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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长相思 ...

  •   五长相思

      神仙泉一行平安归来后,李云茅到底又被谢碧潭摁着喝了半个月的养身益气补药,还不算罢休。那无数的好药材灌下去,直补得李云茅半夜三更不肯睡觉,跑到院子里从东收拾到西,又打了半个更次的拳再练上一个更次的剑,生生折腾了三天,才叫谢碧潭松了口,从此继续把他当个活蹦乱跳的完整人看待。
      只是这样磕磕绊绊下来,不知不觉也已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两个多月,李云茅俨然已经从厚着脸皮蹭住差不多变成了定居,甚至谢碧潭还专门抽了两天空闲,将一直闲置的一间东厢房打扫出来,指给他居住。这一来,就算合并了门户,从此住得妥帖安生了。
      安生之余,到底还闹出了桩不大不小的麻烦。李云茅随手塞进柜子的那一匣金玉珠宝被谢碧潭不经意中翻了出来,一开盖子,满目宝光刹那闪瞎了眼,更唬出了谢碧潭一头一身的冷汗,顾不得正是更深夜静,洗沐过要安歇的时辰,直接冲进东厢房从被窝里挖出了李云茅。临近中元,李云茅装神弄鬼的买卖格外火热,无论到底是真妖真怪,还是疑心生暗鬼,每日里早出晚归,忙碌非常,待到晚上回来睡下,便是十二分的不愿动弹。任凭谢碧潭软硬兼施,也只是满口的“放心”、“无事”、“甚是清白来历”,连眼皮都不肯撩开,直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再没别的解释。谢碧潭无奈,只得又将这掰扯不清的宝贝匣子战战兢兢抱回了房,严严实实裹了三层塞到了柜子最下头锁好。回头李云茅悄悄摸了对金钏去兑成铜钱都费劲得好似做了回贼,索性又多拿了个金镶玉的锁片出来,重新刻了个护身符嘱咐谢碧潭贴身戴上。
      捏着那价值不菲的的锁片,谢碧潭心中滋味颇复杂,一时只在手中翻来覆去不说话。李云茅当他嫌弃锁片底子贵重,笑呵呵道:“眼下你的身价可不比从前,区区一块金镶玉的锁,算不得什么。”
      谢碧潭登时有些发懵,口中想斥一句胡说八道,心底却偏偏翻涌起那么一丝不太妙的预感,逼得他硬生生又咽了回去,转而横眉冷目的冲着李云茅一瞥。
      李云茅这时偏要卖起关子,哈哈大笑着起身,扔下一句:“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知道了。”便跑得踪影皆无。

      打打闹闹的喧腾中,七月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问歧堂算来算去只有两个男人,花团锦簇的七夕佳节过得聊胜于无,反倒是结结实实忙碌了一整个中元前后,待到缓过了劲,已渐渐有些秋风起了。
      天气稍见凉爽,难得闲赋,问岐堂院子里连一头驴子都是懒的,悠悠闲闲嚼着草料,甩着尾巴。
      最忙碌的变成了谢碧潭,每日里将许多干湿草药搬进搬出,各自打理收藏,这活其实比较细致,本也不耗多少力气,难为的是整日里一多半的时间都要弯着腰挑挑拣拣,几天下来,谢碧潭每次一直起腰杆,都仿佛听到了“咔吧咔吧”的骨头哀嚎声,滋味当真难以消受。
      李云茅盘膝坐在窗下砖地上打坐,秋阳暖而不曝,正是十分舒适。听得了动静睁开眼,笑眯眯冲着谢碧潭招手:“来,过来这边。”
      谢碧潭不明所以,揉着腰慢吞吞磨蹭过去。李云茅跳起身,干脆利落的伸手一抓一按,就把人脸冲下摁到了宽大的窗台上。谢碧潭乍被这样一折腾,腰杆险些都要断了,惨叫一声,正要发火,忽觉腰眼位置贴上来一只手掌,一股暖融融的热气透肤而入,穿经入脉徐徐游走,那滋味实在舒服,一腔火气登时灭成了一缕青烟,谢碧潭整个人如同没了骨头,彻底瘫趴在了李云茅手下,甚至还惬意的哼哼了两声。
      李云茅一边笑他,一边倒是没落下手上的功夫,揉捏拍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才松了手。谢碧潭还有点软绵绵的不想站起来,扒着窗棂回味半晌,感慨一句:“哪日你若是不装神弄鬼了,就这一手功夫,也保你能在药堂里挂名坐诊,未必少赚了铜钱!”
      李云茅仍是笑嘻嘻的:“钱嘛,够用就好,够用就好。”
      谢碧潭刚想要抢白他两句,忽的想起来自己屋子里压在箱底的那一匣子金银珠宝,只好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下去,噎得一阵狂咳。偏这时候,忽听叩门声,声声催促,似有什么急事发生。这一个多月的共处已叫二人达成了共识,但凡不走问岐堂正门,而摸到后面宅院的,开门便要问“李道长可是在此处下榻”,十试十准,再不需疑。故而门环声一响,借着李云茅转去应门,谢碧潭便一磨身回了屋子,也正好打理一下一身的草屑药沫,简单梳洗。

      等到谢碧潭换了衣裳洗了脸,再出来时,李云茅已又在院子里找了个顺眼的地方盘坐下了,眼睛半睁不闭,五心朝元,一副神棍模样。旁边不见他人,想来叫门的人只是带话,已经离开。
      听到谢碧潭出来,李云茅没睁眼,先将右手五指一通乱掐,然后又用看在谢碧潭眼中十分装模作样的神态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开了口:“碧潭,贫道适才掐算了一番,眼下有一桩异事,需得你之助才有头绪。事关一人性命,你可愿同去?”
      谢碧潭直觉的便想要“呸”他,也当真呸了过去,只当马耳东风,扭头去院子井边打水,准备煮饭。李云茅碰了个软钉子,便没再说些什么,老老实实继续打自己的坐,又老老实实的帮手去厨房烧了火做饭。只是待到吃过饭,掌了灯,寻常正是谢碧潭在房中看些医术方剂的时辰,这一日竟不在。反倒是随后片刻,东厢的门被人不轻不重敲了几下。那门却是没栓,“吱呀”一声应手而开。
      屋内案上燃灯,李云茅斜倚一旁,一手撑了头,笑眯眯瞧着直接推开了的门。门口谢碧潭闪避不及,只得黑着脸进去,一撩衣摆在几案对面坐下,劈头就问:“当真事关人命?”
      李云茅胸有成竹,早知这一问,立刻点头:“贫道不作诳语,人命关天。”
      谢碧潭脸上神色登时有些挣扎,挣扎半晌,才咬着牙道:“李云茅,某便信你这一次!”

      数日秋阳灿烂,这一天却一早就淅淅沥沥落了雨。雨不算大,但夹杂秋寒钻衣透隙,防不胜防,牵连着路上行人也似是稀少了许多。
      然而这一带寂静很快就被打破,车毂声辚辚,渐近胜业坊坊门,随即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驱入,溅着水渍泥花,径直往坊中西街。
      西街底的大宅正门紧闭,却有两名家仆早早撑了伞候在侧门。一见车到,忙当前引入宅子,一路穿墙过院,停在了内院门旁。停车下辕,毡帘一开,立刻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上前,拱手作礼:“李道长……”
      四目相对,问礼声戛然而止。透亮的车厢内,只有一名黑衣文秀青年端坐,此时脸上也不免尴尬的冲着管家还了一礼:“李云……李道长说他不欲扬长直入惊动府上妖孽,因此施了法术暗潜而入,先行观局望气去了,稍后自会回来相见。”
      那位管家倒也是个精干的心腹,起初一时惊讶过后,立刻又笑道:“是李仙长考虑周全,那这位先生,请先移步侧厅休息。”

      小厅落座,自有婢女奉上果点待客。管家不便作陪,略略两句就告辞去了,剩下谢碧潭一个在空落落的厅堂发呆。那些糕点吃食倒也不错,又有蔗浆润喉,起初尚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枯坐久了,早饭又只是草草一吃,如今香喷喷的气味入鼻入眼,谢碧潭喉咙里一阵阵咕噜噜咽了数次唾沫,终究自暴自弃的动了手,将半数的点心果子扫进了五脏庙。
      而待到吃饱喝足,已是又过许久,还不见李云茅的半片人影出现,谢碧潭也不免有些坐不住。偏这时候,那位款客的管家回转来,字里行间客客气气殷殷切切疑疑问问,更是使人如坐针毡。谢碧潭一边不得已的含糊其词应对管家,一边就忍不住心里头腹诽,直想着等脱身回去,定要李云茅好看,虽说自己只精修医术,但万花谷花间一脉的手段套路也多少知晓些……正想得咬牙切齿,门外忽然莺声燕语袅袅婷婷进来一名俏丽丫鬟,打断了两人口不对心的谈话。
      那丫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淡藕衫子嫩黄罗裙,看起来却颇有些身份,只冲着管家点了点头:“老主母命奴来请谢先生往后堂去见……这位便是谢先生吧?”说着,扭头向谢碧潭微微一笑。
      谢碧潭忙也回礼:“某正是,有劳小娘子。”
      丫鬟抿嘴一笑:“奴名唤悠悠,不过是老主母身边服侍之人罢了,不敢当先生这一谢。老主母尚在等候,先生请随奴来吧。”

      揣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谢碧潭随着悠悠穿门过户,直到内院堂前。细雨方歇,四下里屏障垂幔尚张着,只前方门户敞开,漆帘分设,可供一窥。
      也就是这一窥,登时叫谢碧潭一口气险些噎死了自己,那堂上一人白衣蓝袍,手持云拂,坐在宾位,正谈笑风生。俊逸面容看在谢碧潭眼中,怒起心头恶生胆边,要不是还有一丝半毫记得这是在旁人府邸,简直就要拂袖便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偏堂上的年轻道子无分毫自觉,一眼瞥到悠悠引着人回来,忙起身引荐,笑眯眯道:“这便是贫道所言谢碧潭谢先生,岐黄妙手,曾得药王奥传。”

      在后堂传见了二人的老夫人,乃是府邸主人韩侍郎之母。老人家年已花甲,精神身体却都甚好,只是大约因眼下的这桩恶事,平添了许多愁苦,言辞间也不免哀哀凄凄长吁短叹,郁结不开。
      这般局面,谢碧潭心里顿时先软了,不由得不将自己那一腔的怒气丢开一边,规规矩矩见礼落座。大约在他来之前,李云茅已先与老夫人交谈过一段时间,如今不过是在满口承担开解,以及盛赞谢碧潭的医术。谢碧潭有听没懂,只好嗯嗯啊啊胡乱应声,但老夫人显见却是欣慰许多,满口直说着有劳二位,又唤了婢女带路,将二人领去另一处院落。
      带路的人依然是悠悠,想来老夫人对她很是倚重。三人一路进了院子,正房的门紧闭,门口蹲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打盹,一见来人,忙丢开手起身规规矩矩行礼:“悠悠姐。”
      悠悠一侧身,将李、谢二人让出,向那小丫头道:“这是老主母请来为少爷看病的贵客,少爷今天怎样?”
      小丫头忙也向二人福身,摇了摇头道:“少爷只清早醒来用了点粥菜,就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再没见什么动静。”一边就去打开了房门,让人进入。
      那房内门窗紧闭,帘子幔帐也都落下,纵然是在白日,光线也昏暗模糊,只能大概看清些房内摆设轮廓。悠悠倒是轻车熟路,将墙边一排烛架燃起,晕光跃动,照亮了外间,陈设竟是十分考究文雅,书香墨韵,不落俗套。而通向内室的帘子仍旧垂着,不可一窥。
      悠悠转身向二人福了一福,道:“里面是少爷的卧房,自打……遇了那怪事后,少爷整日便在里面睡着,除了偶尔吃喝,一旦有人打扰,便要大发雷霆。少爷原本性子极是斯文和善,又好苦读,可到眼下已有一旬不曾往国子监去,学内也曾来人打听,都被老主母遮掩过去了。”她说着话,向垂帘方向走了两步,又迟疑停下了,像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垂头瞥了二人一眼,“奴如今是没那个胆子去惊扰少爷,二位是老主母请来的贵人,在此自可放心施为,奴就先告退了。若有何需要,房外有人,招呼一声就可。”言罢,躬身一礼,袅袅退出了房。

      门扇“吱嘎”阖上,满室烛光映如夤夜,静寂得甚是反常。
      到底谢碧潭先有些受不得这份气氛,清咳一声,拿眼角一扫李云茅:“你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某都被你坑到这一步了,莫非还说不得?”
      “岂敢岂敢!”李云茅笑眯眯冲他一拱手,“治病救人,乃是正道正事,不敢有坑害一说。”
      “什么治病救人?”
      “当然是先生治病,贫道救人。”李云茅打着哈哈在屋里溜达了几步,“姑且不论这位韩公子是因为何故整日沉睡,一连快十天睡下来,哪怕是个好人也软了一半,自然需要你这位岐黄妙手出力。至于救人这一步嘛……”他微偏头想了想,忽的大步跨向内室,猛的一把撩开了厚重低垂的帘子。
      谢碧潭制止不及,吓了一跳。他倒是还记得悠悠心有余悸的说辞,生怕李云茅这样冒冒失失惊扰到了正在睡觉的韩公子,忙一步抢上去,想要阻拦。只可惜李云茅比他快得很,一手挑开帘子,早一步迈了进去。谢碧潭抓了个空,反倒失了脚下根基,一个踉跄也跟着撞进帘中。
      内室布置更是素雅,烛光照入,可见房内无非案几寝台,另有木架上精挑细选的放了数件把玩之物,倒也一目了然。那寝台四面落帐,透过轻纱,依稀见得一个人影裹着锦被睡在上头,想来就是那位韩公子了。

      既然已经进了里间,退不及退,谢碧潭索性也就不再慌乱。收了心,细细打量四周。虽说他心中犹含着一口怨怒,但李云茅所说也有道理。要是好生生一个大活人一连十天单靠着偶尔的清粥小菜过活,只怕当真是桩人命关天的大事。比及此,与李云茅算账倒一时算不得什么,足可当做后话。
      只是他正心中思量,眼前忽然晃过一只手掌。李云茅与他并肩而立,一脸神秘带笑,将手拢到他耳边虚虚比划了下:“你听……”
      谢碧潭不由得凝神侧耳,但房中安静得很,连带院落中也不闻什么声音。他不懂李云茅又在装神弄鬼什么,空听了一回,觉得自己又被耍了,正一挑眉要怒。李云茅还擎着的那手轻轻落下,指尖在他耳后一划。
      这一划轻巧得几乎察觉不出,但谢碧潭却隐约感到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在耳后缓缓流动起来,尚来不及更深一步思索,许多奇异的声音蓦的钻入耳,清晰得好似就在这个屋子里说话:
      “瞧,又来了两个人,他们不像是韩府的人啊!”
      “当然不是,你看前头的那个,分明是个道士!”
      “道士……怎么来了道士……好可怕是道士……”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沸腾起来,满满的惊慌失措,让谢碧潭听了都难免心生不忍。然而这一丝不忍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下情形的诡异,眼前昏暗的卧房内,除了自己与李云茅,便是那位还在熟睡的韩公子,又何来这许多高低大小各不相同的谈话声。这一想瞬间寒毛直竖,忙伸手一拖李云茅衣袖:“是谁在说话?”
      李云茅含笑抱臂不急于答复,反倒是谢碧潭一开口,那些声音也像是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话题立刻一转,窃窃私语起他的身份来。
      不过这一次很快就有了共识,便听一个声音欢欣道:“啊,我知晓了,常与一位年轻道士在一块的万花谷弟子,一定就是他们了!”
      “谁?是谁?”
      “好笨啊,就是他们啊!”
      “他们到底是谁啊?”
      “帮过危家的小容的……如寄娘子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还去过神仙泉……”
      “啊?神仙泉?不是听说最近那头天狼……”
      谢碧潭被嘈杂的声音吵闹得头都大了,这一次倒是十分机敏,一抬手拍开了李云茅还虚虚拢在自己耳后的手。那股奇异的力量立刻消散,同一时间,耳边也再次清净下来。
      深深吸了口气,谢碧潭瞪眼望向李云茅:“那……那些是什么鬼东西?”
      李云茅笑起来:“非也非也,它们可不是鬼,此类非彼类也,乃是些天地间虚灵结成的精怪罢了。”
      谢碧潭又抽了口凉气,不过好在与李云茅混在一处的这段时间,经的历的多了,到底不似一开始时惊慌失措。眼下既看不到,又听不到,索性就权作不存,抛开脑后,只道:“你那些闲话搁开吧,还是先看看……”
      他话未说完,寝台上忽然簌簌衣被声响,像是睡在里头的人翻了个身。但翻到一半就停下了,紧接着,睡着的人猛的坐了起来,冲着垂帐外怒吼:“什么人又来打扰……”
      李云茅的动作却要更快些,韩公子才吼了一半,人影如疾电,已蹿到寝台前,手起掌落,拿捏着力道劈在了他的后颈。等到谢碧潭也回过神,匆匆忙忙跑过去时,只看到又是一个安静“睡”着的青年公子,李云茅好整以暇抱臂站在一边,还笑眯眯的:“这位韩公子的精神头倒还不错,一点也不似昏昏沉沉睡了十来天嘛!”
      谢碧潭已经不晓得说什么好了,没好气的推他让开两步,自己在旁边蹲坐下身,掏出韩公子一只手腕切脉。片刻后,也是一脸惊异的抬头:“蹊跷!”
      “是怎样个蹊跷?”
      谢碧潭有点不大相信的仍将手指搭在韩公子腕上,半晌似才确认了,起身道:“韩公子体内神完气足,不见半分枯竭衰弱。这般脉象,无论如何不该是昏睡了十天的人会有的……”他说着话悚然一惊,“不会是韩府的人哄骗咱们吧!”
      李云茅看着他直乐,甚至还想伸手去探探他的额头:“你不会是被如寄之事吓到了现在还没缓过神吧,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寻常人只作不解,但若以道门修行之途来说,不过是他大概得了什么宝物傍身,才昏睡多日不进饮食也不损精气。”
      “宝物?”
      李云茅点头,又搓了搓手指:“说不得……他这昏睡不起的病症也是由此而来呢!”

      谢碧潭到底还是心细,纵然李云茅已有了猜测,他仍是又把昏睡着的韩公子翻来覆去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遭,自然,期间少不得将李云茅拘在旁边,以免韩公子再次半路醒来大吵大叫。李云茅倒也算配合,只是不肯老老实实坐着,东顾西盼一回,索性跑到搁置各种玩器古物的架子旁摆弄起来。那些器物或古朴或精美,古物今玩乃至西域东番之属俱有,可见此室主人集此无关风雅,不过自身喜好而已,却也不落俗套。
      李云茅翻弄了一回,将些瓶扇玉瓷之类依次把玩过。等到谢碧潭好容易给韩公子看诊完毕,一回头就见他正从角落拣出一个雕饰精巧的巴掌大漆盒,翻来覆去看了一回,然后扭头笑道:“可是瞧完了?寻到什么隐疾没有?还是说要试试贫道的法子?”
      谢碧潭对自身医术很是自负,但也未能从韩公子身上找出丝毫病灶,只得服了气,下了寝台:“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你倒是说说是怎生个法子?”

      李云茅的法子再简单不过,需要谢碧潭动手的地方也只一处——配了副安神好眠的灵药给韩公子灌下肚,包他再安安稳稳睡上一天一夜。然后叫门口的小丫头唤来悠悠,重新安排屋子,将人挪了进去。
      回头二人再次回了房,叫人送些饮食之物进来,便闭门不出,对外的说辞乃是需要静室焚香做法驱邪,待邪气一祛,公子自会醒来。李云茅舌灿莲花,一篇话唬得诸人深信不疑,急忙备齐了索要之物,就都远远避开,免得打扰了仙长法事。
      而门一关上,李云茅摸了摸折腾半天早空空如也的肚子,立刻拾箸大吃起来,哪还有半点的仙风道骨。谢碧潭倒比他还忧心些,吃上两口,就要问一回“你可有腹案了?”“到底是怎生一回事,明日那韩公子当真会无事?”
      李云茅只出两只耳朵听他唠叨,听得絮了,忽的舀了一匙肉羹向前一举:“碧潭。”
      “嗯?”谢碧潭闻声抬头,下一瞬便被塞了满满一嘴羹菜,“嗯呜呜呜呜……”
      李云茅见状开怀,笑道:“好生吃饭吧,贫道出手,自然十拿九稳,不需担心。”
      谢碧潭好容易将口中的食物都咽下去,一时也没了替他担忧的心情,轻哼一声:“又是装神弄鬼!”

      可是直到在房中坐到夜色四合,暮云垂落,也依然没瞧见李云茅到底又装神弄鬼了什么。两人锁足在室内,除饮食外唯一的消遣大概只剩下翻看外间架案上的书籍。一时谢碧潭看得倦了,一手撑额一手有下没下的翻动书卷,眼皮也渐渐开始打架。忽的,撑头的手腕一软,整个人直直向下栽倒。
      好在李云茅手疾眼快,一伸臂从旁边捞住了,有点好笑的推了推谢碧潭的肩膀:“你若倦了就去里面睡会儿,夜尚长,无需急在一时片刻看到结果。”
      谢碧潭含糊嗯啊两声,完全听不懂是在应答什么。李云茅叹了口气,任劳任怨的起身,将人一路半扶半抱搀进了卧房。寝台被褥都是现成,好歹安置上去,自己索性也不离开了,就在矮几旁坐下,闭目沉心,似在打坐。
      谢碧潭虽说困倦得有些糊涂,但被人拉扯着挪了位置还是晓得的。只是心中依稀明白,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更兀论有什么言语动作。等到头沾了枕,身下是软绵被褥,更舒服得翻了半个身,就干干脆脆的熟睡了过去。
      他入睡的速度很快,并且很沉,像是已经劳累了一天终可得歇。卧房的一角放置着香炉香盒等物,但多日未燃,已然烟消火冷,满室无非雨后的清新湿润气息,透过层层窗帐吹入。
      这般清淡平和的空气,让人很是舒适。谢碧潭睡得安稳,甚至还舒舒服服的吧嗒了一下嘴,却忽的鼻翼也是一动,抽扇了两下,不大情愿的翻了半个身,又动了动鼻子。
      一股极为让人喜爱的香味悠悠飘来,钻鼻透窍。非是花木香料饮食中的任何一种,却偏偏有着让人说不出好处的好处。纵然眼下美梦正酣,谢碧潭仍是抵抗不过这股香气的诱惑,挣扎着睁开了眼。
      眼帘掀开,尚带几分迷茫。谢碧潭呆坐片刻,又蹭下了床榻蹬上鞋后,才渐渐清醒了,忽的就记起今日尚有些许药草需要收捡,看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忙顺手捞过外衣披上,一边理着头发系着腰带,一边紧赶慢赶出了门。
      屋外红日正好,香花可爱,院中一侧的大匾上摊开的药草已经干透了,手指按上去窸窣作响。谢碧潭将它们一一收起,分门别类或是装袋,或是盛在篓中预备拿去药房碾制。正忙碌中,院门被推开,李云茅提了好大一包物件进来,一边走一边就忙不迭的从里头掏出来一一献宝:“这一趟当真不算白跑,不过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妖作怪,动动手指就收服了。可喜村民还送了好多新鲜淘出的藕和新摘下的菱角,你瞧都在这里。”
      谢碧潭抖着手上的草碎站直身子,一边过去接李云茅手中的东西,一边笑道:“盛夏时节,竟然有新鲜的藕和菱角,倒是稀罕!”
      李云茅登时大笑起来:“碧潭,你是不是睡糊涂了,现在明明刚过了中秋,已到秋末,何来盛夏一说……”
      随着他的笑声,谢碧潭忽的嗅到一股十分美妙的香气,引人陶然欲醉,又带着几分熟悉。他瞬间愣了愣神,也笑了:“是啊,老秋了!”

      抬起头,院中老树下已积了厚厚一层金黄的枯叶,尚还有许多随着阵阵秋风打着旋飘下来,简直如同落雨。
      叹了口气,谢碧潭停下努力挥动扫帚的动作,这样多的落叶,扫过一批,秋风就又卷下一批,怕是扫到天黑也只是徒劳,还不如等着一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再一并收拾。
      这样想着,他也就顺口念叨出来,身后立刻听到有人拍巴掌的声音,李云茅笑着从厨房探出头来:“你可算想通了,快把那扫帚搁下,过来帮忙!”
      “帮什么忙?”谢碧潭将扫帚一丢,几步跨了过去,探头往厨房内张望。
      又是一股异香入鼻,熏得人恍惚,恍惚中,看到厨房高案上堆了成盆雪白的面粉和肉菜之类,甚至还有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养在台下水盆中,胭脂红的尾巴拍打得水面啪啪作响,满眼皆是除夕佳节时的喧热气氛。
      谢碧潭看着看着,就笑开了,一边挽起了袖子进厨房帮忙,一边扭头看了看门外凛冽寒枝:“守岁时要燃的竹子劈好了么?趁着还早在灶边烘得干些,莫要烧不起来,触霉头。”
      李云茅扎着满是面粉的双手,也冲着他笑:“还用你说,贫道自然已经备妥当了!你快去帮手把鱼剖洗了,某这边忙得很,腾不出手来。”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各司其职一起忙碌,气氛倒也热烈得很。除夕佳节,那一种喜庆的气氛遮也遮不住的无处不在,偶尔等到忙碌告一段落,抬头瞥向窗外,也尽是红彤彤喜庆的灯光连绵。谢碧潭心情极佳的吐了口气,暂时搁下手中收拾了一半的碗碟,往外头走去。
      门外不知何时悠悠扬扬下起了雪,白雪皑皑已经积了满院,脚踩上去咯吱作响,十分清脆。谢碧潭慢慢低头踱了几步,清鲜寒冷的空气中,兀的掺入丝丝缕缕异香。渐渐的,那异香中又夹杂了些许更为熟悉的清苦药香。谢碧潭猛的一抬头,连忙转身,正赶得及将一罐煎到火候的药汁从炭炉上端下来,一掀盖子,热腾腾的白气袅袅冲起,瞬间模糊了视线。
      略偏了偏头,侧开些身子躲开蒸腾的烟气,时辰还未到傍晚,但问歧堂外的天色已经阴沉得厉害,整座厅堂中昏昏暗暗,几可举灯。谢碧潭有点发愁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雷雨将至,还不见李云茅回来,念及他一早出门时并未备着雨伞蓑衣之类,少不得担心。想了想,还是又捡了一个砂罐,丢了些姜枣之类进去,浓浓的熬煮起来。
      等到罐中水花开始翻腾,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也冲到了门口。正是李云茅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撞进来,抹了把脸笑道:“可算赶在下雨前回来了,碧潭,你未曾出去看,外头的云简直成了个铅盖子,这一场雨可见是小不了了!”
      谢碧潭听他这样说,站起身转头张望。就这一起一看的瞬间,蓦然霹雳横天,春雷绽放,雪亮的雷闪撕开天地间昏沉的颜色,雷声震动大地。

      雷鸣电闪雨倾之中,谢碧潭忽的感到手臂被人用力一拉,紧接着一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在了背心,也不知如何拿捏的力道,算不得疼,却五内俱为之一震,一股难受之极的感觉在五脏间翻腾起来,谢碧潭猛一侧身,一手撑在寝台边开始干呕。待到好容易压下了那股恶心的感觉,满眼泪花的抬头,却是愣了。
      眼前仍是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韩公子卧房,只是小几上燃了一架小烛山,灯光晕黄,照亮屋室,静谧安然。而自己好端端拥着锦被坐在寝台之上,旁边挨着熟悉的体温,正是李云茅似笑非笑的脸。
      这身遭骤然的莫大变幻一时叫他茫然,张口结舌。李云茅不动声色将手从谢碧潭后背挪开,转而把拿在左手把玩的物件往他眼前一递:“这一觉睡得可好?”
      “某……是在做梦?”谢碧潭还是呆愣愣的,适才与亲身所历毫无差别的一幕幕缓缓在记忆里重新来过,真实得触手可及。他又用力咬了咬两腮,才让自己更清醒些,“当真是梦?”
      李云茅“哈”的一声,将手中物件塞给他:“是梦,且是好梦,美梦,心想欲成之梦。”
      谢碧潭低头,见他塞过来的是个小巧精致的漆盒,入手沉甸甸的不知盛了些什么,便要揭开盖子。只是手指才一动,立刻被李云茅摁下去了。一脸高深莫测的白衣道子笑道:“这盒中乃是极为罕见的一味香料,名唤‘返梦’,其香极美,人间求不可得,甚是珍贵。”
      “返梦香?”谢碧潭对这个名字全然陌生,但见李云茅说得当真,便端起漆盒,隔着没打开的盖子凑到鼻子边嗅了嗅。漆盒精美考究,但并未密封,却也嗅不到什么稀罕的香味。谢碧潭翻来覆去无所得,满是怀疑的瞧了李云茅一眼。
      李云茅莞尔:“此香需在梦中识……”
      “梦中识?”低声重复一遍,谢碧潭忽的灵光一闪,依稀记起大梦中那似乎无所不在萦绕鼻端的奇异香气,顿有几分恍然。而李云茅在旁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是明白过来,含笑点头:“便是如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香不存俗世,乃梦中物,不知那位韩公子是从何得来。只是他得宝却不识宝,只是在睡梦中被香气构筑的美梦勾连,徘徊难舍,才会大睡不起。说来返梦香并非害人之物,除了那一点构架虚幻向往梦境的用处,更对人身有益,因此韩公子沉睡多日,并未见衰,也是因此。”他又从谢碧潭手中抽回盒子,浑不在意的掂了掂,“不过一样奇巧的小玩物罢了,可笑人心多浮,难以坚定,往往沉浸美梦之中不能自拔,才叫此物罕于现世。”
      李云茅说得轻描淡写,只是谢碧潭不知被他哪句话触动了哪一分念头,竟有些恍神。直到漆盒被从手中抽走,才一个激灵回了心思,敛眉道:“身在梦中不知是梦,内中又有诸多美好渴求之事,自然难免耽于其中不思往返。你道凡俗世间个个都如道家释门那般修身节性,不为外物所惑么!”
      李云茅立刻抗议:“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是和尚,某师门不禁俗务。”
      谢碧潭的感慨登时被他带歪了,拂袖起身:“那是自然,李道长于俗务上熟稔得很,生意盈门日进斗金不是!”一边就从怀里摸了块帕子出来,在案几上一铺,“拿来。”
      李云茅下意识的将手向前一递,立刻被谢碧潭拿走了漆盒,用帕子密密裹好了:“既然一切都是返梦香搞出来的名堂,那如今韩公子的这桩事也就算了了。回头把这东西交给韩老夫人,早些回去,某明日尚要往梅记取些药材。”
      李云茅忙一伸手拦住他:“慢着慢着,碧潭啊碧潭,你怎的如此之不开窍。这返梦香非是恶物,更别有许多用处,医病配药炼丹俱可,又稀罕难得。你就这样稀里糊涂交给韩老夫人,只怕她老人家想着韩公子曾受其害,一怒之下毁了,岂不如焚琴煮鹤般煞风景,又暴殄天物!”
      谢碧潭驻足:“那你待要怎样?”
      李云茅一笑伸手拿过手帕包:“自是由贫道为返梦寻一个妥当的去处!”

      是夜,已是三更时分。
      李云茅打坐入定得稍微晚了些,睁眼时早已万籁俱寂。他约莫是晚上吃得口咸,披了件外衣往厨房找水喝,甫一出门,却看到正房窗口还透出明晃晃的灯光,好不显眼。
      若无大事,谢碧潭坐卧有时,断不会这个时辰还醒着。李云茅连犹豫都没,脚下一转就溜达过去,伸手大刺刺在门上一推。
      那房门竟也还没闩上,应手而开。李云茅张眼看过去,就见也被自己的突来乍到吓到的谢碧潭慌忙转头张望,看清楚后才松了口气,抱怨道:“半夜三更,你神出鬼没的吓人么!”
      “自是关心友人。”李云茅随口挡回他的抱怨,浑不在意进了房,“你这是在……”
      谢碧潭幽幽叹了口气,一副懒得与他口舌争锋的样子,又把头扭了回去,盯着面前几案发呆。小几上,端端正正摆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大者朱红凿花,富丽堂皇,里面满盛着金银珠宝耀花人眼;小者却正是韩公子卧房中那一只,如今通体用两道黄符绕住,倒颇有几分诡异颜色。谢碧潭瞧着这两只盒子如同看着三世冤孽,然后又用同样的眼神撩了李云茅一眼,又叹了一声。
      李云茅挤过去在他旁边也坐下,笑眯眯道:“这是怎的,莫非此两物有何不妥?”
      谢碧潭依旧愁眉苦脸的看着盒子:“莫非你觉得此两物有何妥当之处?”然后不待李云茅开口辩白,立刻又道,“将你那些歪理尽收一收,某只知你似是将这儿当做了自家库房,但凡什么都丢进来收着。这匣子金银珠宝勉强还算搁得住的物件,那一盒返梦香还要贴上两道符又是怎个说法?某比不得你心大眼高,一想到屋里存着这般的东西,哪里还睡得安稳!”
      李云茅低眉顺眼的听他抱怨,模样乖巧无比。谢碧潭对着他这张脸摆出这样的姿态,数落到一半,声调早不自觉的放缓了许多。待到发觉,已是迟了。只得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勉强还维持着几分容颜冷淡,冷哼一声权作收尾。
      李云茅那边早倒了杯茶递过去,简直贴心入微,随后才笑道:“贫道云游惯了,不大会打点钱财,左右搁在你这也放心,就当做日常花销用度便好。至于这返梦香……此香需以古柘木盛放,才可将香气尽闭其中。韩公子藏以漆盒,自然难免中招。只是趁手的器皿总要慢慢找寻,觅得之前只好先以符箓镇住。这两道清宁符贫道自师父手中得了真传,断然无恙,你只管放心。”
      谢碧潭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听你这样说,某反而更不放心才是!万一你这符纸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就要轮到某中招。你干脆自己拿回去收着,才是稳妥。”
      他这样说,李云茅反而形容一肃,认真道:“碧潭当真如此觉得?”
      “嗯……嗯?”谢碧潭随口应答,忽觉诡异,到底又将话尾留成了一个疑问。
      李云茅正色开口:“贫道倒是觉得,此香收在你处,若有万一,某足够手段解决;而要是某有何意外,只怕……”话未说尽,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谢碧潭一眼。
      谢碧潭登时哽住,一边怒从心头起,一边又当真觉得这果然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一时间两种心态私下交锋,硬生生憋红了脸,末了到底咬牙切齿一字字吐出来:“李道长当真深谋远虑!”
      “好说好说。”李云茅随口应声。但他看似答得风轻云淡,却也未必不知谢碧潭心思,眼珠一转,又笑道,“只是贫道倒是有些好奇,碧潭之美梦是何,可否对人说呢?”
      谢碧潭额上还在乱跳的青筋随着这一问顿时僵住,瞬间脸上红白色变,攸的起身,一手胡乱把几上两个盒子一扫,一手就去揪起李云茅衣袖,生拉硬拽着推人出了门,硬邦邦道:“某要睡了,有话明日再说!”随之便是“砰”的一声,门板擦着脸关上。李云茅险险向后跳了一步,才让鼻尖幸免于难。
      看着死死关上的房门,李云茅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也转身回房。走了两步,忽又回头,正瞧见门缝窗口漏出的灯光熄了下去,他忽的“哈哈”一笑:“果然是不可对人言啊!”

      接下来一连数日都不大能瞧见谢碧潭的的人影,每每早出晚归瞧来似颇疲累。因他之前有言,乃是往梅记帮手黄公子一同打理一批贵重药材,因此李云茅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医者药家,本是天生的干系,多做结交自是善事,倒比天天跟个与鬼神打交道的道士混在一处有用处得多。这般一想李云茅便也不如何挂心了,到时饮食到时睡卧,一如既往。
      只是这一天午后懒散,又无俗事,李云茅正在屋中拥被好眠,忽的一阵脚步声匆匆行来,穿门过院,直到房前。随即便是“砰砰砰”的拍打窗棱的声音,硬生生将他从甜睡中敲得睁了眼。
      大开的窗前,正是一早就出了门的谢碧潭。似一路走来甚急,尚微微带喘,血色上脸,开口便是:“李云茅,你曾说过的可是古柘木?”
      李云茅初醒,脑中尚混沌着,被他劈头这一问,呆了许久,才渐渐回了神:“你是说返梦香的盛器?”
      谢碧潭还他一个白眼:“算了,你先起来洗把脸,待回了魂,过某房中来说话。”说罢旋身走了,当真来去如风,只留下个被扰了好梦的李云茅坐在被褥间浑浑噩噩揉着眼睛。
      而等到李云茅收拾妥当,重又是那副仙风道骨周正整齐的模样,已过了两刻钟。一推开谢碧潭半掩的屋门,就见他正拿了个小水斗给架子上的盆景浇水。那小盆景本是搁在院中,近日里天气渐渐添凉,便挪了回来。再一旁就是用黄符严严实实裹着的小漆盒,搁在一处很是不搭。
      不过谢碧潭显然不在乎这个,搁下了水斗开门见山:“梅记有古柘木料。”
      “噢?”李云茅衔接上了他的前言后语,抖了抖袖子莞尔,“难为你记得这事,想不到只说此物难寻,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是在黄公子手上。”
      “这几天梅记新进了一批药材,顺便整理大库,从极早积压的一个箱子中翻出来的,也不过一尺见方一块老木,幸好黄公子识得,才叫某听来了。”
      “古柘木寸木寸金,很是难得。一尺见方虽说不过一个盒子的料材,只怕也是一笔好看的价钱。”李云茅不自觉的目光便往墙边的柜子一溜,“如何?”
      谢碧潭逮到他的视线,不需想也知他定是打起了那珠宝匣子的念头,冷哼一声笑了:“免算计你那点家当了,黄公子识得古柘,自然也知此木珍贵。某与他说了缘由,他不要金银宝货买卖,唯想向你求返梦香一用,当作交换。你想如何答复,某明日便告知他。”
      “嗯?”李云茅略感意外,“他求返梦香何用?某观他乃世俗之人,又岂知此物当真用途?”
      “那你是要回了此事……”
      “且慢!”李云茅打断了谢碧潭的话,改口道,“若只是些微返梦香,倒也无妨,只是烦碧潭对黄公子说,贫道届时欲亲往他府上,送香取木,对面相谈,不知可否。”
      “某倒是当真成了你们传话的驿官了!”谢碧潭甩甩手,“那便如此,某明日与他去说,早早解决了这桩麻烦,也好叫某每夜睡得安心些。”说着话,似想起什么,神色复杂的瞪了架上漆盒一眼。

      三日之后,果有邀约。只是并非在梅记,而是被黄金履请至自家府上,郑重相待。
      算起来,这倒是李云茅方第二次与他见面,只是神仙泉一行,也称得上性命之交,李云茅又是个自来熟的,并无什么拘束,宾主相见,相谈甚欢。
      黄金履的气色很是不错,想来毒伤已经彻底养复,这其中还有几分谢碧潭的功劳,万花谷离经弟子按脉开方,效用自然不俗。更因为这一段时间的往来,他二人已颇熟稔了,很是不拘,不过浅浅闲谈了几句,黄金履已先指了指早就搁在几案上的一只漆盘导入正题:“某在西市恰有相熟的匠人,劳他用这几日赶工了这只盒子,李道长请过目,看看是否可用?”就将盘上覆着的一方丝缎揭开,露出下面精雕细琢的一只方盒,纹理细腻有如金玉,通体淡金颜色,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李云茅摆手笑笑:“黄公子当真客气,古柘已是珍贵之极的木料,再配上这般好手艺,贫道见之诚惶诚恐,岂有挑剔之词。只是……想来碧潭也已说过,返梦香乃是奇物,知者可以善用,不知者则妄用成灾,需谨慎以对。故而贫道冒昧,想请问黄公子讨要此物用途为何?”
      他问得诚恳却直来直去,黄金履自也晓得定然有这一问,轻轻叹了口气:“某常年打理药材,为增见闻,也曾读过几本不传世的杂书,略识得几样稀罕之物。返梦香之名久闻,却不曾想当真有此物存在,一时勾动一桩多年夙愿,才冒昧求取一二分,还望李道长玉成。”他说着话,神色有些恍惚,似是沉入某种思绪一时难以自拔,但话还是说了下去,“返梦返梦,正如其名,某也不过是求一场世间难全的大梦,缅怀些往事罢了!”

      夜色渐浓,玉钩似的月亮在空中飘忽成了个半透明的影子,稀稀疏疏几颗星四下点缀,时不时就被云彩裹了进去,模糊得全然叫人不觉它们的存在。
      这样的静夜,果真适合做一场大梦。
      李云茅到底拖着谢碧潭留了下来,算是允了黄金履请求的附加。黄金履对此并无什么异议,甚至还将两人的客房安排在了近处。玩笑道若有意外,最便出手。
      一切准备妥当,李云茅终于散去黄符禁锢,将返梦香取了出来。谢碧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真面目,压不住十二分的好奇。但定睛看时,也不过是鹅卵般黝黑的一团,表面倒是泛着淡淡一丝光泽,但也难以称之为是什么特殊之处。他有些失望之余,就见李云茅将返梦香小心搁进了准备好的玉香炉中,又将香炉在几案上端正放好,合上了盖子。
      “不焚香?”谢碧潭愣愣的问他。
      李云茅“呵呵”一笑:“自然要焚,只是非是用寻常手段。”他悠悠然道,“此香有五火可焚,效用各不相同,一火一用,马虎不得。”
      “五火为何?”
      “天地人仙妖。”李云茅清了清嗓子,“天火大梦返,人火不知年。先前在韩府,韩公子用寻常漆盒盛放返梦香,久而微散,算是人火一脉,因此才沉溺梦中不可自拔。而黄公子乃求一场旧梦,正合该用天火熏之。”
      谢碧潭将他那两句话重复了一遍,很是生出几分兴趣:“那其他几火又各自有何不同?”
      “这嘛……”李云茅眨眨眼,“碧潭,某要引天火焚香了,你且静待,莫有惊扰。”
      “哦……嗯?”谢碧潭连忙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又被轻轻拨开,登时脸色一黑。可是眼看李云茅已经一副闭目祝咒做法的样子,只好忍了下去,轻手轻脚退开些,免得打扰。
      李云茅耳中听得清楚,心中暗笑一声,脸上倒是八风不动的仍似模似样诵了几句静身咒充数,随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绣着彩燕的小巧锦囊,解开系带,另一手已经取了一张黄符,只在囊口拂过,红芒微闪,符纸上腾起了一股金红火焰。他飞快将火符塞入香炉,又以指代笔,在四周虚虚画了一番,就拉着谢碧潭起身,向一直安静坐在垂幕后的黄金履拱了拱手:“返梦已燃,公子好自为之,某先离开了。”
      帐帘后的人也长揖了一礼,黄金履的声音听来仍是温和,只是映在纱幔上的身影却微微带了些难以自控的颤抖:“多谢李道长成全。”

      李云茅拖着谢碧潭离开后,房中渐渐安静下来。非但静,更有层层夜色漫上。除了几案上香炉中依稀跳动的金红火星,再无什么光亮。
      无边黑寂中,黄金履还维持着坐着的姿势。返梦燃而无香,此刻房中的气味并未有什么特别,仍是一室清冷。只是越是静谧,越无边的生出许多思往之情。这其中,更陈杂五味,丝丝缕缕,搅动心绪。
      低下头,淡青的袍袖落在锦褥上,铺开一片。虽说房内无灯少光,眼前尽是漆黑,但黄金履依稀觉得,自己仍能看清袖摆上朵朵白梅,银线拈绣,栩栩如生。他拿另一只手慢慢抚摸过去,如拈花蕊,轻轻的叹了口气:“雪衣……”

      更深夜重,两厢无话。
      似是为了这一夜的述求着意安排,整座院落中都不闻一丝人声动静,亦少有灯光。一片静谧中,突兀出现在宅院上空的红光登时瞩目。那红光乍然而现,又乍然而落,转眼已在庭院当中。略一停顿,便没入了黄金履的房中。
      此时房间的主人早已斜倚在寝台边沉沉睡去,容色极为平静安详,大约果然是沉浸入了一段欲求多年的美梦之中。红光并未见有何对他不利的举动,只在房中止住。蓦然光芒旋动,内中渐渐拉伸出了一条颀长的身影。
      只是红光依旧未散,遮蔽般裹在那条身影外,难辨面目。唯能瞧见来者止步在几案前,忽然一抬手,指尖位置一簇星芒骤亮后脱出,赫然便是一朵暗红火花。火花下似有无形气劲托起,飘飘荡荡来至玉香炉上方,突的一沉,就那么灵巧无声的钻入其中。随即,红光人影利落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然遁去,浑无一丝痕迹。

      被安置在客房的李云茅二人自然也无从知晓这份变故,两人亦是早早吃了饭就各自回房休息。宅内婢仆俱得了吩咐,收拾停当后就熄了灯火远远退开,偌大院落中黑且静得似无人居住的空宅。这般气氛,少不得也只能客随主便,尽早安歇。
      不过到底才交了初更不久,李云茅又是个精神头好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实在了无睡意。想了又想,还是踮着脚起身,悄悄开门摸到了隔壁,做贼般在门上敲了两下。
      不想谢碧潭来应门的速度极快,一伸手把人拉进屋,少不得还要埋怨一句:“你不好生睡觉,四处溜达什么!”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灯火,只能看清眼前人大概的轮廓,草草披着外袍,想来也是刚爬起来。李云茅偷笑一声:“某未睡,你岂非也未曾睡?不然如何这般快的来开了门。”
      谢碧潭近来已经死了大半和他作口舌之争的念头,“哼”一声权作他说对了,自己又坐回卧榻上:“你起来乱跑,自然更睡不着。不若安安心心躺着,早晚有了睡意。”
      “唉唉别啊!”李云茅见他又要躺回去,忙一伸手扯住了,也厚着脸皮蹭过去一起坐着,“时辰还早,不干点什么当真无聊,要不你跟某说说话,说不得慢慢就困了,横竖在你这睡一晚也无妨。”
      谢碧潭直接还了他一手肘,冷笑道:“某见过不会说话的,倒是还第一次见到如此不会说话的!你要寻无聊,随便哪里去,某可没的闲心陪你。”说着,当真合身一躺,顺手拉过锦被裹了个严实,面朝里闭眼没了动静。
      李云茅讪讪坐在旁边,抓抓头发又摸摸鼻子,再伸手去谢碧潭后背捅捅:“怎么生气啦!怎么这就生气啦!贫道只是无心之言啊……哎,碧潭,你不会当真睡了吧……”
      可但凭他鼓捣半晌,谢碧潭铁了心的一声不吭。李云茅无奈,干脆也往榻边一倚,顺手拖了个凭肘塞到身后垫着,叹了口气:“好嘛,贫道看你睡着,自个倒也似是有些倦了呢!”说着话,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不自觉上下眼皮一搭,也迷迷蒙蒙睡了过去。

      李云茅是被一点落在脸上的清冷湿润的感觉激回了神的。
      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株白梅下,梅树似是很有些年头,虬枝蜿蜒,花开如簇,星星点点的花瓣合着隐隐约约的细雪一同随风洒落,沾衣坠袖,雪气混杂着梅香,一时竟叫人无从分辨。
      李云茅忽而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但眼前美景如斯,来之则安,左右心中无它事眼前有花雪,有美不赏,不免辜负。
      这样就心安理得的放眼望了出去,他立足的地方乃是一座小山,山顶遍植白梅,正是花开好时节。山下荡漾清波,冬日里的湖面如银纱缀玉,水面清平通透,一望无边。李云茅惯见的只有纯阳宫每每半年不止的鹅毛大雪,华山巅顶,风嘶雪厚,而眼前如此柔和如扇面小品的冬景入目,倒比春日里仰天池中的水还温柔三分,不免一看三叹。
      正翘首顾盼,湖面波碎,荡出一叶轻舟。大约先前恰好被山脚起伏遮住,故而未叫李云茅发觉。如今那小船已泊在岸边,摇撸人一声吆喝,舱中出来两人,一男一女俱是青春年华,披着丝缎风氅,雪白的毛皮滚边毛茸茸簇着脸颊,一看便知出身非富即贵。这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船,挽手登山,想来也是为赏梅观雪而来。而行动间亲昵姿态细致情怀,正该是一对年少夫妻,情深爱笃。
      李云茅不免多瞧了几眼,虽说两厢相距颇远,但他目力精敏,那夫妻二人衣着华贵,行动间却很利落,不似深宅大院人家娇滴滴怕人看,走了一段路,许是燥热了些,都将雪帽揭下,露出脸容来,更是男俊女俏,好一对佳偶。
      只是……用手指揉了揉下巴,李云茅的目光掠过女子,却一直盯着她身旁的少年公子猛看。越看越觉得总有几分熟悉,又说不清熟悉在何处。这丝似是而非的感觉绕在心头,几乎将赏景的心境也搅碎了。李云茅不自觉中,已盯着二人从山脚一路攀登,直往山顶梅林而来。
      那夫妻二人走得也算不得快,步履轻捷,却是要时不时的就停下来看一处景,谈两句话,说说笑笑,既亲密又快活。李云茅盯着瞧了半晌,就被牵带得也不由得弯翘了嘴角。虽说听不到两人谈话的内容,但单只用眼望去,便觉无边愉悦。

      山顶的梅林占地极广,几乎覆满了半座小山。李云茅立足在梅林极深处,故而那夫妻两人直到登顶,一时也难以察觉到尚有旁人在。
      山顶白梅如海,且风更大些,纷纷扬扬吹着雪与花飘落。虽说只是叶上残雪,这般淋上一头一身,再化了水,也难免湿寒,女子一路抖落身上的雪霰,又要抚去鬓上花雪,一时很是忙碌,忽的便见那少年公子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取了把伞撑开,给她遮到头顶,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李云茅自是听不分明,只是看着那夫妻二人折梅撑伞,雪中花下悠然漫步,忽的有些牙酸,“啧啧”两声,嘀咕了一句“无量天尊!”非礼勿视的扭开了脸。

      扭过脸,入眼又是纷纷白雪冰梅,更有一朵俏皮的随风吹到面前,滴溜溜打了个转,落到襟口。难得五瓣完整,晶莹剔透有如玉雕银绣。
      李云茅不由得就容它在衣领停留了片刻,才抬指拈去。指尖触到花瓣,却忽的一顿。瞬间脑中恍惚过无数零散碎片,最终定格在了一幅绣着白梅的衣料上。他“啊”了一声,竟是身形不稳连退几步,震惊非常。再望向仍在梅林赏花的少年夫妻,已是恍然:“黄公子!”
      终于记起了依稀面熟的年轻公子该是何人,连带着,被模糊了的心性记忆也都接踵而至,李云茅顿觉身处异常。看一看远处两人青春年少琴瑟相和,再略一思索,心中已有底定。只是身在幻处,符箓法剑俱不在旁,少不得只能凭空拈符,脚踏罡步口诵真言,瞬间身周风雪大作,卷成一片白濛。濛濛中,有如冰面破裂,清脆有声,眼前一晃,重又是漆黑房中,坐榻小憩之形。

      第二天天刚破晓时分,黄金履的房门就被敲响了。好梦易醒难长,故而屋子主人前来应门的速度很快,并且已是梳洗穿戴整齐,看来早就起了身。
      李云茅站在门口拱手笑笑:“黄兄昨夜休息得可好?”
      他问这话时,明白清楚的看着黄金履,眼前人虽说精神很是不错,但想来返梦养身之效却难以及心,那股从骨子里浓浓透出的空茫之感凝如实质,不是憔悴更添憔悴。果然黄金履听他问话,只是苦笑了一声,随后长长一揖:“还是多谢李道长成全某这场一大梦。”随后闪身让客进房,“返梦香尚在香炉中,火已熄了,但还未取出。”
      “无妨,某来便是。”李云茅没多客气什么,过去揭开香炉,拈出一张纸符裹了返梦香拿出。那香料仍是黝黑鹅蛋般一团,焚了一夜,也未见改了大小。再一旁正是早就备下的柘木盒子,直接搁进去收好,一气呵成,转头道,“这东西虽说只是个奇巧的用处,到底不该外露太久,若是黄兄无事,某与碧潭这就回去了。”
      黄金履忙道:“可留下用了早饭……”
      李云茅笑道:“不必这般客气,左右以后走动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急于一时的招待周全。某二人今日就先回去安置返梦香,往后常见,同一处吃酒去!”
      他执意要走,黄金履也不好强留,又与谢碧潭寒暄两句,便送二人出门。举头看天,清晨时分却是浓云低压,昏晦不明,显见一场大雨将至。好在两厢宅院相去不远,若是紧走些,多半能在雨落前回到问歧堂。
      这样一想,谢碧潭越发急了,扯着李云茅脚下匆匆,就要往家中赶。只是李云茅才随着他走了两步,看一眼阴云压顶,忽的若有所思,只丢下一句:“在此稍等。”就又折回了黄家。
      不过这一去回来得也快,手中多了一把伞,冲谢碧潭晃了晃笑道:“走吧!”、
      谢碧潭有点狐疑的看他几眼,不知为何,竟从那张与往日无二的面容上硬生生看出几分雀跃期待颜色。揉了揉眼睛,被自己吓到的谢碧潭只当眼花,生硬的撇开头,找了个话题:“昨晚……”
      李云茅冲他一笑:“昨晚睡得不错。”
      “某做了个梦……”
      “真巧,贫道也做了个梦。”
      “如今想来,那梦却是有些蹊跷……”
      “非也,这一句就不对了。”连噎了谢碧潭两番的李云茅摇头晃脑起来,“不知而惑谓之蹊跷,知其所以然者,勉强可称为‘意外’罢了。”
      “嗯?”谢碧潭的步子登时一顿,站住了脚打量他,“你又知道了?”
      “什么叫‘又’……”李云茅不满的哼声,“早就说过,这些精灵神怪的事情,来问贫道断然不会错,碧潭你这是守着宝山不知宝呐!”
      谢碧潭懒得听他胡扯,皱了皱眉:“你说精灵鬼怪之事?难道昨晚某做的梦……又是与这些相关?”他忽又一愣,“等等,某尚未说,你又怎知某的梦是如何情形!”
      见他终于回过了味,李云茅大笑。笑过了,才道:“你昨日曾问,可焚返梦香的五火各自妙用为何,某便再说一桩于你。凡妖灵精怪之属,以本命元气拈火,谓之‘妖火’。妖火……一梦传。”
      “一梦……传?”谢碧潭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半晌,似有所悟又似依然不解,“‘传’做何解?”
      “自然是由此及彼谓之传,彼思此见谓之传。”
      “你是说……”谢碧潭悚然一惊,“昨夜某是入了黄公子之梦?”
      “然也。”李云茅抚掌,“你在梦中所见所闻,便是黄郎所思所梦。只是他不知你,你在梦中,亦不识他罢了。”
      谢碧潭闻言,登时有些恍惚,一时沉默不语,似是回想昨夜梦境究竟,竟是失了神。李云茅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到底推了推他的手肘,唤他回魂,又道,“梦中才子佳人,想来就是黄郎夫妇,倒是一对璧人。只是昔日良辰竟不可再得,也是难为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谢碧潭也只能叹息一声,就又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李云茅却还要继续开口:“只是此事,你先莫要向黄公子提及。平日与他往来时,多加留意些就好。你身上带着贫道的符箓,寻常小角色,对你倒是无碍。”
      “留意什么?”谢碧潭懵懂,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胸口位置。赤金链子拴着的金玉佩符,正垂落在那里。
      李云茅顿时摇头叹气:“莫非这半日都是白说了,碧潭啊碧潭,你再这般迟钝下去,只怕贫道的灵符也有保不全你的时候啊!”他叹着气见谢碧潭脸色一黑,忙又扣住面前那个已然成形的拳头,“哎哎,斯文些,斯文些,莫学武夫喊打喊杀的!”然后直到把谢碧潭捏起的拳重又掰开了摁下去,才道,“某昨夜明明是以天火焚香,为黄公子求一场昔日美梦,不足为他人道也。但贫道与你却皆在不知不觉中同入梦境,看得周全,这已不是天火返梦之效。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有人在大家都离开休息后,重以妖火焚香。能取妖火者,无论是人是妖,想来都非寻常。只是不知那人目的何在,黄公子一介寻常商贾,若是被盯上了,可非是善事,自然需你多关拂些。”
      谢碧潭听得愣愣的,脸色也随之凝重,忽的跳起身,就要往黄家折回去。李云茅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说不定本来无事,你冒冒失失回去一说,或是打草惊蛇,或是杯弓蛇影,反而坏事。莫去,莫去,好生先与某回家再做打算。”
      谢碧潭心中很有几分不愿意,但李云茅说得在理,也只好磨磨蹭蹭应了。两人这时已在街上耽误了一阵子,路没走出几步,头顶一阵“轰隆隆”闷雷声滚过,紧接着脸上一凉,已有水珠淅淅沥沥溅了下来。
      “下雨了……”谢碧潭抬头,没看到铅灰的天色,倒被一片灰黄的油布填满了视野。十八根紫竹骨,坚韧结实,撑起了宽大的伞面。
      转过身,就见李云茅正笑嘻嘻的看着他:“还是贫道料事如神未雨绸缪。”
      “是是是,李道长神机妙算!”不用淋雨,谢碧潭的心情自然也变好许多,顺口恭维他一句。李云茅十分受用,擎着伞在两人中间,一路走下去。

      雨势不算很大,但也不小了,路上行人愈来愈少,偶遇见几个,也都是在冒雨快跑或是顶着雨伞蓑衣匆匆赶路。这样比衬一番,倒是李、谢两人最是惬意,谈笑缓行。
      走了一程,风借雨气,吹透秋衣。谢碧潭不耐冷,搓了搓双手,忍不住又拢到嘴边呵了口气,但也还是杯水车薪,一眨眼又被秋风打透。他怨叹一声,正想抱怨两句,耳边却先听到一声笑。一偏头,就见李云茅心情颇好的样子,笑眯眯看看天,看看伞,再看看自己。
      谢碧潭奇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如今这雨淋得人周身透冷,只恨没裹了件棉衣出来。某知你有修为在身,并不惧寒,但也不必这般阳春三月里的模样吧!”
      李云茅却更是笑意盈盈,左右顾盼了一圈,道:“倒是与冷暖无关,只是这般走着,心有所感,一时忘形。”
      “有感什么?”谢碧潭好奇。
      “你觉不觉得……”李云茅拈了拈手中伞柄,“这情形倒与昨晚梦中所见有几分相似。”
      谢碧潭脑海中立刻飞快开始回忆,兜兜转转一圈后,定在了一大片白雪白梅纷飞的景色中,忽的就涨得脸上微红,咬牙道:“你……你……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样的……冷冰冰的雨溅了满地泥浆,哪比得上雪地梅花那般风流雅致……”
      李云茅却一副完全不知所谓的样子,诧异道:“什么雪啊雨的,某是说人!”
      谢碧潭顿时只剩下上去捂住他的嘴打昏拖走的念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当真动手,李云茅已又叹了口气道:“这般与人共撑一伞同行的滋味,总是难免怀念。只是时日去久,忆不堪忆,连零星的回忆也淡了,只剩了那么点模模糊糊的欢愉之感。碧潭,你可与人同伞而行过?”
      谢碧潭尴尬尚在,却偏从他口中听出了几分感慨意味,不由得开口:“外出时或采药遇雨,少不得与同门挤在一把伞下头,寻常得很。”
      “某却是多年……不曾……”李云茅难得的语调有些缥缈,似入回忆之中,“还是很小的时候,曾与明……曾有人这般待某……但也是旧事了。小时候不晓事,不知感念只知顽皮,倒还是亏得昨夜黄公子一场美梦,见他夫妻二人并肩撑伞,才后知后觉这平凡举动,最是滋味悠长……”
      “李云茅……”谢碧潭听他突如其来一篇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却也跟着莫名其妙的有些动容,忽然抬手,也握了握伞柄,又极快的松开了,只留下丁点皮肤接触的温度,别过脸去,“不过是寻常人家事而已,日后少不得的!”
      “日后……”李云茅将这二字在口中嚼了嚼,露齿一笑,“也是,来日方长!”他的语气蓦又一转,“呦,这雨还越下越大了怎的,快走快走,再不快点回去,这一把伞,可当真要遮不住两个人了!”说罢,换了只手扶着伞,一把拉住谢碧潭腕臂,加快了脚步。
      谢碧潭无心挣开他,一边跟着跑起来,一边不由得垂头下视,将两人拉扯着的手瞥了一眼,又瞥一眼,偷偷咬了咬牙根。

      雨大风疾,横吹乱走,密如麻的雨脚渐渐侵透了两旁房檐屋舍,几户背着风的人家原本尚开着窗,此时也不得不急忙关窗下闩,免得漏雨。
      只是那窗户大多高大,若是成人,伸长了手臂就足够了,偏一处窗户里头,却探出头个红衫乌发的小丫头,双手举了根竹竿,摇摇欲坠的要将窗户挑上。
      她一边弯弯扭扭的使劲,一边不经意下望坊外街道,正看到一白一黑两条身影冒雨相携而去。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扭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师父,我好像看到那天的道士哥哥和大夫哥哥了……”
      随后“砰”的一声,窗扇闭合,隔开了外面一天风雨,也隔断了内里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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