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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一丛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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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清淡,透过薄薄云层落下,不觉炽热,倒有几分舒爽。昨夜一场细雨的痕迹到此时已是不存,但清透水气还徘徊未尽去,走在路上,杨柳如烟红花透润,悦目可爱。
这样好而娇嫩的天气华山上从未有过,李云茅一路走得赏心悦目,惬意之极。昨夜一场生死恶斗,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倒还不如墙角探出的一枝花,街边垂下的一条柳更惹留心。
他面目生得好,纯阳衣冠又格外衬得少年挺拔俊秀,走在路上不免频频惹眼。李云茅自个倒是不以为意,想了想午饭还没吃过,又顺手从路边的饼店沽了几枚胡饼,大刺刺边走边吃。等到饼屑咽尽,抖了抖指上沾着的胡麻碎末,再抬头看,眼前道路屋舍,已有几分的眼熟。
说是眼熟,面前一道夯土坊墙上,尚有些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踢打残痕,几枚脚印格外显眼,李云茅不由得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靴子,靴帮上没拍打干净的土渍与墙土如出一辙。但要说这里就是自己所寻,却又不见危氏宅邸。那般华美一座宅院,竟是半点痕迹也无。
他脚步顿了顿,一手挠着下巴开始四处打量。间或把谢碧潭写给自己的路线又翻出来看了再看,当真无误,顿时“哼”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了,不再对着一面墙纠结,转而往一旁走去。
绕过一小段路,墙角折回处,露出一座门楼,门前几处车马各自停驻,主人家不在,只见到马童车夫数人踞坐在墙下阴凉处休息闲聊。李云茅抬头看看,那门楼上高悬一匾,书有“燕来园”三字,古朴苍劲,原来竟是一座园林。再看门前车马从人,显见着不是打一家一处而来。他略一思索,有些明白过来,这座园子想来便是长安城中多有的饮宴游玩之处,虽是私宅,却不拘于哪一门哪一户,开销些银钱谢礼,皆可进入赏游。这样一想,底气登时更足了几分,袖了手举步登阶,就要往大门内去。
只是还没等他迈到门前,旁边与些从人坐在一处闲扯的一人忽然站了起来,扬声喊道:“那边的道爷,可是尊姓李,打华山来?”
李云茅脚步落地硬生生扭了个弯,转头看过去,想了想做了个稽首:“正是贫道,敢问……”
那汉子顿时咧嘴笑了,几大步过来拱了拱手:“这就是了,今儿一早,有位小娘子牵了匹青驴并包裹行囊送来此处,恰是我在。那小娘子只说今日定有一位华山老神仙处来的李姓少年仙长到此,叮嘱我将驴子包裹交付。刚刚在那边就瞧见小道爷一身的气度不凡,才有此一问。李道爷,你不妨来跟我瞧瞧,那边可是你要的东西不?”
李云茅见他打扮,该是园中看护之人,眼角额头隐隐带了抹青气。只是对自己这般的客气,想来早得了些颇丰厚的好处。遂点点头,跟着从旁边一处小门绕进去,果见廊下拴着的,可不正是自己那头坏脾气的青驴。至于驴背上行囊等物,搭眼一瞧也是无差。他也不细看什么,只笑嘻嘻看着那汉子:“如此真是有劳这位大哥。贫道出家人,身无金银俗物,倒是有张求运去晦的灵符,正好赠与大哥,莫要嫌弃。”
“岂敢岂敢!不嫌弃不嫌弃!”那汉子听他这一说,十二分欢喜,立刻双手接了李云茅从怀里取出的一纸黄符,捂在手中。李云茅便也不再多做耽搁,一边解了驴子,一边道了扰,沿原路出门扬长而去。待出门十数丈后,却忽的驻足,避身站到墙角不甚瞩目处,悄悄回望。
那名守园汉子并未与李云茅一同离开,少做耽搁这片刻,再往门口走时,蓦然“嗤”一声轻响,握在掌心的黄符乍燃成灰,一道袅袅烟腾,晃过他面上七窍,额上眼边的青气顿时化去。那大汉一怔,猛的连打了数个极是响亮的喷嚏。喷嚏过后,涕泪横流,好半晌才跌跌撞撞的扶着墙跨出门去了。一出了门,登时招来墙根下伙伴们一通大笑。哄笑过了,才有人道:“你从早上进了里头一趟,就一直魂不守舍,也不说话就堆在那墙角坐着。眼下虽说狼狈了些,倒还是平时的样子了。”
那大汉听他这一说,忽的有些茫然,搔了搔头,满面木然:“叫你这样一说……我怎的也不记得这半日都有干了些什么……”
他那同伴登时又笑了:“该不是被花精柳怪迷了去吧!小心嫂夫人知晓了,今晚不许你进房!”话罢墙根又是一片哄笑。笑声中,那大汉搓着手也走过去,笑骂着踢了同伴两脚,重又坐下了。
李云茅一直负手站在墙后探看,直看到此,才缩回身,挑挑眉“嘿嘿”两声,一手重去挽起了青驴缰绳,踱着方步离开。这一遭,路上再没什么停留,顺顺当当回了问歧堂。天色已晚,那大门仍是紧闭着,想来谢碧潭今日不大可能回来。他心里也不急,摸到门上大锁,手腕一抖翻出一根纤细银簪,随意鼓弄了几下,锁头应手而开。那头青驴好似主人形,紧跟着他的步子大摇大摆登堂入室,毫不见生,甚至进了院子后,还颇自发的寻了个顺眼的角落盘踞了,大有就此安家之态。李云茅大乐,满院子翻些水草等先安顿了它,这才拎着行囊进了屋,又找了灯来点了,将行囊摊在案上打开。
他的东西本也不多,又身无长物,无非几套换洗衣物,还有几本已经翻得毛了边的经书而已。不过眼下这些杂物中,堂而皇之混进了一个包袱,上好的锦缎里包着一只凿花漆盒。李云茅一把掀开盒盖,登时一片耀眼生花,灯光之下,照见盒内一派金光闪耀,尽是金饰珠玉等物,粗略估算不下千金。李云茅顺手捞起一枚金钏敲了敲,目光一转,立刻丢开了,转而伸手在盒中一通扒拉,从那许多的金器宝石下头,两根指头夹出了一纸粉笺。
纸面洒金,十分华美,甚至还带了丝淡而未散的香气。上面墨迹娟秀,工工整整的落下几行小字:“幸得杜仙长指点,藉道长高力,避吾族之劫。薄礼不堪入目,另备一宝相赠,以为答谢。此地因果已了,日后有缘得见。”
李云茅捏着那笺纸,眯眼看了半晌,重又伸手在一盒金器里划拉了一回,果掏出一只绣着彩燕的精美小囊。他只扯开瞧了一眼,立刻紧紧束好收到怀里,坐在那里呆了片刻,猛的伸手在案上一拍,怒道:“好你个杜云闲,老子敬你是师兄,去年过年你赌骰子输的两吊钱都欠着没找你要,你倒四处来给老子找闲事管!”
骂完了,才觉得舒爽,鼻子里哼了两声站起身,将那黄澄澄耀眼的金器盒子用包袱皮胡乱一裹,想了想揭开墙边的衣柜,顺手塞了进去。然后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揉肩捏背自去吃饭睡觉。他早起时已在这小院中溜达了个遍,再没第二间卧房可安置,便毫不客气的,洗漱罢一头扎进谢碧潭的屋子,高枕安眠去了。
等他再次见到这问歧堂正牌的屋主,已是第二日将近正午时分。热腾腾的饭菜刚揭了锅,李云茅还没来得及欣赏一回自己的手艺,院中“吱嘎”门响,随后“呯”、“嘭”的重重两声,差点惊掉了他手中的竹筷。
有点纳闷的探出个头,便见到黑袍医者背靠着关上的大门,却是低着头,目光怔忡的盯着双手抱着的药箱,一副魂不守舍模样。李云茅想了想,负手溜达过去,在谢碧潭面前堂而皇之转了两圈,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提高些嗓门“谢大夫”、“谢先生”、“谢兄台”的浑叫一气,直待喊到了“谢碧潭”,眼前人才一个激灵回了神,张皇抬头,却是不在乎李云茅浑喊了什么,而是一把揪住他一边衣袖,深深的吸了口气。
李云茅忙伸手,替他托住差点摔了的药箱一角,不无纳闷开口:“不过是去出了个诊,怎么闹得这样狼狈回来?”他蓦又一笑,“贫道就说过,你明堂晦暗,近日少不得遇上什么晦气,莫不是又应验了……”
他不说也就罢了,谢碧潭听到这一茬话头,登时全身又一个激灵,勉强压着混乱的思绪开口:“李……李道长,你可知某昨夜去了的是什么地方?”
“郭府?”李云茅想了想,庆幸自己还记得拜帖上的姓氏。“刚刚我好像还听到了外头车马的动静,想来是个大户人家,礼数周到的接送,难道还有什么岔子不成?”
谢碧潭此时站在自家宅院中,面前又是个看似不着调但要紧关头又好似不那么不着调的道士,渐渐终于把情绪镇定了些,这才将昨夜经历,简短扼要说了。李云茅在旁听得连连咋舌:“你说那郭府就在前个儿咱们摔下去的废园子里?这可就怪了,那园子一瞧就是年久失修,许是哪家的私产,但顶多派个苍头顾着地面,哪会叫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住进去!”
谢碧潭有点没精打采的看着他:“哪有什么府邸?依某瞧,就是那座废园子建在边上的几间房子,如今天气热,住人勉强无妨罢了。”
“那车马……”
“车马倒是真的不假,只是……”他皱了皱眉,像是隐约有点什么念头,可捕捉不甚分明,耽搁一下遂放弃了,又道,“不过如寄姑娘带某去瞧的病人真真切切,那郭家小姐看着也正年在韶华,怎生就得了那般凶险的癔病,只怕……唉!”
李云茅“呵”的乐了,干脆直接把他的药箱接过来,另一手扯了人就走:“原来昨日那扮了男装的小娘子名唤如寄。如寄如寄,这名字倒是有些趣味。不过眼下你既然到了家,是个囫囵身子出来,再去琢磨那些不免没趣。贫道今日难得下厨烧了饭菜,想当年某也曾在观内香积帮过伙,想来手艺还未生疏……来来来,先趁着热乎吃点!”说着话,直接将人拉进厨下,热腾腾端了两大碗白饭肉羹上来,嗅着倒也香气扑鼻,逗人食欲。
谢碧潭与他对面坐了,对着一桌饭菜,神态却还是有些萎靡。唉声叹气一会儿,抬眼瞧见李云茅已经扒拉了半碗饭下去,忽的就生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豪气,将箸在案上一顿:“罢了罢了,吃饭吃饭,哪怕再是什么龙潭虎穴呢,也不该叫饿着肚子走一趟!”言罢,果然端起碗来,喝汤吃肉,大快朵颐。
李云茅却是忽的停了吃喝,揉了揉下巴,伸长胳膊将筷子在谢碧潭的碗沿上一压:“谢兄弟,你口中的‘再’字作何解?”
“这……”谢碧潭蓦的有些支吾,半晌才有点没底气的道,“虽说那园子阴森古怪了些,可郭家小姐生病是真,某学岐黄,悬壶济世,又岂能罢手不闻不问?她那病症,又不是随意一两张方子就瞧得好,要佐以许多针石手段,试探调理,兴许可救……”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末了叹了口气,也搁下碗筷,一手撑了额头摆摆手:“总之就是我仍要过去一趟……也许不只一趟……端看郭家小姐的病情吧!”
谢碧潭一口气交了底,头也不想抬了,只觉得李云茅看着自己的眼神八成与瞧个疯汉没什么区别。连着两夜惊心动魄,到头来还要将自个重新送上门去,想想也是难免自嘲。只是正心里乱七八糟的盘算着,对面却“啪”的一声清脆,谢碧潭不由得头一抬,就瞧见李云茅极其干脆的拍了个巴掌,笑道:“好!谢兄弟果然医者之风,仁心济世,贫道佩服!若是这样,下回不妨某陪你同走一遭,无事最好,其中若有什么古怪,但凭恶人还是妖鬼,有贫道掌中剑,皆一并打发了就是!”
谢碧潭愣了半响,终是展眉笑了,就在桌案前冲着李云茅一拱手:“多谢。”
“不谢不谢!”李云茅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转眼重又敛起衣袖去捞汤夹肉,“来来来,吃肉吃肉,喝汤喝汤!”
心中定下安排,谢碧潭虽说一想起那阴森诡异的废园仍有些脚软,到底与刚回来时的一番矛盾心慌不同,再加之李云茅那曾在香积厨干过的手艺当真不错,两人一通风卷残云,将饭菜扫得干净。填饱了肚子,惊累一夜的倦意潮水般涌起,谢碧潭尚握着筷子,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好容易撑着收过了碗筷,早晃晃悠悠回了房,栽倒要睡。
刚在枕头上躺安稳了,房门又是一响,李云茅毫不见外的跟了进来一屁股也坐上床,口中还吆喝着:“往里面挪挪,某也躺一会儿……”,快手快脚将谢碧潭推得向床里一缩,倒头就躺。谢碧潭心口一堵,适才吃饭时的那点儿感动立刻灰飞烟灭,奈何眼皮重如千斤,再撩不起,没柰何咬牙忍了。只是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虽说好一通大睡直到薄暮时分,却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一场一场甚是零碎,有时是自己独自走在废园中,忽的湖中腾起一条黑蛇当头就咬;又或者许多高瘦如竿的黑影前后晃动,如同鬼魅;更有甚者,还梦到那郭家小姐与如寄前来道谢自己妙手回春,待郭小姐一抬头,却是好一张李云茅的大脸,娇滴滴抿嘴一笑……
谢碧潭刷的出了一身冷汗,猛的弹开眼皮坐了起来。刚起到一半,额头上“啪”一声盖上了一只手掌,硬生生把他起身的势头摁住了,李云茅的声音如附骨之疽,还透着点懒洋洋:“哎看着点看着点,险些撞了贫道的天庭,你这是睡毛了怎地?”
谢碧潭睁眼,就看到李云茅一条腿跪在自己旁边,凑得极近正在捣鼓什么,一张脸几乎满满当当占满了视线,就塞在面前正上方。他一哽,脸顿时黑了七分:“李道长,你这又是在作甚?”
李云茅满不在乎,翻身坐回旁边,才指了指他的胸前:“看你做了一路的噩梦怪可怜的,给你弄点护身的东西。你这人醒了怎么都没个兆头的?要不是贫道见机得快,少不得吃你一个头槌!”
不提噩梦还好,一提起这茬,谢碧潭瞬间记起梦中那张活生生把自己唬醒的娇滴滴大脸,全身一阵恶寒。也顾不得斯文气度了,没好气的冲着李云茅翻了个白眼,这才低头看了看胸前。
一看之下,却是一愣,脖子上不知何时挂了条链子,下面拴着棋子大小一枚圆锁。那链与锁俱是上好赤金打造,十分精巧华贵,显然价值不菲。这般贵器,从质地到手艺,都不似李云茅这样连食宿都要蹭人的云游道士拿得出的东西,他登时满腹疑问,十二分不信任的瞥了眼李云茅。
李云茅叉着手还是笑眯眯模样:“这东西的来路绝对清白,贫道从不取不义之财,放心便是。更何况,金锁银锁之列无非载器罢了,贫道的手段,乃是在这锁面之上。”
谢碧潭半信半疑拈起锁片,借着屋中已经昏暗了的光线细看,那锁面本是铸着鹿鹤同春的吉祥图案,如今上面却被人用利器横七竖八刻划出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将画面毁得一塌糊涂。谢碧潭顿觉惨不忍睹,李云茅却自得道:“贫道封了一道符箓在这锁片上,你贴身戴好,以后若是遇到妖邪之属要以恶法害你,立时就有奇效。这一道符,花费贫道心血甚多,若不是与谢兄弟你颇有缘分,尚有些舍不得呢!”
谢碧潭深吞了口气:“如此倒是要多谢你了。”
“不谢不谢!”李云茅颇大气的摆摆手,态度坦荡得简直无懈可击。
过了两日,郭家果然又派车马来接,仍是如寄扮了男装驾车。谢碧潭这几天心中已镇定许多,又针对郭家小姐的病症,选了几贴古方,正要一试,便欣然登车。只是进了车厢坐下,忽的想起一事,复对如寄道:“某有一友人,乃是华山出身,也通岐黄之术。小姐病症古怪险恶,他听闻了,也想一同前往辨症,说不得有另辟蹊径之法,姑娘意下如何?”
如寄一怔,略作沉吟却是摇了摇头,轻声慢语道:“先生妙手,已足堪用。且小姐目下情景,实不愿过多人前往叨扰,还请先生代儿谢过道长好意,心领了。”
见她回绝得彻底,谢碧潭也不好再要求什么,只是心底那一点被压下的疑窦又有隐隐翻出的势头。他虚应两句,回身在车厢内坐好,合上车门之际,却看到自家门内人影一闪,李云茅不在屋中打坐,也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不知是要去做什么。似是觉到了车上投来的视线,还好整以暇冲着马车挥了挥手,随后车辕处一声鞭响,车轮辚辚而动,往郭宅行去。
废园之畔,屋舍依旧,郭家小姐的病情却似更沉重几分。谢碧潭观气把脉过一回,心中有些纳闷,转头拉了如寄询问:“某前几天开出的方子可有按时给小姐服下?方中用了镇定安神凉血之药,怎么眼下小姐体内却又有积热上涌?”
如寄倒是叹了口气:“这其中……这其中因缘,乃是闺房私事,一时也是说不得……还是请先生继续看诊吧!”
“这……”谢碧潭有些为难,“写方开药倒不是什么难事,但小姐此症乃由心病而起,不去其根,纵有妙方,也难抵病情反复折磨。某看小姐患病已有一段时日,身体羸弱非常,如此下去,只怕终究会走到药石罔效的地步。如寄姑娘,你既与小姐亲厚,不可不知。”
他这样说,如寄面上为难神色反而更甚,踌躇半晌,还是咬牙道:“还请先生重开一道对症的方子,至于小姐的心病,容儿细思可有开解之法,待得了定论,或可与先生一谈。”
“……唉,好吧!”见她坚持不肯说,谢碧潭也没奈何,重又去房内行了一遍针,然后提笔开方,将如何煎服一一交代清楚。此时早已定了更,出入不得。谢碧潭纵然不情愿,也只能在如寄安排的厢房内住下了。这一晚,他再没什么散步的雅兴,早早收拾停当闭了门户,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到时交子夜,白日里浑浑噩噩如泥塑木雕的郭家小姐发作起来,疯疯癫癫又哭又笑折腾了一个多更次,谢碧潭与如寄二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安抚住她,再灌下第二碗汤药,天色已是将明。谢碧潭重新回到屋里,胡乱合眼歇了一会儿,不知是李云茅给的那块金符当真见效,还是本就是疑心才生暗鬼的道理,这一会儿睡得却很是安稳,足以解乏。
次日由如寄安排车马送人回去,谢碧潭到了家中,却发现大门紧锁,李云茅不知去向。但厨下灶火还带余温,显见该是早起吃了饭后从容出门。他这时倒才想起,两人已经勉强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自己对这小道士所知却实在有限。俗话说,破家尚值万贯,自己这一座问歧堂,虽说没什么黄白之物,倒也藏了不少贵重药材,就这样毫不设防的任他来去,实在是疏于防范。可再一转念,李云茅货真价实救过自己性命,出手相赠的防身金锁又价值不菲,他那一身看似不着调但当真不俗的本事得了华山纯阳宫真传,要说想打自己的主意……只怕还当真没有什么可入他的法眼。
这样比较着一想,心底不免有点郁闷,但转而又释然了。谢碧潭将些有的没的杂念一并抛到脑后,就着灶火随便弄了些吃喝打发了五脏庙。他昨夜睡得尚好,此时并不思困,想想前面药堂也有几日未曾打理,便抖擞了精神过去拾掇。这一忙,不觉时移,大半日早过。
李云茅是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回来的,因药堂开了门,他难得的第一次从前头铺面大门进来。夕阳晚照,朱光流离,斜斜的将一道影子投到堂内,正落在谢碧潭面前。原本聚精会神读着书的医者被遮了光线,带了些不悦的抬头,却是一愣。
橙红暮光暖意融融,去了白日里曝晒的燥热,只剩满目柔和。柔光凝促,勾勒出挺拔如青松翠竹的身形,素袍大袖,飘若出尘,这一刹那,倒似观画一般。
只是等到人进了屋,那一瞬间亦真亦幻的霞光褪尽了,倒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来。好似劣质的胭脂从颧骨上一路拉扯下去,胡涂乱抹,没入领口。谢碧潭抽了抽鼻子,一股酒气冲鼻,立刻黑了脸,哼笑一声:“李道长这是哪里发财,好酒好肉伺候了?”
李云茅身上酒气虽浓,不过人却很明白清醒,摆了摆手随意坐下,一阵左扭右歪活动筋骨,然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叹罢了,也不看谢碧潭,扭头瞧着半掩的窗子上光影陆离:“贫道在外两日的奔波,为的是看与那小大夫相识一场,不忍他为难犯险。不想险些累散了这副身子骨,好容易探听得出了些头绪,回来却连口热茶热水都没,还要吃人讥诮!唉,当真何苦来哉!”
谢碧潭听得脸愈发黑了,抿着嘴站起身,往药柜中翻找了一通,又板着脸绕过来,砸出两个字:“张嘴!”
李云茅听话的将口一张,一小团黑乎乎的物什立刻被弹进了嘴巴。他闭嘴抿了抿滋味又嚼了嚼,片刻后吐出一枚枣核,这才笑了:“这酸枣的滋味好生霸道,将贫道脑子里那点酒气尽驱了!”
谢碧潭懒得再与他胡扯,又案上倒了杯温茶搁到面前:“道长你枣也吃了,茶也喝了,有什么要说的,也该一并交代了吧!”
“啧啧!”李云茅摇头晃脑,“真是个急性子,片刻都不让人喘息。也罢,谁叫贫道白吃着人家睡着人家的,人在屋檐下,少不得要低头。来来来,贫道就与你说道说道,那座郭氏废园的病小姐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虽说心中大概有了猜测,但听李云茅开口当真直指郭氏主仆,谢碧潭还是难免震动了下,一时竟接不下口,只“嗯”了一声,在对面坐了。
李云茅将茶水一饮而尽,尚不解渴,又动手给自己续了一杯:“好油头的花子,坑得贫道掏钱请客,还陪他灌了一肚子的酒下去,才肯吐些真材实料出来。不过也难免了,要打听方圆百里的私闻轶事,还真得去找他们才探得到!”
“你去找了丐帮的弟子?”谢碧潭听出些门道,再想想当今天下,若论消息灵通,大概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元会,也就只有弟子无数的丐帮眼线了。
李云茅点头,不再卖什么关子,将自己这两天探听到的消息梳理着说给了谢碧潭。原本要在长安城中寻一郭姓的女子,难如大海捞针,不过看那婢仆举止,想来也是出身大户人家,再将些边边角角的线索取舍一番,倒也有一户的情况有些对头。那所谓的郭氏,乃是位望族出身的京官,家资不薄,城南废园也是其产下。只不过这位郭大人的正经官邸是在城东,一门老小,数位夫人侍妾,七八个长幼子女,好生热闹的一大家子。他妻妾不少,子息便足,少不得有厚此薄彼之分。其中一女乃是个寻常妾室所出,名唤郭素,正在妙龄。只是近来举家往庙中烧香时,回途中发了会过人的恶疾,不得已闭门静养。但又有人听府中婢奴风传,已有好一段时间不曾见过这位庶出的小姐,府中更是对此三缄其口,颇是可疑。
挑拣重要的部分说完,李云茅做捻须高深状,眯起眼点了点头:“因此依贫道所见,你夜中前往诊治的这位神神秘秘的小娘子,该就是郭素无疑。她患病不假,但非是过人的恶疾,而是失心癔症,郭家也非是让她闭门静养,而是干脆驱到了随便一处宅中生死听天由命了。大约她是庶出在家中无势,这癔病又恐惹人指点玷污了门风,索性撒手不管。这父母人伦,真是贵不如贱啊!”
他正感慨,谢碧潭一手扶了额若有所思,忽的截了他的话道:“是癔症,非是过人的恶疾,这点不假。然而郭小姐这病症也非是什么烧香回返途中突发,倒是犯了一个古往今来,最最常见的字。”
“噢?”李云茅挑眉,等他下文。
谢碧潭伸指,在案上虚虚书写,划出一个“情”字:“被人哄骗定情,却又遭负心,其中隐情,不离七八。”
“哎!”李云茅一抚掌,做了个大惊讶的姿态,“原来谢兄弟你尚有掐算的本事,只坐在这厅堂之中,已连幕后隐情都一并算得出了!”
谢碧潭冲他一拱手微笑:“过奖过奖。”
“不需谦虚,不需谦虚!”
“高德高德,大能大能!”
“虚名,虚名……”
蓦的,两人对面“噗嗤”都乐了出来,高高拿起的架子登时散了,又一派人间烟火气。笑过了,李云茅揉揉鼻尖:“看来你这两次登门,倒也打听到了不少内幕。”
“内幕谈不上,如寄姑娘的嘴实在严得很呐!”谢碧潭回想一下有点无奈,“不过是郭小姐每每午夜发病,狂呼奔走,其中总能听出三言两语的缘由。她口中唤那人‘陈郎’,又说待到科举高中,便可登门提亲迎娶自己,大有私定终身之意。只是你说郭家放任她自生自灭,想来对此未必知情,不然定不肯让她在外,玷染门风。看来多半还是那位陈郎负心毁诺,结下的一桩孽缘了!”
“十之七八该是如此。”李云茅附和。“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知晓郭素真有其人,而非妖精鬼怪之属。依贫道说,你也大可继续安心治病,莫再疑神疑鬼了。至于这病好是不好,那是她个人造化,强求不来。”
“……”谢碧潭一时语促,呆了呆才道,“就……这样?”
“不然还待怎样?”李云茅笑眯眯看着他,“这男女情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岂是外人可插手的?再者说,你看病救人乃是本分,可若要去管人家红男绿女的勾当,那可就要平白招惹了许多的因缘了。何况陈郎陈郎,这长安城中,到底有多少个陈郎,又或者,他已远走高飞,不在这凤城之中,其中种种变数,你又能顾得了多少……”
“某晓得了!”谢碧潭挥手打断他罗列个没完的势头,苦笑一声,“不过是觉得郭素实在有些可怜罢了,某倒也未必真要做些什么。”
“她本是官宦小姐,富家千金,就算庶出,也能规规矩矩平平稳稳的嫁人生子过一辈子。偏偏自惹红煞,又识人不清,这因果,到底还是她自己做下,自己承受罢了。”李云茅袖手,扭头看着窗外已经昏黑的天色,语气淡淡:“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谢碧潭不曾见过他这般神态语调,一时怔了。两人年岁相仿,俱是年少,偏偏这一瞬,好似从他身上见了许多经历的痕迹。只是那感觉一闪即没,李云茅重又转过头,笑嘻嘻摸了摸肚子:“饮了一天的酒,倒还没吃什么东西,如今肚里空空实在难过。谢兄,厨下可还有果腹之物么?”
谢碧潭闷闷推案起身:“某也还没吃,走吧,同去看看。”
接下来几日倒是平静,虽说如寄又来接人看诊几次,但谢碧潭如今知了底细,再没半点疑神疑鬼的惧怕之心,坦然来去。只是每每回来后说话,提及郭素病情,却又愁上眉山,道她心病太重难拔,每日虚耗元气,只怕不妙。
李云茅不甚懂医道,听过也就罢了。他这一段日子也不出门去找什么请神弄鬼的活计,每日里常常抱了那把用布层层缠裹的宝剑,随便坐在哪一处,一坐就是一天半日,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眉花眼笑,简直比郭素还像个癔病之人。
两人这样各有各的事做,转眼过了一旬有余。这一遭谢碧潭回来,倒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连饮食之时都有些心不在焉。李云茅在旁打量了半日,也跟着幽幽叹了口气:“郭小姐怕是不大好了吧?”
他突兀开口,谢碧潭被吓得一个激灵,随后回过神来,眉眼又黯淡了,点点头:“怕是撑不住了,她身上其实说来无病,病在精气神之中。疯癫愈久,耗损愈多,女身元气本就弱,再经这一番折腾,已有油尽灯枯之象,恐怕……罢了,某已与如寄姑娘说过,明晚再走上一趟,用针术吊一吊她的元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李云茅想了下,忽然有点跃跃欲试:“可要贫道施一道镇魂的法术,将她魂魄再多稳固一阵子?”
谢碧潭一伸手就把他推开了:“李道长,莫拿人性命逗趣了。某现今心情很差,不想与你玩笑。”说完,也不多做搭理,转身回房。
李云茅落在后面,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贫道何曾与你玩笑!真是……”
第二日傍晚,如寄果又如约而来,车马依旧,愁绪平添。李云茅没出去和她打上照面,闪在院子里头目送谢碧潭登车后,又好似什么事都没有般回房休困去了。
谢碧潭却没他那样好雅兴,忧心忡忡坐在车内,苦思回天之法。只是这两天内能想过的法子早反复了不知多少遍,尽是有心无力之感。他心中忧叹,不觉时移,天色已是擦黑,到了废园。
几间旧屋还是一般冷清,比之前几遭更甚,几乎半点烟火人气都无。谢碧潭抱了药箱下车,叹了口气:“如寄姑娘,走吧,某先去看望下小姐现况。”
如寄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当前引路进了主屋。屋中一片昏黑,光线暗不可察,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丝家具的轮廓。谢碧潭不谙武,亦没什么夜视的本事,只好摸索着在靠近门边一张桌子前站了:“如寄姑娘,烦你掌灯。”
没人应声,先他入内的如寄好似凭空消失了般,一点动静也无。谢碧潭唤了两声,心中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头,想了想,有心先退出屋去。不想足下才一要动,一股清风卷过,栀子花香郁郁馥馥中,“吱呀”有声。
谢碧潭眼前刷的一下彻底昏黑一片,花风吹阖身后屋门,摒了纤弱光线,亦摒了退路。他登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惊吓中连退几步,立刻转身用力去推那门。只是任凭如何用力,门板仍是纹丝不动,反倒将自己弄出一身臭汗。待再要折腾,屋内深处幽幽一声叹,却是如寄的声音:“谢先生,莫白费力气了,儿无恶意,还请稍安勿躁。”
随着声音,啪嗒轻响,一线火光亮起。如寄手持了灯台,芯光烁烁,将屋中照亮。那屋里已全非往日所陈,一应床榻家具俱不见,自然也没了郭素的身影。空荡荡的房间中,居中地面铺了一块花纹奇异繁复的织毯,约有六尺见方。此外,便是门口处的一张小桌了。谢碧潭背靠门板,侧抵小桌,十二分紧张的瞪着如寄:“你……你这是何意?”
如寄持灯缓步走近,神态谦和:“谢先生,小姐病情劳您费心诊治,儿深感恩德。只是病情棘手,小姐体弱已不堪承受,命在垂危。眼下非常之时,不得不穷尽手段,但求一线生机,因此暂困先生在此,并无它意。”
她言辞中肯,叫谢碧潭不知不觉中打消了部分疑虑,但一转念眼下处境,精神立刻又紧绷起来,想了想道:“小姐之病,某定然尽力,只是所学终究有限,难以回天。如寄姑娘若是另有岐黄圣手的人选,某亦乐见其成,尽能相佐。此乃医者之道,无需以如此手段行事……”
他话未说完,如寄倒“呵”的一声笑了,边摇了摇头:“谢先生,你误解儿之意了。出此下策,非是要勉强先生与人联手医治小姐,而是……”她缓步走近,直到咫尺可触的距离,身上那股悠悠荡荡的栀子花香更是浓郁。只是并未有何逾矩行径,而是将手中灯台搁下,又从袖中取出一物,一并放在桌上,“想烦先生代儿请一人前来。”
“嗯?”谢碧潭借灯光细看,她搁在桌上的乃是一封书信,漆口未封,依稀可以看到内中已有信笺。再一定睛,谢碧潭登时愣了,封皮上落落大方写着的拆信人的姓名,却是李云茅。
见他疑惑,如寄摇头笑笑:“李道长能为,当可助儿一臂之力,只是若要道长顺从配合,少不得要借先生身份。此信儿已写好,先生可有什么随身表记,容儿附在信内,送予李道长,想他定会见信而来。”
“你……”谢碧潭深深吸了口气,已将如寄用意揣摩出了几分。想来她虽口口声声言道对自己并无恶意,但却是要以己为质,诱李云茅前来。虽说并不晓得李云茅那一个油头滑脑的小道士到底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本事,值得这般布局,但只凭此事表象,自己也断不可顺从了如寄之意,害他入瓮。这样一想,谢碧潭涨了几分胆气,大声道:“你施如此手段,已非光明磊落之辈。暗行诡道,必有坑害。某与道长结交,岂能亲手陷他涉险?你还是尽早罢了这荒唐念头,容某再为小姐诊治一番,或可还有延命之法。”
如寄抬眼看他笑了:“儿从来非是光明磊落之辈,只是先生看不甚清罢了。”她拈起那封书信,翻弄一回,轻轻叹气,“儿不愿伤害先生,既然先生为难,那这信物,就由儿自取罢!”她话音一落,谢碧潭机警要退,却忽的发现身体不知不觉中已僵如木石一般,难动分毫。只能瞪大了眼睛,瞧着如寄更凑近些,细细打量自己周身,有什么物件可取。
只是谢碧潭性不爱浮华,更少在意华服美饰之属,那一袭墨袍简简单单,并无赘饰。如寄看了一回,目光落在他腰玉之上,但玉佩略宽大,要塞进信封中有些难为。再去打量,忽的灯光烁烁,映出谢碧潭内衣领下,颈根处隐约有一道金光一闪。
“咦”了一声,如寄伸手要取,只是指尖将将要碰到领口,紧闭的屋门外,忽的传来几声规矩礼貌的叩门声。
夜下废园敝舍,月黑风高,忽的有人规规矩矩前来敲门,这一桩诡异不亚于如寄的突然发难。只是还没等谢碧潭再出一身冷汗,门外人清咳一声,带着笑意开口了:“贫道静坐之中,忽有心血来潮,掐指一算,算到有佳人欲约,故踏月而来,冒昧登门……如寄姑娘,开门吧!”
如寄秀眉一挑,伸出的手转而一拂,原本怎样也撼动不得的门板“吱呀”洞开。淡淡月色下,李云茅拢了双手,未持拂,不负剑,笑嘻嘻微倚在门边。见门开了,才站直身子一稽首:“如寄姑娘安好。”
“李道长安好。”如寄欠身回礼,一派落落大方。随后伸手向房内一引,“想不到道长亦是妙人,坦然登门,倒显得儿施手段有些不够磊落了。道长请进吧。”
李云茅迈步就进,毫不迟疑。谢碧潭仍僵立在桌边,立时瞪圆了眼睛,开口要喊。但不待他出声,李云茅已先张眼向他一望,随即摇头笑叹:“如寄姑娘好手段,只是这般玉石俱焚的咒术用在谢兄弟身上,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如寄也莞尔回他:“惭愧,儿能为有限,不敢在道长眼前献丑,只得出此下策。只是道长放心,待儿得偿所愿,定保得谢先生毫发无伤,平安归去。”
“如此甚好。”李云茅点点头,不再看谢碧潭,而是举步直入屋中深处,站到了那块织毯前。他垂头看了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你定要贫道前来。”
“旁门末技,是儿献丑了。”如寄挥了挥袖子,屋门重又阖上,只余灯烛光焰,幽幽照亮房内。谢碧潭眼睁睁看着脱身之路再归于无,更是听不懂李云茅与如寄心里揣了明白的意有所指,又急又恼,忍不住大声开口:“如寄姑娘,你到底待要如何?李道长,此女言行有诈,你莫轻信了,寻法子脱身要紧!”
他这话已是喊得毫不客气,只是如寄不见恼,李云茅更是轻笑了一声,笑罢冲着谢碧潭点了点头:“多谢你关心,贫道既然来了,便是愿应此劫。但你非在此劫数内,当可无恙。稍后待贫道圆了如寄姑娘心愿,她自会放你安然离开。”他顿了顿,忽又道,“收好你随身带的东西,等下就离去吧!”
谢碧潭听他从容一番话,像是呆了,愣愣垂了眼睑,想了想道:“莫非今夜之事,也是你计划之中?”
“亦是,亦不是,只是,你不当是。”李云茅留下这句话,再不理会他,转而向如寄道,“贫道自幼便上了华山,拜在吕祖仙人门下修道。虽说至今年头不多,但所修皆是正统道法,至阳至正,乃妖邪鬼灵一类的克星。姑娘乃是草木之精修成,天性至阴至柔,如今要夺贫道修为,你那原身命魂,只恐难以承受,最终少不得落个可悲可叹的下场。”
如寄点头:“道长慧眼,看得明白。只是儿既受此法,为求所愿,便不惧身毁道消。道长如此通透豁达,倒也在儿意料之外,届时儿会尽力少伤你之元炁,保你留下一丝残魂碎命罢!”
“倒是多谢姑娘了。”李云茅仿佛不是在听人谈论自身生死,冲着如寄一拱手,当先一脚踏上地中织毯,盘膝落座。坐定后,叹了口气,“师父叫某下山,言某有一劫应在长安,当前往之,果是如此!”言罢,端然合目,不动不语,竟是一幅任凭摆布的模样了。
谢碧潭还站在门边,本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这几句话钻进耳朵,由不得他不重抬眼,望向屋中。李云茅话里话外皆透不祥之兆,听得他心惊胆战,但目光落处,却见一直举止言谈端庄的如寄屈身,膝行上毯,忽一声嘤咛,身形骤软,扑向了李云茅怀中。
谢碧潭眼睛差点瞪脱了眶,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又是哪一番变化。毯上如寄一双臂已揽住了李云茅头颈,妙目半阖,将一双粉唇端端正正印到了他的嘴上。那一盏灯可照见的范围有限,谢碧潭稍有距离,看得不算清楚。但即便如此,瞥轮廓也知大概,登时先涨红了自己一张脸,两只眼睛上下左右乱瞥,只是不敢再看织毯上面,生怕瞧到些不堪之景。
但目光避开了,却没手去塞了耳朵。毯上两道喘息渐起,都极沉重急促。谢碧潭翻了目光朝向棚顶,呆呆听着,心绪放空中,属于医者的本能却悄然冒头,在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时候,陡生出了一丝异样。
蓦然回神,谢碧潭心中暗叫不妙。李云茅那一道声息,涩且虚弱,全无半分欢愉之感在内,而如寄发声却极为急促,如吸似吮。他再顾不得什么避嫌,调回目光凝神张望,就见织毯之上,两人衣衫整齐,并无龌龊之态。但如寄伏在李云茅膝上怀中,貌似亲昵吻吮,一层莹莹淡绿光芒却渗出周身,幽幽照亮方圆。而借了那层幽光,正可看到李云茅对着自己的脸庞上已无半分血色,汗意涔涔,布满额头鬓角。眉峰更不自觉中紧蹙,显然颇是痛苦难为。
谢碧潭此时的脑子倒是灵光了,他虽不懂什么道家修行,但却有一桩博闻强记的长处。万花谷中,饱藏天下书籍,经史子集三教九流无所不含,自然也少不得许多怪力乱神之说杂于其中。少时顽皮,没少了与些同龄门人偷那些闲书来读,眼下再看二人形态,顿时脑中冒出的尽是些妖狐鬼魅吸人阳气的歪说。这丝念头一起,谢碧潭再回想适才两人言谈中含糊其辞的部分,越想越是一身冷汗,只眼睁睁瞧着李云茅面白气弱,一副就要被榨得干净的惨淡模样。
他心中越急,越是无计可施。也不知如寄在自己身上动下了什么手脚,四肢僵如木石,毫不听调度。连一步都挪动不得,更不要说想法子救人。而听刚刚李云茅话意,似是今夜乃是生死关头,稍差则亡。念及这一番遭遇皆因自己为郭氏诊病起始,谢碧潭一股心火骤焚,下烧五内,上撞天灵,蓦地“啊”一声痛呼,一低头,呕出一口血来。
毯上纠缠的二人无暇顾及他,李云茅已力不从心,如寄身周碧光烁烁,也似到了紧要关头,谢碧潭一口血喷出,用手猛的一捂心口,口鼻之中浓厚的血腥气尚在涌动,人忽的一呆。
他跌跌撞撞靠在桌边,一口血有大半溅在了胸前,一片狼藉。但谢碧潭却顾不得了,他有点呆愣的伸出手凑到眼前看了看,又颇没形象的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终于确定了这副皮囊重又归了自个管辖,虽不通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因由,眼下却不是琢磨那个的时候,一股恶气冲卤门,拔脚就要向屋子中间那块织毯上冲。
但一脚迈出,又硬生生顿住。谢碧潭虽说怒气冲顶,到底不是粗豪之人,即便到了眼下这般局面,仍有静心一思。一念及如寄弹指间制住自己的手段,莽撞上前,只怕非但救不得人,还要重新搭上自己,到时如寄有了戒备,再要求生难如登天。他心思飞快搅动,一时却无什么上策,正焦虑中,胸口忽的似被什么滚热物件轻轻烫了一下。
伸手一摸,自领口拉出一条赤金链子。链子末端拴着的金锁片此时无火自热,隐隐若有光。谢碧潭低叫一声,另一手便在自己额头狠狠拍了一记,暗恼竟是忘了此物。不过眼下想起也不算迟,李云茅曾将这锁片上刻符的用处大加炫耀,如今便要盼望当真如他所说,且莫欺人。
咬了咬牙,谢碧潭解下链子,一手捏牢了金锁,一边蹑手蹑脚向织毯靠近。那张毯颇大,若不站到上面,任凭伸长了手臂也碰不到中间两人。谢碧潭低头瞧瞧,毯上所织的奇异花纹之间同样碧光流窜,妖氛蒸腾。但走到此步,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硬着头皮一抬腿,一脚踏上。
脚步落地的触感竟沙沙有声,像是踩在了草地上。谢碧潭眼前光影陡换,天旋地转间,再无什么小屋油灯织毯,而是身入奇幻之境。那处所在形容莫名,不见日月,只居中绿台之上,一片茫茫白色花朵莹然可爱,一呼一吸间,尽是栀子花香浓郁。谢碧潭已有了几分豁出去的觉悟,见了异境,只一愣后,就揉了揉眼睛,开始四下打量。这一处莫名空间并不算大,只是全然充溢着碧绿雾气,好在雾气不似有害,尽是草木花香,嗅来倒有几分提神醒脑的妙处。只把身处环视一周,谢碧潭的目光便落在了花台之上,挥手拨开水波样浓郁的雾气靠近前,视线通透了许多,果然便见层层花朵枝叶中,裹紧了一角白衣。
这一幕再非屋中缠绵暧昧之状,已是如假包换的妖魅蚀人。那花蔓密密层层,谢碧潭看不得内中李云茅的情形,握拳大急。但一握之下,掌心蓦的一烫,如同火烧。他急忙摊手,就见金锁通体皆赤,艳如金水一般,再难拿捏。顿时胸中起一股豪气,大喝一声:“妖孽,伏诛来!”拼了全身力气,将炽热的金锁抛向绿台花丛之中。
一片金光大作之下,谢碧潭觉得自己像是化身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一个浪头拍下,便碎成了齑粉,意识全无。
不过短暂的失神似乎并没持续太久,神识回笼后的一睁眼,谢碧潭先看到的仍是屋中点着的那盏油灯。灯光摇曳,灯芯才不过燃下了半寸不足。随后,便是四肢百骸中传来的酸痛无力感,简直如同将万花谷中的三星望月徒手爬了十圈。他耐不住辛苦,一声呻吟出口,登时招来声轻笑:“谢兄弟,你无恙乎?”
不笑不问还罢,一有声音动作,说话之人还未如何,谢碧潭全身已不由自主跟着颤了几颤,几乎钻到骨头缝里的酸软登时又发了威,害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正枕在了李云茅的腿上。
勉强动头,入眼先是一片淡淡碧色流光,那光却与先前异境之中的截然不同,如水雾烟云流转中,滋生浩然之气。而身在无形之中,肢体筋骨皆受其润,正在渐渐抚平体内诸般不适。再向前看,并不算大的光雾范围之外,竟是如寄靠墙跌坐。只是她周身模样已大别于常人,素发绿衣,宛然精魅之状。
察觉到了谢碧潭全身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李云茅又笑了一声:“无妨,谢兄弟且放心,此间事将了了。累你因某受伤,如今贫道布下混元乾坤阵势,揽天地元炁助你恢复。你且在旁稍歇,待贫道了此因果。”说罢,转而抬眼看向墙角的如寄,叹了口气:“如寄姑娘,你有何打算?”
如寄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瞳仁中却尽是空洞之意,像是越过眼下直入虚空。半晌,才叹了口气:“这也是道门卜易无遗之术么?儿虽失手……”
“且慢!”李云茅忽的打断她,开口仍是带笑,不疾不徐,“如寄姑娘,当下局面,当无变故亦可变故,皆在一心一念之间。姑娘不妨先听贫道一言。”
“请。”
“姑娘原本计划虽被打乱,到底仍将贫道元炁纳入不少,配以秘术,足可再与贫道斗上一回,但也不过是鱼死网破的结局罢了。某观姑娘虽是妖魅之身,但秉持修行正路,未尝有性命因果缠身,今日之策,怕也是为郭小姐不得已行之,虽是恶行,却因善念,贫道亦不愿滥杀,因此未以雷霆手段应对。非但如此,更可为姑娘指一条路,但如何去行,端看姑娘自身。”
“嗯?”如寄当真本已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反能一派淡然处之。如今乍闻他言,依稀竟有几分柳暗花明之意,情绪顿时激荡,忽的一张口,吐血呕红,谢碧潭这才知她身上负伤未必轻省,反而只怕更甚。
如寄却不在乎,她眉发皆白,一双瞳孔却是翠色,灼灼盯向李云茅:“道长请说。”
“你承某之力,以秘术炼化,三日之内足可翻复修为,令功力大增。然窃用之能,终不长久,三日一过,便需你散尽百年苦修,数倍偿还。这一身借用之能,存时虽短,却当善用。你可仍如先前所想,擒杀贫道吸灵化魔,贫道无法剑在身,非是你对手,此后你魔途千里,无岸回头;你亦可按最初打算,在三日内万里奔行,上天入地,找出那负了郭素之人,将他挖心剖肝,碎尸万段,以命相偿;你更可……”他微微合眼而笑,“立地坐散,化去一身执念心思,只余最精粹的草木元炁,倾覆在郭素之体,三十六个时辰后,你归于天地,从此不存,郭素前尘尽忘,安度百年余生,可得佳婿娇儿贵女,寿禄两全。此三条路径,如寄姑娘,旁人代不得你,你之性命修为亦不该由贫道斩断。何取何舍,请问己心。”
他娓娓道来,如寄听得竟似痴了,听罢沉默片刻,手下用力,扶墙站起。
双方相距也不过数步距离,李云茅扶着谢碧潭正是端坐在原本铺着织毯的地方,只是怪毯早已破碎不存,取代以李云茅布下的混元乾坤阵术。那阵光芒流动,不拒来者,任凭如寄步入,直到二人面前。
谢碧潭难能放松,看着如寄迥异常人的面貌,不由得狠狠咽了口唾沫。要不是动弹艰难,早就磨身想退。不想他越是惧怕,如寄屈身跪坐下来,没去多看一眼李云茅,却伸了手,素指纤纤,直接捧住了谢碧潭的脸。
谢碧潭这一下当真有些慌了,顾不得一身筋骨酸痛,挣身要躲,一边求救般将视线瞥向李云茅。但目光瞥到半途,三千雪发如丝垂覆而下,顷刻遮得满目皆白。白茫中,冰凉柔软之物覆上嘴唇,吹进一股冷冽花香,刹那通体如映冰怀雪,五内剔透。
如寄却是已抽身退开,娉娉婷婷站在三步开外,这一次是对着李云茅,裣衽作礼:“谢先生身上咒术已解,如寄在此多谢道长成全。流年逝水,再见无期,就此作别。”
李云茅也很干脆的扶着已经呆傻了的谢碧潭站起,拂袖笑笑:“走啦,走啦,后会无期!”说罢,一手搀了谢碧潭,推门而出。
屋外时辰正是子夜,微微星月,将天地间照得不甚剔透,好一个潜行夜走的时机。然而李云茅看了看走起路来腿软脚软一步三晃的谢碧潭,无论如何都只能再做一次人形的包裹,忽的“噗嗤”乐了。
谢碧潭被外面夜风一吹,好歹也回了神,一张脸还红涨得厉害,咬了牙欲盖弥彰的哼声:“你笑什么?”
听他一问,李云茅更有些忍俊不住,扶着他找了棵大树倚着,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一晃:“笑……这个!”
话音一落,毫不手软,三下五除二的就去扒谢碧潭的外衣。谢碧潭这次正在衰运,连反抗的力气都没,就被扯了外衫,气得只能大叫:“你又要作甚!唉你……”
李云茅不理会他,将衣服抖了抖,顺手胡乱往身上一披,拦腰抽了条带子系了。然后伸手一抄,将谢碧潭扛麻包一般掀上了背,这才笑嘻嘻道:“你们万花谷的衣服,果然最宜夜路潜行,童叟无欺……哎,你抓紧些,莫要半空中跌下去,贫道如今也是气空力尽的,怕是难能跟上次那样起玄剑化生剑势救命了!”说罢,叠腰顿脚,负了谢碧潭纵上院墙,蹿房越脊远去。
谢碧潭这时也回过味来,立刻老老实实趴在李云茅背上不动了。耳听风声,眼见排排屋舍树木缭乱后退,不由得记起两人初识那一晚。想来还不足一月时间,已是两番一同出生入死,这般因缘,也是难得。再想了想,又觉自己几次身陷险境,历数从头,却又与李云茅其人脱不得干系。内中成也败也,运也衰也,实在难以一概而论,越往深思,越是糊涂。而糊涂中,力竭气疲,竟就这么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一觉天明,红日高升。
“啊”的一声惨叫,谢碧潭眼皮猛的弹开,冷汗微微,犹在梦中惊心动魄之时。但随即,鼻端就嗅到了细细一缕香氛,悠悠淡淡,宁静而远。
甫定了定神从枕上抬头,见到床下条案前,李云茅踞坐一旁,焚着一炉香。那香气乃是上好的沉水,安神定性,祛秽攘邪,正宜此时。李云茅见他有动静了,抬头一笑:“可算醒了,谢兄弟,你这一觉,似是睡得不太安稳啊!”
谢碧潭苦笑一声,想要起身,却觉手脚绵软无力,竟是撑不起身子来,只得歪栽在枕上扶了头:“噩梦连连,睡得甚是辛苦……我这怎……”
李云茅“呵”了一声,揽袖起身:“你睡了快足三天,筋骨无力也是该然。不过这三日倒也并非全无益处,你身上那一点妖魅咒术的残根,皆作五浊之气在其间渐散,等下某拿些吃喝给你,填饱了肚子,此后就无碍了。”
“……多谢你了。”谢碧潭一时回想起郭家废园诸事,犹眼乱心惊,反倒无话可说。犹疑许久,只能说得一声谢,又低头沉默不语。
李云茅也不介意,推门出去,少时端了漆盘进来,上面热气腾腾一大碗羊肉馎饦,葱椒细碎,香气袭人。谢碧潭一嗅到味道,肚子里登时不由自主的闹腾起来,咕噜噜一串响得他红了脸,却还忍不住直往那碗中看着。
李云茅大乐,拖了张小几给他安置在床上,又搁了汤碗箸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睡了三天粒米未沾,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贫道当年在山上学艺,不留神自个把自个困在山谷里两天,后来某那无良师兄找来才得脱身,一回去,就钻进香积厨足足吃了一大锅的面汤,两扇蒸饼,要不是后来被人硬生生拦住,只怕半个厨里的东西都要被某扫空了。”
谢碧潭听得边吃边笑,一时也顾不得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形象。笑过一气,心中忽然一动,脱口便道:“原来你也有学艺不精的时候!”
李云茅“噗嗤”笑了:“难不成谢兄弟你是生来便通晓岐黄之道不成?少时了了,又非是什么惭愧之事。”
谢碧潭这时也自觉失言,不过两人平素言辞上较劲惯了,哼声便道:“某只当你上天入地的神通,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之流,从来游刃有余,自然与某等凡夫不同……”他说起话来并无深思,不过从心,但说出了口,进食的动作却是一缓,喷香滚热的馎饦也似没了味道,微微皱起了眉。
“若是想问什么便问吧,何必梗在心中,贫道哪有那般小气!”李云茅托着下巴打量着他写在脸上的情绪变幻,心里头倒是止不住的暗笑当真是简直一览无余。
谢碧潭定了定心绪,他欲求解之处本有许多,但大概是因为太多,一时间竟有些语塞,末了只道:“某见过你斩那鸣蛇的雷霆手段,还以为道门真法,不容妖邪,倒不曾想你对如寄姑娘却委曲求全起来,其中何故?”
“你何曾见某委曲求全了?”李云茅乐不可支,掰竖了两根手指冲着他,“其一,委屈从何而谈?其二,这般结局,倒也称不得一个‘全’字不是!”说着话,他忽又叹气,一探身去推开了卧榻侧旁的窗子。
窗扇“吱呀”半开,满屋沉香之中,蓦的掺进细细一缕花香。谢碧潭如今几乎闻花变色,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栀子花?”
“然也。”李云茅随手指点他望向窗外,此时艳阳极好,明丽照人,偌大的院中一览无余。因着晾晒炮制药草便利,问歧堂的院落本就辟得十分宽敞整洁,如今西南角的一片空地上却起了一座草棚,里头拴着的除了李云茅那头坏脾气青驴,还有两匹健马,一架车厢。马与车颇是眼熟,这一段日子谢碧潭来来去去也不知坐过了多少次,登时眼睛几乎瞪得脱了眶,一惊之后,立刻又扭头看向李云茅。
这时李云茅又悠哉悠哉坐回了案几边,袖着手看着他笑道:“昨个儿贫道一早起来,还未响晨鼓,就见车马拴在门前,只好先牵了回来。车上没人,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你落在了郭家的药箱,某替你拿进来了,另一样嘛……”他举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再略等等,待时辰刚好,贫道带你去看。”
“欲言又止故弄玄虚!”谢碧潭的脸色黑了黑,但目光却还是有点不由自主,一个劲的往院子里的车马瞥去。他几次登车,皆心中怀事,无瑕多想,如今诸事了了,再看车辆健马,那股眼熟的感觉重又冒头,挠得心中发痒,却又捉不到关键。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直白,李云茅两头望了望,“呵呵”一笑:“眼熟?”
谢碧潭点头。
李云茅笑得更开心:“贫道观去也觉眼熟,后来想起,当日借宿危氏宅邸,凌晨登楼,巧见月娘小姐发病,内宅急匆匆驾车去接了人来诊治,那车……”
他话未说尽,谢碧潭“啊”的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危氏之物,难怪……难怪……某几次登门看诊,都是乘坐此车,只不过那时两侧车窗并未封死,一时才没能记起来!可……危氏车马,如何又在如寄姑娘手中?”
“譬如有一日,某或要扬帆远走,或要万里急迁,几分俗物家私不堪携带,也会随手散与亲朋故交……”李云茅话头一转,又添上一句,“自然,用熟的人脉也是,譬如……医者……”
两句话立刻说得谢碧潭额上见汗,后怕起来:“你的意思是……如寄找到某为郭素治病,是危氏所荐?”
李云茅但笑不语,许久才所答非所问道:“承人贵物,行事少不得周全几分,不可尽是杀伐决断了。”然后便丢下一头雾水的谢碧潭,扬长出门。
待入了夜,月色甚明,如霜似雪抹遍栏杆。谢碧潭饱食一顿,又洗漱更衣,正是恢复了精神,一身颇觉轻健之时。李云茅引他出了房,就在院落一角,女墙之下,多了一个粗陶花瓶。那瓶谢碧潭尚有印象,也不知在自家库房中积灰了多久,竟被李云茅翻了出来。此时擦抹干净,里面正斜斜插了一枝栀子。花色洁白,其香浓郁,映在月下十分美好。
有李云茅背书在前,谢碧潭倒也不怕,只是稍微站得远些,抱了臂瞧着:“这也是搁在马车里送来的?不会是如寄姑娘的原身吧?”
李云茅顿时失笑:“你想多了!”又眼珠一转,“莫非你尚对如寄姑娘念念不忘?不然她那般手段对你,倒不见你有多少怨怼之心。”
“胡说八道!”谢碧潭立刻唾了回去,拂袖一摔。只是经他这一提,不由得想到的却是末了如寄为自己解咒之时,那素发绿眸的模样大异于常人,如今念及倒也不觉有多可怕,反倒是……悄悄以袖遮挡,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脸上登时有些火烧。只可惜烧红刚起,蓦又记起再先前些,如寄吸取李云茅元炁时的手段也是一般,一缕涨红眨眼成了满面黑气,愤愤用袖子在嘴上连连抹了几下,亡羊补牢。
李云茅却没注意他那些小动作,只举头望天。夜更已深,万籁俱寂,一坊之中人畜皆息,连灯火都只影影绰绰余了一点光斑。忽的听他长出了口气:“时辰到了。”
谢碧潭不由一凝神,正见到陶瓶之中,微微白芒泛起,那一枝如冰似玉的盛放花朵通体如透,奇香婉转。但又不过刹那,花上泛起的萤光愈见微弱,终至于无。而光灭,香散,瓶亦成空。就如同什么都不曾有过那般,一切归于无。
谢碧潭愣了神,半晌硬生生扭头去看李云茅:“这是……如寄姑娘……”
“三日之期到了,这也是她该受的因果。”李云茅仍在望着天云天月,似是并未去看刚刚发生的一幕,“不过她悬崖勒马,并未铸下大错,或许还有再修的机缘罢!”
“如寄姑娘其实也未曾作恶……”谢碧潭忽有点不忿,但转念一想李云茅才是曾经了生死关口危机之人——虽说看他事后模样,哪有半点危机——又有些讪讪,低声道,“她不过是一心要为郭素医病而已……”
李云茅袖了手,冷笑一声:“郭素本是无命之人……为当死之人求生,向天换命,岂是无代价的?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一命换一命?”谢碧潭愕然。
李云茅转身踢踢踢踢向屋里走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命换一命,其实也当真公平。只是说不得还有许多偏锋之人,要用十命百命千命去换一命,便是世人口中的大魔头了。谢兄弟,你今日为如寄伤怀,那他日若遇那般魔头,又听他苦衷,你该如何?也为其伤怀么?”
“这……”谢碧潭愣愣看着李云茅的背影一闪进了屋,满面茫然。又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看月娘,玉轮皎洁,桂华清冷,一如刚刚李云茅冷冰冰的样子。只是那样子他实在陌生,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