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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夜游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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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本也算是一处山灵水秀的天然之地,四时佳景各不相同,别有风姿昳丽。只可惜当年的吕祖仙人老祖师手笔过于开阔了些,传下法谕之时不知兴在九天哪重,如今闻名天下的纯阳宫便雄踞在了绝峰高岭,几乎四季如冬的所在。
纯阳宫名声在外,乃有双绝皆可称在当世之巅,一为派门绝学,剑仙之道;其二便是终年高寒得简直让人望而生畏的天气,大概也只有昆仑玉虚一脉和一直以来为大唐江山扼守北门户的玄甲军所处环境可与之相提并论。
故而纯阳弟子,很少能有机会掺和到武林中那些风流盛会、花繁似锦中去。即便当年曾经与吕祖同出玄门,又有着过命交情的子虚道,在漫天飞雪面前,也毫无义气的转头直奔四季如春万花谷,临走时还顺了吕祖一件新做好的大毛鹤氅。
故而,言之,因此上,自打记事起就生活在纯阳宫的李云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眼界见识也当真贫瘠得有那么点可怜。
搔了搔鬓角,他放弃了分辨面前跟自己大眼瞪小眼了快一炷香的虫子到底是个什么品种,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仗着那一点积蓄的力气猛的挺身,终于从自打有意识后就在躺着的这块草地上爬了起来。
眼前不再是放大贴近的虫子和湛蓝得琉璃瓦似的天空,蓦然入眼,一片花团锦簇,大大小小无数花朵树木,闹哄哄的就这样一路延伸无边无际,仿佛一直开到了天边。那些大簇大簇艳丽的花草李云茅没有一种叫得上名儿来,只觉得姹紫嫣红锦绣无穷,可算切身体会了一把老君所言的“五色令人目盲”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眼花缭乱归眼花缭乱,李云茅到底还没真的乱了心迷了神。他扶了扶头,试探着左右走了两步,觉出那么点不妙来。或者说,是一种大概不怎么妙的不对头。
脚下草地绵软如毯,走在上面好似身在云端,轻飘飘的浑不着力,简直叫人心里也没了底,一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飘了起来。习武之人脚下自有根基,哪怕是喝高上了头,也不该如此,偏又举手投足间毫无障碍,当真是想破了头,李云茅也没法给自己的现况拿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好在怪异之处不少,倒没哪个似能危及性命,李云茅心大,想了一回越思越乱索性就丢开了,继续扭头四下打量自己身处的所在。
目力四穷,看到的仍是无边草木蔓生,好似一块巨大没有边缘的草甸。李云茅东走几步西走几步,最后干脆踏着那些花花草草踩出一条路来。鲜嫩枝叶在脚底折断的“咔吧”声鲜明,可惜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更甚些,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身在何处的记忆也模糊得一片混沌。
醒来不过数刻,聚集在自身和周遭的疑点却越来越多。李云茅撅着根小树枝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幸而纵然都是怪事,却当真没觉出什么恶意杀机,他心底那点紧张的念头提不起来,索性提起脚,继续“哗啦哗啦”的披花折草向前走,想试试看到底能不能走到尽头或是找到什么鲜明的标记。
这一走足足快一顿饭的功夫,身边的景致变了又变,只可惜不过是从不认得的几种花草变作另外几种不认得的花草。虽说纯阳宫一年中多半飘雪,春夏景致少得可怜,但这样多的五色缤纷如影随形,也足够叫李云茅暗叫吃不消,连眼睛都几乎花了。
不过又硬着头皮走了一会儿,虽没走出茂密植物环绕,却到了一片碧波前。不知名的小湖清澈明莹,粼粼水光洗目悦心,叫人耳眼心神都是一爽。扑面湿气清冽,险些被埋在花海树林中的李云茅眼睛一亮,扑过去掬了几把水泼上脸,湿湿凉凉的水气一激,立刻清醒了不少。
透过了第一口气,他抹了抹睫毛上的水珠,精神顿觉振作。然而就在刚要抖擞一下的当空,尚低垂对着水面的视野中,忽的晃过一团影子。
动作顿住,李云茅眨了眨眼,重凝目力看向水中。湖水清澈得几乎有些不真实,虽说不知深浅,却一眼足可看尽。清波之下,铺满细沙的湖底簇生着些水草藤蔓,越向湖心,越长得旺盛,到最后几乎团团纠结成了一张水植的毯床,而刚刚瞥到的那团黑影,就端端正正居在水草簇拥之处。
李云茅索性又向下趴了趴身子,脸几乎贴上水面,但到底也没看出来那团黑影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勉强分辨似乎不是鱼鳖之类的活物。长圆足有两人合抱大小,就那么一动不动仿佛一块沉在水底的湖石。若不是恰好位于湖底正中,又有一湖水草之属环绕得过于鲜明,说不得就被忽视过去。
看不出个所以然,李云茅纵然好奇也只能气馁,一边又不太死心的琢磨有没有办法再凑近些瞧瞧。只不过尚未琢磨出个分明,倒忽的先触动了一根神经,唬得李云茅打了个冷颤,定睛又看。
水草仍是水草,黑影也仍是黑影,只是长条摇曳碧波间,除了飘荡的藻类,再没一丝活物动静,鱼虾虫豸,片影也无。
心中吸气,李云茅登觉水中古怪,抽身要退。可才方念动,一丝怪异的痛感蓦的滋生,不知生在何处,却直贯脑顶鼻心。虽不剧烈,别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刮刺之感。李云茅毫无防备,脱口惨叫闭眼,所处所在刹那翻腾,再一睁眼,世界颠倒,正看到一根足有五寸的长针银光闪闪从自己脸上拔出去。
又一声惨叫货真价实,好在叫了一半自个先收了声。青天白日花木湖泊瞬间乾坤变幻成了昏黑晦色,夜风清冷,吹在裹着湿漉漉的衣服的身上遍体生寒。
李云茅眨了两下眼睛才适应了这种突变的差距,好在脑子倒是反应得快,哼哼着出声:“我做梦了?”
不消用眼睛再次确认,刚刚的银针与另一道清浅的呼吸足以证明身旁有人。李云茅仍是仰脸朝天躺着,适才在迷幻意识中混沌不明的记忆也都一股脑回了笼,他几乎是瞬间把这段时间的所经所历梳拢了一遍,又下了个结论开口:“谢……咳咳……谢姑娘?噗……”
压着他的话尾一个拳头立刻擂上了胸腹间。力道不算大,但也称不上多小,外力一鼓,李云茅嗓子眼里立刻变了调,一口还呛在腔子里的残水噗了出来,翻身好一顿猛咳。待咳罢了,眼前金星乱冒,心思却澈明,一边翻身爬起来,一边抹了抹嘴:“抱歉抱歉,是贫道失言,谢大夫。”
头抬处,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袭同样水淋淋的黑衣裹着秀挺身材。模样好坏倒是看不出,但明显是个男人身板。黑漆漆的湿发垂下遮去了大半面庞,再加上指间银闪闪雪亮亮的长针,不大像大夫,反而像个索命的鬼魂。好在李云茅没犯第二次浑,只顾着先揉肩撑腰的活动着手脚,才觉出四肢骨节都散架子般疼得厉害,脸上免不了的呲牙咧嘴。不过想想从云霄之上护着一人跌落,纵然及时运起镇山河气劲,也是好运气掉进水潭之中,才没摔了半条命去。这点筋酸骨疼,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面的年轻大夫看得分明,这时倒没了扎针压胸的狠劲,略略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收针抱拳:“先前多谢道长了。”
“不谢不谢!”李云茅大刺刺摆手,“咱们纯阳宫和万花谷谁跟谁啊,我们老神仙祖师的拜把子兄弟都在你们那儿入了籍了,一家人一家人!哎大夫,你是万花谷的没错吧?”
像是被他自来熟的口气惊了一跳,年轻大夫愣了愣,才想起来答话:“是……某名谢碧潭,师出万花谷杏林门下……”
李云茅立刻笑嘻嘻的冲他一挑拇指:“原来是孙老神仙的高徒,贫道灵虚真人门下李云茅,幸会幸会,多谢多谢!”
谢碧潭登时奇了:“是道长对某施以援手,为何要反过来道谢?”
“一事归一事。”李云茅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起来,“杀那孽畜长虫,本是道门中人应行之事,不足邀功;而贫道的玄剑化生剑势施展开,一个也是救,两个也是搭,不过顺手人情罢了。倒是谢兄将贫道……咳……拖出水潭,才是当真的救命,自然要谢。”
谢碧潭闭嘴瞧他半晌,忽然笑了:“原来道长不擅水性。”又一转正色,“只是道长当真谢错了,救你出水的不是某,在下也是一同受惠之人。”
“嗯?不是你?”李云茅意外,左顾右盼一回,周遭黑漆漆一片黎明前的夜色,虫声吵闹风吹草木,唯独无迹可寻第三人踪影。谢碧潭见他模样,微微摇头,“不需找了,我已看过,醒来后就再没别人在此。”
“难不成遇上了个不留名的善人!”李云茅听他这样说,也放弃了找人,身上一片水污,索性就直接找了块石头坐下了。摸摸身后,沉甸甸的分量,已经没了裹布的剑好端端束在身上,更无一点缺短。他托着头想了片刻,忽的冲着谢碧潭展颜一笑:“说来,谢大夫,你与危……氏那一家子,是个什么关系?”
谢碧潭脸色从容:“危氏的小姐体弱,常有求医问药之举,一来二去,便熟稔了……”他话留半截,也笑了,伸手撩起一直湿垂的鬓发,露出完整眉目,原也是个清俊年少儿郎,只不过眉宇间书卷气甚浓,本与李云茅相当的年岁,却更觉稳重矜持些,慢悠悠道,“神鬼乱力之事,某原本从不曾遇见,故而也难言信否。至于今夜所见所闻,更是前所未有。如此答复可叫道长满意?”
“信信信,满意满意满意。”李云茅笑嘻嘻盯着人,连连点头,姿态放纵得几乎有些轻浮。谢碧潭见状微一皱眉,他已又道:“先生杏林出身,宅心仁厚,人鬼异类,想必也是一视同仁的。知或不知,无甚大碍。倒是另有一事……听先生的说法,该是在凤城颇住了一段时日,才能常为危氏看诊,不知是在哪一坊哪一处下榻?”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太自然,谢碧潭脑子里尚未来得及跟上,已先随口答了:“寒业忝在开明坊问歧堂。”话出了口,再回避无用,只好继续看着李云茅问道,“道长莫非有事?”
李云茅笑了两声,神色灿烂:“先生悬壶济世,妙手慈悲,想来声名在外,门庭也是热闹。就是不知可不可行个方便……咳,贫道初来,一无故友相知,二与先生投契,你看……”
万没想到下文如此,谢碧潭登时愣了,片刻后,还是李云茅死命干咳几声,才叫他回过味来,一时也不知是失笑还是不悦,嘴角抽了抽,才勉强仍能和颜悦色道:“道长莫不是尚无下榻之处?”
“暂时无,暂时无!”李云茅索性又往前凑了半分,顺手要甩拂尘,才发觉早不知丢到了哪里,只好胡乱抖了抖袖子,“只是贫道下山游历,别无长处,唯降妖伏魔乃是本行。但这偌大京城,岂能时时刻刻都有妖怪给某捉?少不得也只好做些符坛箓事的行当。自古巫医同路,并不分外,先生张罗医馆,少不得有一席空地,分给贫道从事便好。与人方便,即为善缘,何况某与先生更有一层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内呢!”
话说到此,谢碧潭自然明白了。能把无理之请说得坦荡荡自自然然,一时间倒是找不出搪塞的话来。这边还在飞快琢磨着有没有什么婉拒的方式,眼前那青年道子忽的眉头一皱,猛扭头望向身旁。
目光立刻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去,谢碧潭放眼看望,此刻天色将明仍晦,天悬暗星,倒也能依稀视物。先前醒来时,已大略打量了一番周遭,无非草木残垣荒园而已。水潭之端,另起一墙,虽说残破,但树木枝桠野生茂密,也能勉强遮挡外物,而李云茅此刻忽然噤声而看的,正是那道矮墙。
墙边一株老槐,生得高大。谢碧潭张望过去的第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心中本不近鬼神之说,即便这一日中所经所历颠覆了以往认知,仍不免半信半疑不可尽信。但随后再定睛,却忽倒抽了一口冷气。
墙头往上极高处,原本茂密枝桠遮蔽的位置,这一刻夜风大了些,吹得枝叶斜开,竟是晃晃悠悠站着一条极高的影子,瘦骨伶仃,突兀非人。而在影子顶部,两团幽光明灭。算不得张扬,可一旦注意到了,便觉那两团绿光渗人透骨,脊背生寒。
“那……那是什么!”战战兢兢话一出口,才觉出自己压低了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不过谢碧潭这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不由自主的驱步向李云茅身边蹭了蹭,勉强忍着才没一把去抓住他的袖摆躲起来。
李云茅倒没嘲笑他的迹象,仍是抬头盯着那条诡异黑影。许是二人的动作有些明目张胆,本在无的闪烁的两团幽光忽一凝,缓缓转动了下,朝着水潭这边的草岸看来。
一口唾沫硬生生咽了下去,冰冰凉的,谢碧潭这次真的慌了。慌乱中,手上忽然一热,李云茅身形未转,却把手背后,一把握了过来。冷夜之中,触感极为鲜明。
尚未明了这是何意,也更谈不上对这种过于亲密的举措觉得尴尬,谢碧潭觉到了手上温度的同时,手心一痒,竟是李云茅略屈指刻画。指尖划出的线条并不繁复,纵然心在乱境,谢碧潭也很容易的分辨出那是一个小小的太极。随即,耳听一声:“走!”下一刻腰背一紧,扑面风生,人已腾空。腾挪之间,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水潭废园所在。
一天中连着数次被毫无预兆的拎在空中高来高去,谢碧潭干脆的闭了眼,只当自己还在万花谷中时,乘天车腾越高峰之间。这样一来,倒不觉得如何慌张了,只十分配合的也把紧了李云茅,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累赘。
好在李云茅动得虽然突兀,离开了废园足够远后就找了处高耸无灯的屋脊静悄悄落下了脚步,当然也一并按着谢碧潭的后背把他压得差不多死死趴在了屋瓦上。谢碧潭胸口被硌得隐隐作痛,但身在险地,又不敢动作过大万一跌落,只好也配合着毫无形象趴着,压低了声音抽着气抱怨:“轻点,你轻点……”
李云茅的手劲当真一松,给了他一个喘气的空间。可还没等谢碧潭彻底缓过神,又忽的凑近了,也低声道:“谢先生,你刚刚说你住在开明坊?是什么位置?东?南?西?北?”
“南……”谢碧潭脱口答出,而后才懊恼起今晚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吓糊涂了,简直开门揖盗。不过李云茅不在意他又去想了什么,点了点头,一手已经攀上他的腰带,用力拉扯解开。
谢碧潭这一遭当真吓了一跳,猛的向后一缩:“你干什么……嘶!”质问未完,后脑先撞上了一处屋脊上凸起,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再说不出口一句。
李云茅也被他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他的五官都痛得扭曲,忙伸手过去,拢住谢碧潭后脑胡乱揉了几下,还不忘继续压得声音低低的道:“不要乱动,磕到了吧!快脱,把你外面这件袍子脱下来……算了你躺着别动了,贫道自己来。”
谢碧潭疼得嘴角都在抽搐,但好歹听清楚了这句话,忍着痛一把扣住了腰带上的带勾,努力睁大了眼睛瞪了过去。李云茅像是没料到他这般不配合,动作受阻先是一愣,顿了顿有点琢磨过味来,登时一张脸也扭曲了——不是疼的,却是笑的。
谢碧潭就看着青年道子一边笑,一边压低身子凑过来,直近到几可抵耳畔,才小声憋笑道:“想什么呢!听说长安城里的宵禁严得很,有晨鼓未响而走动者,被武侯们拿住了吃罪不轻。道爷轻功虽然好,奈何道袍太扎眼,你这里外三层衣服都是黑的,借一件披在外头遮遮,某就带着你从屋顶上悄没声溜回去了。快快,快点,街角那边有马蹄脚步声要过来了,快脱吧!”说着,觉到了腰上谢碧潭扣着自己手指的力道果真动摇了,立刻再没客气,三下五除二扯脱了带勾,将他外头一件轻薄罩衣剥了下来,抖了抖随手往自己身上一披,拦腰系住,再一把捞起整个人都要昏昏然了的谢碧潭,腰身动处,轻快如风行水面,不带一丝动静的贴着屋脊窜了出去。几个起落间,背影早已融入昏黑夜色,不留痕迹。
五月晴阳好,天无云,晨光若金,洒落满室。
谢碧潭差不多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足足比往日早了一个多时辰。或者说,要是从昨夜快四更才狼狈不堪的被拎回问岐堂算起来,睡下的时间不过一个更次还少。本来一夜折腾,身乏体累正该渴睡,奈何后脑一鼓一鼓作痛,睡梦中糊涂了略一个翻身,正压在伤处,顿时疼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没奈何的睁眼,熟悉的床榻摆设,枕旁却多了张算不得多熟悉的脸。谢碧潭深吸口气,好歹昨夜记忆犹深,还记得这位死皮赖脸跟自己回了家又蹭了床的道长。此刻李云茅还睡着,姿势倒规矩得紧,整整齐齐收了手脚只占了寝榻半边。要不是胸口起伏规律,呼吸声平缓,简直像个假人。谢碧潭轻手揉了揉后脑的肿包,撑起半个身来,托着下巴扭头瞧他,借着晨阳明媚,才算是把人好好看清楚了。论起年岁二人该是相当,不过华山纯阳宫那地养出来的人,似乎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即便言行举止叫人一阵阵头痛,这般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却莫名的入眼。万花谷高标避世,谷中多为不流于俗之人,门风其实颇为洒脱,只不过谢碧潭打小规规矩矩读书学医,上头又有许多师兄师姐压着,不免让初识的人觉得过于乖巧了些,骨子里却也是个不羁的。如今脱了那诡异险境,归在自己的地盘上,底气登时壮了,看够了俊朗姿容,一抬手就要冲着李云茅的额头敲下去。
手到半路,前一瞬还沉睡着的人忽的先坐起了身,谢碧潭收手不及,正摁上他的脸。五指缝下,只听一声被压住了鼻子后的含糊咕哝:“早课!”然后就见李云茅一个打挺跳了起来,昨晚本就是合衣睡下,省了穿靴系带的麻烦,胡乱用手耙了耙头发,直接在床褥间做了个五心朝元的姿势,闭目沉息起来。
谢碧潭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等到回过神来,眼前那人早沉心入定去了。他虽说不习武,可耳濡目染多了,也晓得这般修习内功之时最忌外人惊扰,只得硬生生把一肚子的躁动压下,从旁侧着身,踮着脚,悄没声息的爬下了床榻去更衣。一边小心翼翼蹭着,一边忍不住更在心里鄙夷自己太平大夫才做了一年,怎么就如此没出息了。
在自己房中做贼样的更衣梳洗妥当,扭头瞧瞧床上的人还在神游物外,谢碧潭摇头叹口气,磨身奔厨下去了。一个人住得久了,当年万花谷中书画琴棋诗酒花少不得分了几分改做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在师兄留下的医馆底子好,自己用心经营以来吃穿用度不算紧张,闲来做些洒扫家事也就权当调剂。一来二去的,医术未曾耽搁,打理自己的手艺也颇见长,比起刚出谷时简直脱胎换骨,算是意外之得。
胡乱弄了些汤饼醢齑端上桌,门外适时的飘过一道人影,做完早课的李云茅精精神神的扒着门框抽了抽鼻子:“好香!”
谢碧潭终于能对他的神出鬼没无视些了,清咳一声:“道长不请自来窥人厨下……”
话没说完,李云茅已经闪身进了屋,直接凑到灶边看了看还没盖上的锅,登时乐了:“呦,这么一大锅汤饼,先生当真贴心,招待得如此周全,贫道愧领了!”
谢碧潭顿时被自己还没说出来的话噎住了,只怪自己心软手快,如今吃喝都摆到了眼前,再装作冷脸也不过贻笑大方,只得默默咽下一口气,收拾出了两幅碗筷。
李云茅很有眼色的过来帮手,待到吃罢喝罢擦抹干净,终于能好好对面坐了说话的时候,立刻抢先开了口关怀:“先生昨夜伤处如何了?”
谢碧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脑后的磕伤。适才心中揣事不免忽略,眼下一被提前,顿又阵阵抽痛起来。好在自家就是医馆,少不得各种现成的丹丸膏散,昨夜昏了头胡乱蒙头就睡忽略了,这时立刻去箱奁里翻出一匣药膏准备涂抹。
才一转身,手上一空,药膏匣子被李云茅劈手拿了过去,笑道:“伤在那里,自家怎么好抹药,贫道帮你。”不由分说的,拉着人在凭几旁坐了,一手推开盒盖,小指略蘸霜雪般细白膏子,去撩开谢碧潭后脑头发。
谢碧潭乐得他帮忙,垂头坐了并不拘泥。只觉一点清凉触上伤处,火辣辣的疼顿时消退许多,不免长出了口气。李云茅的手指灵巧得几乎不像一个常年持剑习武之人,轻而快的涂抹药膏的同时,指尖刷点过后脑几处穴位,按揉肿包四周,起初还有些尖锐的刺痛,渐渐便只剩下推按开了紧绷感的舒适。谢碧潭几乎一夜未眠,这时不知不觉倦意卷土重来,头垂得更低,竟沉沉的打了一个盹。
李云茅的精神要比他好上很多,揉着肿包的同时,手下一沉。探身瞧瞧,谢碧潭安安稳稳合眼,已经小憩过去了,不由得失笑。他唇边笑意还在,指下抹药时一划,挑起最下一绺发丝,忽的一怔。
谢碧潭发肤润泽光滑,一看便知保养有道,这也算是万花门人在江湖中被公认的一个癖好,并不如何生奇。只是此刻眼中所见,纹理细腻的后颈肌肤上,没入发根的位置,浮着一枚浅翠色的印子,形状如蝶展翼,绿沉沉似画似纹,从肤底透出。
一觉好眠直到天午过半,睡得舒爽,醒来得便也自然轻快。后脑的疼痛已然安伏,谢碧潭动了动身,才发觉自己竟是合衣睡在了榻上。想来当真入梦太沉,被人挪动位置亦不知情。
睡得饱足,心情也就沉静下来,早起时的无名燥气散了个七七八八,谢碧潭爬起身,半开的窗外传来阵阵利器破风嗖嗖声,他膝行过去,撑着窗棂探头,就见院落中剑光如练,白衣似雪,腾挪矫健伶俐,正是李云茅在习剑。
武技之属,谢碧潭只好做外行看个热闹,不过其中剑意森然气度开阖总还是品得出的,想来这青年道子的武艺当真不差。他倚窗看了一会儿,忽觉出哪里不对,再细瞧,李云茅手中的哪里是剑,竟是一根随手折下的木枝,上面残叶犹存,于剑风中颤颤。这一来,谢碧潭倒是记起,昨夜虽说一团混乱,被鸣蛇摄上半空时更是如痴如死,但自己印象中依稀是有一团赤艳剑光,绽若红莲。后来见到李云茅背上所负,也是一柄通体赤红的华丽宝剑,不知为何这时又不肯用,反倒折了根树枝搪塞。
他想得有点出神,那边李云茅已经收了剑势,抹着额上的薄汗过来,一开口又是笑眯眯的:“你醒了?”
情势到此,再做冷漠拒客状不免做作,谢碧潭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的剑呢?”
“嗯?”李云茅没料到他一张嘴竟是先问这个,顿了一下,才笑呵呵的向着屋里一指,“我那剑却是件不凡的,知道先生惧怕鬼异,特留在里面陪你睡觉呢!”
谢碧潭这才看到倚在卧榻旁的,不正是那柄火红宝剑?剑身收纳在古朴大气的雕鞘之中,却依然通体灵气环绕满溢。这般好剑,也难怪平日里要用布包裹,不然说不得招来多少垂涎,引动多少是非。但堂堂男儿,被人笑做惊神怕鬼,又不免有些脸上挂不住。谢碧潭“哼”了一声,才想抢白回去,李云茅却又献宝般的向着院落四周一指,继续道:“你最近明堂晦暗,不利己身,说不得要遇上些什么倒霉的事情。贫道刚刚趁闲,在这周围做了些小手段,可保平安。”
谢碧潭随着他的手势望过去,院落四角方位似是果然多了点东西。其实也无非些石头木块灰堆之类,但自家院子一砖一瓦都极熟悉,稍有变化一看便知。谢碧潭瞧完一圈,虽然不识道门手段,多少也能稍懂:“这是……依五行之属……”
李云茅抚掌而笑:“正是五行拱元之术,想不到先生除医术高明外,竟也通术数。”
谢碧潭毫不客气的送了个白眼过去:“五行之说,谁人不懂!”
李云茅仍是“呵呵”笑着:“五行之说虽非秘术,但要运用得法却不是人人做得的。这是贫道吃饭的本事,做一回坛事,至少也可得半月米粮。”
谢碧潭也陪着他笑,笑过了一敛颜色一挑眉头:“如此说来,道长是趁某睡觉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就打算弄这些石头木块的来顶房钱饭金了?”
李云茅大刺刺点头,毫无被戳破用心的尴尬,还要欢欣赞上一句:“先生果然冰雪聪明!”
谢碧潭也只能无奈。
好容易扯过了这一桩事,谢碧潭终是没了一心要赶人的架势,李云茅见可放心住下,这才装模作样规规矩矩的往前院走了一圈,回来时手中多了份拜帖,梅红砑金,十分考究。他看了看还坐在窗下的谢碧潭,立刻殷勤的递过去,拱了拱手:“先生的生意来了。”
谢碧潭一把接过,只看封表行文就觉陌生,翻开来扫过几眼,脸上先露出些诧异颜色来,想了想抬头:“这是谁人何时送来的?”
“约是巳时过半,是个自称郭宅中的仆役,只不过……”李云茅回忆了下,笑得有点深,“依贫道看,多半是个婢女扮了男装而已。那时你在睡着,某就替你接了帖子打发她回去了。”
“婢女?”
“莫不是你的相识!”李云茅故作惊讶,在收到谢碧潭一个白眼后才规矩些,继续道:“那婢女说是来替她家小姐延请大夫,但又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具体,某又不好对人家说:今日天高气爽,故而谢先生还在高枕深眠……唉好好说话呢,你亮针干什么!”
谢碧潭拈着扎空了的银针,咬牙冲着李云茅只是冷笑不说话。李云茅夸张的叫了一气,但没得应和,自讨没趣,只好又道:“好啦好啦,某跟她说,你出城采药去了,她就约了今晚申时末驾车来接。你现在起来梳洗一下,吃些东西,倒是时辰刚好。”
“申时?”谢碧潭一皱眉,“为何选了这个时辰?初更暮鼓便起,出入岂不是为难?”
李云茅顺手拿过那张梅红帖翻看几眼:“说是她家小姐发病总在晚上,非入夜不好问诊。他们府中早为先生打扫了客房,耽搁一夜,明早再回。”
“……你倒是问得仔细。”谢碧潭听到此处,也没什么话好再说,长安城中宵禁森严,偶有棘手病症,在病人宅内过夜倒也算不得稀奇。只是昨晚刚历了一番惊魂,本想今夜好好歇歇,眼下看来是不成了。
那边李云茅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自觉事了,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左右就是这一桩事了,去还是不去,你自己拿个主意,某先走了。”
“走?”
“啊……是出门,出门!”李云茅眼珠一转,立刻机灵的改了口,“昨晚过来得匆忙,某的驴子行囊什么的还落在危氏宅邸,总得去取回来。说来还待问你,这一遭总不能再从屋顶高来高去,从问岐堂过去,是要如何走法?”
如今谢碧潭一听到“危氏”两个字便有些头皮发麻,他张眼看了看,李云茅神色如常,并不见半点忐忑不安,仿佛只是要去一趟什么寻常所在,不免暗自腹诽这道士果真见惯了妖鬼之属,当真大胆,嘴上还要道:“你那些行囊若是也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如不要!”
“自然干净得紧。”李云茅比划了个架势,“有贫道在此,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敢来!”
谢碧潭险些被他逗乐了,忙扭身去找纸笔,遮掩表情,回头将路径详细写了给他。李云茅手快脚快跟在身后,一长臂捞过床边剑,又向谢碧潭讨了块布重新裹了,扬长而去。反倒是谢碧潭跟过去关门,站在门口看着白衣道子身影渐没,还有那么丁点的替他担心。
走了李云茅的问岐堂,便又清净。谢碧潭手脚勤快拾掇了一圈屋里屋外,略做洗沐后,连身上衣物一并换下,泡在盆里又抓了把柚子叶煎汤洒了进去,这才觉得畅快了。看看时辰,已是不早,随便捡了本医书坐在院子里翻看一会儿,就听外头车毂辚辚,近门而停,随后门板就被扣响。
走去开门前,不自觉的抬头瞥了一眼天色,尚大亮着。只不过天散云如絮,朦朦胧胧遮了日阳,倒不觉得如何刺眼炙晒。谢碧潭一手抽开门栓,果见一人穿靴戴帽束发,于门外拱手做礼。只是身形瘦小纤细,更有细细栀子花香气飘曳不散,显而易见乃是女郎。果然待来人抬头,细肤巧貌,形容俏丽,冲着谢碧潭娇声缓语道:“敢问可是谢先生?儿是城西郭家仆,闻先生杏林妙手不俗,特备车马前来相请。”
谢碧潭见来人是女子,谈吐又颇得体,心下已先生了好感。闻言点头,略问了几句,所答果与李云茅先前所说类似,便回头去房内取了备用的药箱,一同登车。那女郎却不入内,只在外头车辕上座了,转手放下四面车门蔽帘。一声鞭哨,吱呀起行。
谢碧潭独坐车内,起初尚不如何,但走得久了,不免觉得气闷。想要推开一旁小窗透透气,手一触,才发现那小窗却只是装饰之用,并无活楔,整个车厢,难透外物。这一察觉不由微愣,放在平时也就罢了,但近日里经历突兀,实在有些杯弓蛇影,手下力气登时又加了三分,敲打车厢。
外头立刻听到那女郎的声音道:“先生稍安勿躁,不远前就到了。这一段路略腌臜些,恐污先生视听,故而还请略忍耐片刻。”
谢碧潭只好又坐回去,耐着性子等待。只不过虽说车厢密闭,呼吸却不觉污浊,栀子花香萦萦绕绕,徘徊不散,倒是好闻。这般又捱过了两刻钟,车身一顿,终于停了下来。车外一阵嘈杂过后,车门拉开,透入的日光已极黯淡,将入薄暮。
一脚跨出车门,谢碧潭不由一愣。入眼绝非什么高宅大户富贵人家的格局,只不过是三间旧房,已颇残破。院中也无什么婢仆往来,仅见那女郎一人,叉手旁立。
见他诧异貌,女郎重又上前施礼,这才道:“儿名如寄,乃是郭氏家婢,为小姐之病请先生来,此中因由,一时难尽。可否请先生先前往看诊,他事容后解释?”
她说得恳切,谢碧潭不好为难,只得点头:“带路吧。”
如寄便引他入当中一间房门,屋内陈设,亦是寥寥,不过起居必须之物罢了。内室搁了一张旧床,青布幔帐半垂半束,可以看到一名妙龄女子病仄仄躺着,并不睁眼,也不言语,那女子生得本也娟秀,但如今神色憔悴,面无灵光,呆如泥木一般。一望之下,就知定有郁结之症。
见了病人,谢碧潭反倒镇定下来,依法摸脉问诊。再一番施针抓药,折腾得告一段落,已是月上中天。此时谢碧潭心中已经有数,那小姐所患并非什么要命的绝症,但症结在心,蒙魂倒智,平日里呆愣不语,一旦发作却又疯疯癫癫,很是棘手。这类癔症在谷中时也颇有医书记载,可医治手段大相径庭,唯独都有一句俗语在内: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药……哪有那么好找的心药……”谢碧潭自己也觉无奈,看看如寄忙着去煎药,索性出屋透气。出了房门,栀子香气依然浓郁,若说寻常女子施脂粉携香料,也断没如此延绵不绝的香味,观这主仆二人居处寒陋,更无香炉之属。谢碧潭有些好奇,一时四下张望。
屋舍简陋,院落更是萧索。也有许多花草树木茂密,但一望便知少人打理,皆是野生野长。其中杂草丛内勉强辟出一条小路,通往屋后。谢碧潭想起如寄曾言,小姐清醒时她偶尔会伴着往后院散心,想来多少有些景致。何况今夜月色霜明,剔透如银,月下园林风物,更可掩去许多白日里的残破。
这样想着举步,小径不长,转入后宅,当真一片偌大院落。亭台水潭假山树木无一不备。只是即便明月润色,也可见多年无人经营,皆是破败。谢碧潭随意走了两步,忽生出一丝熟悉之感,但又一时间捕捉不住。他略纳闷,抬脚又走,临近了水边,蓦一愣,一股凉意从后颈冒了上来,顿时手脚皆冰。
驻足处乃是水潭边一块草地,芳草萋萋,似乎还能寻到昨夜一身狼藉倒在上面醒来时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