叹口气,眉头皱得如同打结,一脸明晃晃的写着“难办”两个大字。
英淇话虽少,人却不呆,立刻开口:“怎样?”
谢碧潭又叹了口气:“这蛇名叫枯荣兰,某也只在谷中藏书中见过前人记载,此蛇只生栖在灵氛浓郁之地,雌雄同行,雄蛇细小,雌蛇粗壮,平时都是枯木颜色,唯到交尾之时,尾部色艳如花且有兰香,因此才得了这样一个怪名。其毒性猛烈,寻常难解,若是伤在雌蛇毒下,需用雄蛇之胆,反之亦然。”
“雌蛇胆?”
“正是,咬伤黄公子的,该是雄蛇,那要解蛇毒,就非雌蛇之胆不可。纵然某施以万花谷百草精萃,也不过暂时压制数个时辰。不得蛇胆,终究无命。”
谢碧潭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没一丝拐弯抹角,哪怕是瞪着大眼睛在旁的香骨都听明白了,小姑娘对先是给了自己糖,又在生死关头出手救过自己的黄金履颇有好感,听到此登时紧张了,一把扯住英淇衣袖:“师父,你本事那么大,一定能抓到那条蛇的吧?”
英淇没去答她,仍是看着谢碧潭:“那雌蛇会在何处?”
“枯荣兰雌雄同行,雄蛇既然在这里现身,雌蛇想来不远。只是某三人一路行来,又曾在泉外谷中歇息一晚,并未见到什么蛛丝马迹……”
英淇摇了摇头:“不是你们来的方向。”随后干脆的直接转身,仍挟着他那张长弓,就要往来路走。
英淇话出人动,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显见雷厉风行惯了。谢碧潭甚至呆滞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这人到底要去做什么,忙不迭大喊起来:“且慢,且慢!你这样去找也是无用,听某说完成么!”
这时英淇早已经闪过了涧中弯道,连人影都瞧不见了,好在声音传了回来:“还有何事?”
谢碧潭头疼的揉着额角,只想叹气。幸有香骨机灵,立刻跳起身跑过去,片刻后,拖着英淇一只手臂硬是把人拉了回来,又眨着大眼睛看向谢碧潭:“师父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谢碧潭没奈何的暗暗翻个白眼,冲着英淇掰起了手指头:“其一,枯荣兰雄蛇擅动,雌蛇好静,若不知其习性,就算圈定了一片山谷,要找也颇不容易;其二,那蛇胆取出,需在两刻之内萃药服用,一旦耽搁过了时间,就再无用;其三,此地既然有枯荣兰这般的怪蛇,说不得还有什么其他危机潜伏,黄公子昏迷不醒,香骨又只是个小女娃,都无法自保,需有人照看。以上诸事,总得先从长计议,再思动作。”
他考虑得慎密周全,只是一桩桩说得慢条斯理,险些让人不耐。不过还没等英淇开口,一旁忽有人懒洋洋道:“碧潭说得在理,依贫道看,莫不如某与他去寻雌蛇,烦劳你师徒二人在此照看黄公子,正是妥当,如何?”便见运功罢的李云茅扶黄金履靠着根石柱躺下,抖抖衣袍站起身,姿态闲适,却十二分的胸有成竹。
英淇这时才端端正正将目光挪到他身上看了一回,眼神极为短暂的在他肩后一凝,竟然十分干脆的点了头:“如此也可,有劳二位。”
李云茅冲他一笑,一手捞过谢碧潭,拖着胳膊就走。谢碧潭被他一扯,才从突兀听到“碧潭”这一称呼的别扭中回了神,忙一扬手,将那个小玉瓶子抛了过去,喊道:“每隔半个时辰涂一次伤处……”便被拉扯得几乎脚不沾地绕过了弯道,踩着水声去得远了。
绕过弯道,又是弯道,沿着水流,差不多有足足九曲十八弯后,眼前陡亮,豁然开朗,现出一片郁郁葱葱青山谷,与三人来处几乎不相上下。
谢碧潭不由得感叹:“原来那水洞倒是个勾连两座山谷的通道,这自然造化果然巧妙!”一边略一搭眼,就瞧见洞口大树旁,一匹神骏非常的黑马正在低头嚼着青草,背上鞍鞯一应俱全,还有一杆宝光流溢的赤红长枪挂在鞍侧,只遥遥一望,已觉焰气催人,难以直视。纵然谢碧潭不懂这些兵刃掌故,也知定非凡品。他蓦的想起李云茅斩杀鸣蛇的那柄宝剑,虽说当时神智模糊,依稀仍记得烈烈铺满了半边天幕的红莲烈火,璀璨剑光,一时竟停下了步子,低声道:“你看那枪。”
不想李云茅反而拉着他转了半个身,蔽去视线,笑道:“那枪煞气太重,你看久了,小心反受其噬,还是去看那些花花草草的好。”
谢碧潭顿时福至心灵:“你的剑也整日用布裹着,莫不是一个道理?”
这次李云茅只是“嘿嘿”一笑,没多作答,转而催促道:“救人要紧,要往何处去寻枯荣兰的雌蛇,你可有腹案?”
话题忽然转回了正经事上头,谢碧潭也不好再胡扯些什么,点头道:“那是自然,毒亦是药,万花谷中岂能无此记载。只不过某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怪蛇,小心些行事就是。”一边打点精神,回忆着书中所载枯荣兰嗜好习性,引路去寻。
涧洞这一侧的山谷甚至比来路更大许多,满目葱茏浓翠尽是些漫无边际生长的草木,辨认许久才勉强看出一条小径,其侧草叶摧折,断口尚新鲜,说不得就是英淇那匹坐骑新近才踩踏出来。
只是即便这样一条不能算是路的路,李云茅与谢碧潭二人也没得受用。
谢碧潭一边用手中药铲费力的在乱草中开路,一边咬牙切齿:“枯荣兰雌蛇粗壮,要是有马匹一路冲撞进来,必然早受惊现了身。如今既然没有,那一条小径也就不必再去看了,捡些草深树密不曾有人迹惊扰过的地方去找才是。”
李云茅也不得不挽起了袖子一同动手干活,听到他这样说,却又站住了,想了想道:“若照你这样说法,某倒是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只是……”他上下打量了一回谢碧潭,“你可会爬树?”
“爬……树?”谢碧潭一呆,“还……还好吧,毕竟世上可入药之物千百种,也不是都长在地面。只是我爬得不太利索,借力的器具不曾带来,大概要慢一些。”
“又不要你自己一尺尺爬上去,不过是待在树上不至于手忙脚乱掉下来就好。”李云茅笑嘻嘻的看着他,“等下看贫道的手段,将那雌蛇从藏身之地惊出来活捉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这山谷颇大,要是刮地皮样一片片拍过去,不知要耗多少时间,你既然知晓那蛇的习性,等下贫道带你站得高些,将可能之处圈点出来,再施为不迟。”
谢碧潭不谙武艺,自然想不到那些习武的手段,原本还在发愁偌大山谷,要寻一条蛇岂不似大海捞针,这时听李云茅一说,顿时恍然大悟,抚掌道:“是了,久闻纯阳武学精妙,剑气以道术加持,可绵延如毯尽覆方圆。枯荣兰虽罕见,毕竟还是蛇属,受到剑气加身的惊动,定会现身出来。”
李云茅大笑:“就是如此,看来碧潭你也不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耽于书山药海之中嘛。”笑声未尽,李云茅也不待谢碧潭再说什么,手臂一长,一把扣住了他的腰,腾身纵越而上。只眨眼间,衣袂翩翩,已落在了左近一棵老榕顶。树盖如巨盘,托在二人脚下,方圆地貌,尽收眼底。
好在三番五次被李云茅提溜着上蹿下跳,谢碧潭对突然拔高的视野倒也适应得来。只是到底不由得呛了一口山风,才用袖摆遮着口鼻缓过了气,揉了揉眼睛四下看望。
李云茅一手托着他后腰,也跟着东张西望,只可惜要观山灵气脉他在行,要在这一片郁郁葱葱中找出那什么枯荣兰的巢穴,实在有心无力。瞧了片刻,除了看出这山谷当真灵气浓郁,不见半分的污浊,一无所获,只能任劳任怨给谢碧潭当了个人形的车驾,带着他兜兜转转,也不知换了多少棵大树,眼看着将近正午,热辣辣的阳光没了树荫遮挡,直晒下来,烤得二人几乎七窍生烟,到底算是看完了整片山谷地势。
最终谢碧潭圈出来的可能范围足足有小半片山谷大小,且七零八落分布不一。李云茅默默在脑海里回想一番,顿觉头疼。但即便如此,到底比起将偌大山谷一寸寸翻过要轻省许多,想想也认了命,向谢碧潭道:“等下跟紧在某身边,不必害怕,若枯荣兰现身,贫道自有手段擒它。”蓦又一转念,“罢了,你还是莫要跟着某,就在谷中那片平整点的地面等着,待贫道将蛇引来给你开膛取胆就是了。”说罢,抬脚要走,却被一把扯住了袖子。
谢碧潭难得动手比动脑要快上一次,捞住了李云茅,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再看李云茅收住步子,一脸等着自己说话的样子,终于硬着头皮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囊:“这个你带着,辟虫辟蛇……”
李云茅顿时绷不住笑了出来:“贫道是去抓蛇,要是挂上这么个玩意,那蛇早远远的躲开了,还怎样抓它!还是你自个戴着,这山谷里头虽说看似没有大的凶禽恶兽,但说不准哪里又冒出个什么小的,好歹保你个平安。”说着,看看时辰不早,也不多耽搁,身似轻鸿,转眼远去。
谢碧潭捏着那个小囊,站在原地发了片刻的呆,再抬头看看,李云茅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只得撇嘴笑笑,收起了东西,往两人说定的那块空地走。不过一盏茶功夫也就到了,这一小片草坡树木稀疏,多是些将将过膝的野草,甚至还开了不少不知名目的野花,粉白红蓝,十分热闹。阳光洒下,照见许多蝴蝶在草尖花瓣上翩翩滑过,生趣盎然。
找了块没比地面高出多少的石头坐上去,虽说一直由李云茅带着高来高去,但这样折腾了半个上午,起的又早,到底还是乏了。谢碧潭不敢当真睡过去,只能捏着腿脚舒络筋骨,将自己打点得有些精神。而等到好不容易一身气血畅快,再站起来,谢碧潭蓦的觉得,周遭竟是安静得毛骨悚然。
然而风吹草木,蜂蝶翩然,一切都与适才没有太大的区别。若当真硬要说有什么,不过是少了李云茅在旁嘀嘀咕咕装神弄鬼,但要说自己这点心绪是因他而起……谢碧潭手下一顿,硬生生扯断了三根头发,头皮一阵微麻刺痛,顿时什么有的没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颇心疼的将三根断发拈下来吹飞,谢碧潭只当自己刚刚白日发梦,重新琢磨起了捕捉枯荣兰之事。李云茅自告奋勇去引蛇出洞,到现在也有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什么风吹草动,更不知安危。谢碧潭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总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干脆撩起衣摆卷了袖子,找了附近一棵大树,一点点攀了上去。
那树甚高,好在旁枝旁桠也不算少,谢碧潭到底有钻山下水采药游方的底子,纵然动作笨拙了点,一点一点的,也蹭到了一根较高的树杈上。这时再抬头四望,视野登时开阔。
抓紧了树枝,谢碧潭一边避着正午刺眼目的阳光,一边四下打量。目力有限,并不能将整座山谷尽收眼底,张望了好半天,才在西边极远处,隐约看到一点异动。
说是异动也不尽然,连片的树冠将下方动静遮挡了大半,若不是阳光铺落的方向恰好相反,在繁枝密叶间隙偶尔跳出的一两点零星光晕简直不起眼之极,更不要说能被谢碧潭发现。
只是那光入了眼,进了心,便再不容脱出。
谢碧潭眯眼,从无数障目之物的空隙中抽丝剥缕,到底眼中所见勉强勾勒出了个轮廓。那一片淡淡红光,内有剑气隐而不发,覆盖周遭数丈方圆。这种手段,想来在当下谷中只有李云茅一人施得。而这短短数息间,红光生生不灭,竟在次第前移,直又挪近了好一段距离后,已足够谢碧潭看得清楚,树枝草藤间忽然剧烈翻腾,一大片浓淡绿意之中,一条周身裹在淡蓝光彩中的白衣人影冲天拔起,在一处树梢轻轻一点,回身扬手弹出一道剑气,那树冠猛的向上一拱,被剑气射个正中,又颓然回落。白衣人紧随其后,也重新折回树荫之下,地面红彩再生,继续如牵如引,往谢碧潭所在的位置而来。
谢碧潭不自觉的揪紧了袖口,虽说隔得遥远,也不过一眼就看出了白衣人正是李云茅。他这样上蹿下跳的折腾,十有八九已将枯荣兰逼出,正引往此处。怪蛇凶残,再被这样一路挑逗,更是火上浇油,要是稍有不慎,被它毒牙伤到,如今那条雄蛇早死了数个时辰,胆已无用,岂不是百死无生。
越想越觉心惊胆寒,纵然此时两下相距还颇遥远,谢碧潭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屏息静气,生怕弄出什么异样声音引李云茅分了神。但越是这样小心,忽然心中大叫不好,自己这样没打一个招呼就爬上了树,要是李云茅辛苦引了枯荣兰回来,却不见了自己,岂不会乱了方寸分心。这样一想,后悔不迭,忙趁着还有点时间,匆匆忙忙就要折身下树。
可那树颇高,单是爬上来,就耗了谢碧潭差不多两刻钟。下树更比上树难为,一截一截咬牙抓着树枝向下挪,好半天功夫才下了数尺,倒是出了半身的臭汗。谢碧潭这时有点后悔起自己不曾习武,但也只能慢慢磨蹭,悔之无用。
断断续续下到一半,这时谢碧潭也没什么余力再去观望李云茅奔来的情况,只想着尽快下了树要紧。但半截身子还遮在树叶之中,耳听一声尖啸忽起,眨眼奔近,瞬间眼前一片红光灰影剑气纵横,诸般加身,从未有过的战栗冲动登时让他四肢一僵,不上不下挂在那里,再不敢乱动分毫。只是这时正是抱着树干下蹭的姿势,面前尽是一块一块斑驳沧桑的树皮,连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过纵然视线受碍,阵阵腥风搅着锐气破空呼啸,足以让谢碧潭明白李云茅与枯荣兰的战团就在脚下。如今他半截身子已经露出了树冠,不怕李云茅发现不了,索性就死死攀住大树,将自己当做了木桩石块,一心一意的装死。
偏偏这时候,忽听李云茅大喊了一声:“碧潭,下来杀蛇取胆了。你要自己动手,还是由某屠了它?”
谢碧潭悚然一惊,转脸抬头,还未看出个什么分明,身后一阵腥风,一条粗如小树的灰影从临近树上窜下,直扑过来。
李云茅大吼:“放手!”
双手一撒,夹着树干的双腿也同时松了力气。谢碧潭仰面朝天,直跌下树。他没闭眼,恰好眼睁睁看着一条粗壮蛇身从自己头顶三尺掠过,“啪”的一声抽在树上,顺势盘踞。猩红的蛇信吐出二尺多长,就在鼻尖扫过。
一身汗出如浆,跌落之势飞快,蛇躯动作更快,一击不中,盘身探颈,转身就咬。谢碧潭纵然深信李云茅,这生死当口也吓得魂飞天外,全身上下无一处使唤得动,眼睛闭也闭不得,眼睁睁看着巨大狰狞的蛇头扑到了面前。
然而一道湛蓝清光自身后后发先至,“嗡”一声剑鸣,空中骤现八卦光形,一张即收,拢如天网,罩定了枯荣兰。怪蛇恶扑的势头戛然而止,难进分毫。谢碧潭却被人稳稳当当从后面托住了腰背,轻飘飘落回地面。
电光火石,死里逃生,谢碧潭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彻底明白眼前局面。但小树般粗细的巨蛇就在面前,一身灰皮粗粝如石,唯独尾部绽若花丝,艳似秋兰。他兀的大叫起来:“枯荣兰追逐一路,胆气张开,正宜摘取,速杀!”
话音刚落,身后托扶的力道还在,擦着肩膀又一道剑光迸出,去势若电,直贯枯荣兰七寸。刹那一蓬血雨冲天而起,硕大的蛇头被裹绞在剑光之中,犹竖目张牙,狰狞可怖,却再无生机。
这片刻间,坠树接人喊话斩蛇几乎一气呵成,直到巨蛇断首,蛇血四溅,谢碧潭的脚才刚刚的触及了地面。甫一挨地,直接似踩棉絮,就要往地面上坐。李云茅扶在他身后的力道好在未卸,忙又一提,整个的抓进了怀里抱住了,才免了谢碧潭当真在地上堆萎成一滩烂泥。另一手隐去了剑意,转而一振臂,雪白大袖张似棚盖,一阵“噼啪”水声,挡下了泼溅过来的蛇血。
再刹那之后,消声顿息,微澜不起。
只是战声隐去,一阵阵浓郁的血腥气却随着蛇头被斩落更加熏人欲呕,谢碧潭从天旋地转中终于回了神,晃悠两下眨了眨眼,看到满目皆红。然后才后知后觉的伸手一扯,将李云茅护在自己头顶的袖摆拉开了。
那一条雪白的道袍袖子几乎彻底成了红色,蛇血腥膻,味极难闻。谢碧潭拼命咽了两口口水,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晃晃悠悠站直身,去掰李云茅还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他掰了两下,李云茅便顺势松了劲道,但还是虚虚扶着,笑道:“当真站得稳了?莫要某一松手,跌进蛇血里去。只某一个滚成个血葫芦也就够了,多白饶一个又是何必!”
谢碧潭没气力跟他饶舌,抬手一指蛇身:“再不去剖胆,就算滚出十七八个血葫芦也没用了。”一边从怀里扯出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袋子,往李云茅手中一塞,“盛在这里面拿给我。”
“啧啧!”李云茅摇了摇头,“看来贫道走这一遭,果然就只是个出力气的。”一边也不嫌弃蛇尸腌臜,抬脚过去,运气于指,三两下剖开了蛇腹。他半件道袍被蛇血脏污透了,干脆直接用袖摆裹了手,在蛇腹中一掏,血淋淋拎出拳大一物,丢进了谢碧潭拿给他的袋子。那袋子看似轻薄透亮,一颗硕大的蛇胆丢进去,不见半滴血水渗出,皆汪汪一掬积在囊底。那边谢碧潭已经怀中又摸出两个小瓷瓶,拔了塞子将些粉末膏液一并倒了进去,这才扎紧袋子口小心提了,向李云茅连声道:“速速回去救人。”
李云茅如今已是任劳任怨得习惯了,更兼救人如救火,并没什么二话,拉过谢碧潭就要动身。只是手一伸出去,谢碧潭登时倒退了两步,皱起了眉。李云茅低头瞧瞧,先看到满袖子鲜红刺目,又有腥臭扑鼻,讪笑一声,干脆将整件外袍扒了下来,顺手卷了卷丢开。他里面穿着仍是纯阳弟子服色,只是没了宽袍大袖,利落许多,乍一看反倒更衬几分少年人英气勃勃,冲着谢碧潭咧嘴一笑:“这下可成了?”
回到神仙泉,黄金履已被挪到了一处干爽平整的地方躺着。谢碧潭看了眼他身下垫着的软草,又觑了眼英淇,倒是有点意外这份细心,但眼下情况没的让他分心,稍稍寒暄两句,立刻着手为黄金履解毒。
谢碧潭一人低头忙碌,身后两大一小排排站了三个,只能瞪眼围观,出不上力。如今再非命悬一线的要紧关头,英淇的目光从黄金履谢碧潭那边一转,落到了李云茅身上:“棘手?”
李云茅还是笑眯眯的那副模样,挤眉弄眼的在逗香骨玩,随口便答:“哪有什么棘手,不过是沾了些蛇血,碧潭嫌弃腌臜,某索性就脱了。”
“也是。”英淇点头,“明河道长的手段,区区小蛇何足挂齿,你哪怕只得他一成本事,也足够了。”
“……”李云茅还在跟香骨划拳的手蓦的一顿,但转瞬又重笑嘻嘻的站直身子,“贫道的师承乃是纯阳老君宫灵虚真人,兄台真会说笑。”
“嗯?”英淇挑眉,目光落在他背后被布料紧紧裹住的长剑上,“说笑?”
“此剑乃是吕祖仙人赐下,莫非兄台也曾见过?”李云茅索性转过身,一手向后摸了摸剑柄,“这剑上渊源牵系甚多,曾在纯阳宫中供奉十余年,某亦不敢让它轻易出鞘。兄台若当真见过,倒是有缘。”
英淇眼有诧异,又看了李云茅两眼。后者眉目含笑,人是极俊秀的,神态又是挑剔不出的悠然坦率,袖着手端站在那里任凭打量。英淇反倒没了追问下去的意思,只点点头,丢下两个字:“见过。”就又重去关注谢碧潭那边的进展。李云茅再没等到下文,揉了揉下巴又蹲下去,继续逗弄香骨,片刻功夫就将黄金履当时哄小女娃的糖果赢来了两颗。眼看着小姑娘瘪瘪嘴要哭,忙蹿去谢碧潭身后,殷勤道:“可还要贫道帮手什么?”
谢碧潭正将最后一枚银针从黄金履肩井拔出,闻言起身,先用打湿的帕子擦了擦手,向英淇道:“已经无妨了,每隔两个时辰换药,待他自醒便可。”这才转身看了眼李云茅,“你随某来。”
李云茅不明所以,跟着谢碧潭曲曲弯弯出了涧洞。洞外日光西斜几分,淡淡的金红色霞光揉碎在树冠浓荫中,又次第筛落,一干人与事物如抹金粉。白衣墨袍,也有点被这灿烂的金边模糊了色彩界限,似合似融。
谢碧潭站住脚步,扭头看他,恍惚中竟又有了之前在问岐堂正门傍晚惊鸿一瞥的影子,白衣道子眉目如画,袖手含笑,如玉端庄。
忽然有些语塞,谢碧潭别开脸,丁点声音道:“某不曾嫌你沾了蛇血腌臜。还有……今日斩蛇取胆,万幸你在……”
李云茅闻言“哈哈”一乐,眉眼灵动,却顿时没了那点谪仙般的气质,笑嘻嘻一长手在谢碧潭肩上拍拍:“哪个跟你计较这些呢,某与你那是什么关系!”一边也不见松手,直接揽住了人往洞里回去,“你们读书的文人,就是思虑太多,当真没趣,没趣!”
谢碧潭被他拉带得脚下踉跄,好容易才跟上步子,垂了眼,似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