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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2 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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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 交易
当我们谈论自由之时,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明蓝的灯光如淬炼的野火般迤逦向下,蜿蜒到了让人感觉空荡的房间。兀自悠扬轻缓演奏的琴声随着靠近的脚步戛然而止,那被重叠交缠的珊瑚裹挟的钢琴古朴厚重,然而生来强硬得近乎笨拙的那赋予人类挑衅众神之威严的钢铁,已快被几乎算是最渺小的海洋生物同化成了灰败不平的岩骸,偶尔裸露的异质也只剩斑驳的锈蚀,那不匀的扭曲如同不堪时间涤洗之负荷,亦如同俄吉吉亚岛上被英雄遗弃的殿宇。唯有那琴声始终拖着喑哑的调子,将孤寂演化成漫长的无趣。
这里没有风,没有波涛,没有海浪。再优美的乐曲也无人愿意欣赏。
这里的窗子从不打开,星光照不进来,月光不曾驻足,连阳光也不会施舍它普世的善恶。
这里是海洋独辟之地,是海神遗忘之所,是前往夕阳与黎明颠倒之处,是走完生之尽头,是前往死之所在,是晦暗交界的延伸,是非人亦非神的领属。是人类的孤独,是人性的葬处——
“这是你的房间?”幽蓝的灯火蓦地映进男人的眼里,像是揉碎的星星洒满了夜的糖浆,竟有几分会让人误以为是雀跃的明亮。
威尔从错认的征楞到明了的尴尬,移了移视线装作无所谓地抬抬肩:“这是船长的房间。”
男人不明所以,还是眨了眨眼:“哦。”
“咳。”威尔干咳一下回归正题,“所以现在我们安全了么?这位——”
“索隆吉尔——”男人笑着截断了海盗将出口的揶揄,“我很抱歉,特纳先生,容我自我介绍——”
“我是法兰西皇室火枪队的一员,代表国王向您传达最诚挚的敬意。”
“……”荷兰号的船长沉默了一会儿,挑了挑眉,“这还真是——哇哦。”
他抚着下巴摇了摇头:“你不会以为一个海盗会在意国王的‘敬意’吧?”
“普通的海盗我不敢说,”火枪手坦然笑着断定,“但荷兰人号的船长一定不会。”
威尔顿了顿微笑道:“我该感谢对我的赞美么?”
“若您担不起足衬的赞美,又怎值得我们双方都如此大费周章。”火枪手故意绅士得夸张滑稽,率先将可遭指责之处化作令人无所着力的玩笑。
然而与骄纵的海洋多年为伍的人并不想让他如此得意。
“我一个海盗再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你们被人跟踪找到的事实啊。”
索隆吉尔皱了皱眉,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计划本也不够完善,但是冒险进行,也是时间紧迫没有办法——”
“我不在意你们有什么计划。”海盗抿唇微笑着打断了人类。
“……我知道。”男人垂眼点了点头,等他再抬起时又带了刚见面的笑,笃定又从容得令人不喜,“但你要在意我们的交易。”
“而你到现在都还没说清是什么交易。”威尔靠着楼梯扶手抱起了双臂,微低头懒懒地移开了视线。
“好吧——”索隆吉尔看了他一会儿,才好像是妥协道,“我要去世界的另一面。”
威尔愣了下才缓缓眨着眼像是反应了过来:“什么?”
“我想将你的职责多进一步,带我进死亡之地。”
审视着男人的认真,海盗却忍不住笑了,带了几分惊愕的嘲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那你知道那是哪里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荷兰人号的船长笑出海盗的开怀张扬,“那是我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是随时可能坠入迷失的地方——而我凭什么为你们去?为你的威胁么!”
“那不是威胁——”索隆吉尔紧皱着眉终于挫败地开口,“好吧,那或许是。”
“但那也只是为了让你能重视这笔交易的手段。”
威尔忍不住冷笑:“上一个拿心脏威胁船长的人已经死了——”
“如果你说的是贝克特勋爵的话,那么我想我了解威胁船长的后果有么多严重——”
“你们从哪里弄到的聚魂棺!”威尔终于问出了从最开始就缠绕着胸膛中空洞的问题。
而男人也终于愣住了,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合上,又睁开,才得到短暂的情绪控制:“从你的后代那里——”
“那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海盗充满压迫性地逼近了火枪手,男人却并不退缩,注视着海盗眼中燃烧着的火焰,最终只是压低了声音尽量平缓道:“以我的国家发誓,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们又会对他们做什么呢——”海盗威胁地眯起了眼睛。
“男人压低了浅淡的眉,深邃的眼睛在幽冷的火光中变得冷冽:“不。”
“什么不?”威尔只是挑了下眉
“我什么都不会做。”索隆吉尔深吸口气似乎想冲淡眉眼中的倦意。
“那你‘诚挚敬意’的王又凭什么要我为你们冒险呢?”威尔毫无笑意地弯起了嘴角。
他们长久地对视,直到索隆吉尔最终从喉间溢出了一声近乎气音的笑。他的衣服还是湿的,头发还在滴水,苍白落在他未曾熨暖的指尖,晦涩落进他灰色的眼里,然而那眼中燃起了真正的火焰,不像这满室的鬼火,更像星光不会暗淡:“是啊,我的王又能给你什么呢?”
“一座金山?一船珍宝?一张私掠的许可?还是整个国家的财富?”
“而你又要什么呢?土地?金银?地位?还是权势?”
“这些必死凡人所看重的一切,又有多少是能撼动你的?”
“如果你想要的话,他当然可以给你,给你一切他所能给的。不怕绞尽脑汁,不怕花样繁杂,只要能动摇你拒绝的意图,他又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可是不,我们需要的,是能真正触动你的,是你真正想要的,是你心中向往,也足够珍重的——”
“所以我们要给你的——”索隆吉尔不知为何沉默了一瞬,他灰色的眼睛仿佛融进了黑暗,却又静默得坚定,“那是自由。是国王都未必能有幸拥有的自由。”
然而年长又年轻的海盗却一时不能理解而无法回答。
“你有永恒的生命,但并不自由。你必须护送死于海上的亡灵去安息之所,因为他们无法独自找到去路,而我有办法解除你身为船长永恒的劳役,不,不是死亡!”男人从急切平息,不免低头失笑,“你知道伊兰迪尔之光么?”
“……传说中从彼岸越过海洋抵达人世的君主?”
“传说在他带领族人渡海之时,隔绝生死的海洋令人难辨方向,于是天空中最亮的星飘下来落在他手中,化为指路的光芒——”
索隆吉尔看着认真注视着他却不断言的威尔抬了抬眉:“失踪百年的指引者之光,一直,都是波旁王朝秘密相传的瑰宝——”
“它能指引灵魂么?”
“它当然能指引灵魂。”
索隆吉尔笃定地看着他,然而威尔最终没有回答。他想到了不定的风,想到了扎根的树,想到了爱情的甜蜜,想到了冒险的热忱,想到了很多生与死,想到了海中永远不缺的亡魂,想到了偶尔解脱之外的沉寂,想到了一切湮进尘埃的曾经——
“你又怎么知道……自由就是我想要的。”
人,是无法点燃灰烬的。
索隆吉尔也仿佛被扼住了声音。这个迄今为止都对一切状况都过于接受良好的男人,第一次显现出合情合理的惊愕,和一种蒙了阴影的灰。他几乎没有注意自己走到了珊瑚琴边,近乎失神落魄地坐了下来。
珊瑚的琴弦近乎颤了颤,可能被安静欺骗,以为这里已再没有活人的存在。
这也挑动了男人心底的弦,那根相信‘灰烬’并不是灰烬的弦。
“不。你不能拒绝。”
“为什么……”
“Over the edge,over again——”男人拖着沉缓的调子,略微失焦的眼神晦暗不明,“想起来了么?”
“……啸风的航海图?”威尔不禁反射般挺直了脊背。
“是的……航海图。”索隆吉尔沉吟着看向他,“我不知道它原本属于哪位海盗,但现在,他在安格玛手里,那安纳塔的鹰犬正靠着它前往死亡之地——”
“可那里除了亡灵和死寂什么都没有!”对回忆的牵引使得海盗忍不住打断了他。
“可如果再往深处去呢!如果他们要去的是灵魂真正的归属呢?”
“那不可能!”海盗沉声如同宣告,“没有人能活着回来,即使荷兰人号也只能将亡于海上的孤魂送往边界——”
“你也只说没有人——”男人鹰一样盯着他的眼睛,终于败退般别开了视线,“然而这世上有太多超出人类理解的事了……”
沉闷如同盲人眼前的飞贼,蹑手蹑脚,却又不容抵御地漫延开来,使得缺乏摆设而显得空旷的房间都变得狭小,也几乎要令珊瑚琴因意识到真相而重新静止的弦,都抵不住要为相反的理由再次震颤起来。
“那他们要做什么呢?”威尔最终选择了个不那么迟疑的问法。
“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信,因为……国王的侍女刚探听到一些枝叶时我也无法相信。”索隆吉尔犹疑了半下反问道,“如同你要打一场必然会胜的仗,那么最好的战士又该是怎样的?”
威尔皱起了眉,并不急着回答。
“——像你一样,又不一样。”
“什么意思?”
“不会死亡,却没有主见。”
“你说的,是僵尸?”威尔压低了眉眼思索着说,“我听说曾经驾驭安妮女王号的黑胡子手下就有一群僵尸——”
“——差不多吧。”索隆吉尔试图皱紧着眉微笑,却并不成功,“安纳塔要的,是更像傀儡的阴尸。”
“那怎么可能——”
“一个诅咒,存在于死亡之地的诅咒——将不灭的亡灵囚困在已死的身体,让不死的阴尸为诅咒而效忠——”
“等等!”威尔紧紧盯着索隆吉尔,“安纳塔不是法兰西的宰相么?如果他能得到这样的武器,那岂不是意味着你的国家所向披靡吗?那你有什么理由阻止他?”
索隆吉尔回视着他皱紧了眉。
“还是说,你的国王真如传闻所说是安纳塔的傀儡,你们怕的!是他独揽大权——”
“独揽大权他早已经是了!但是不!不是因为这个!”男人似乎第一次因为私人的理由而生气。
“那你要背叛国家的利益吗?”威尔挑眉看着他。
“不是!”
“那为什么?”
“如果我说他会将整个欧罗巴拉入战场你信么?!”
“那我又怎么能相信你不会用那个所谓的诅咒统领整片大陆!”
“我只要保证它不落入安纳塔手里,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自己拿走!”
“……为什么?”
“……”
男人沉默地将手抚上了琴键被遮掩的右侧,珊瑚层粗糙的不平整透露出自然生长的完好,他抿了抿唇,用一种近乎压迫而强硬的坦诚看着威尔:“因为你什么都不想要。”
……不。
因为我相信你。
却只有被压散血色泛青的指节在坦露真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