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3 人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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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3 人鱼
爱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甜蜜浓稠的月色枫浆一般满溢开来，却轻缓得极尽温柔。睡梦一般静谧却有力的微风不容抗拒地鼓满了看似残破褴褛的黯淡船帆，那边缘不知被多少风雨浆洗得泛白泛浅的缕缕破碎在柔风中缓缓浮沉，如同踩着不可听见的乐曲舞动的幽灵。古老的海盗船无声驶在白浪湾的水面。水面很宽，却深深浅浅，暗藏礁岩。
此刻，那指引胆敢冒险经过的水手的灯塔不知为何熄灭了，月光里无尽缠绵的薄雾中只有船上幽蓝的灯火格外显眼，不时有人鱼攀着礁石探出水面，微仰的面容美丽得近乎是神遣予人类的罪孽。她们无声无息地看着，细腻的肌肤泛着珍珠的光泽，却又遥远空洞得如同漫过整个世界的死水中囚困的幽灵，那样令人屏息的美与窒息本身——
黑色卷发的男人呼吸轻浅地从船舷俯视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水面，落在粗糙纸页上的铅迹却细腻得如同情人的低语。
风在吟诵低哑幽微的乐章，温和之中渐渐浮起隐秘柔美的歌谣，空气中仿佛有惑人摇曳的水仙无声绽放，又像鸢尾轻颤着蝶翼如同时隐时现的鱼尾浮沉在风中——
“I charge you,
（我嘱托你们）
O daughters of Jerusalem,
（耶路撒冷的女儿们啊）
that ye stir not up,
（不要惊动）
nor awake my love,
（不要唤醒吾所钟爱）
until he please.
（必等他自己情愿）。”
——她们唱起了歌。
不知为何，好像被醇酒鼓噪的心绪也难以记得那歌声从何时开始。
似乎是从一个低柔的女声近乎虔诚的吟咏。随着波浪的起伏渐渐加入了虚假的和声，仿若真实的爱意在膜拜恋人玫瑰般的唇瓣，又好像伸手怯怯探向仰望着的威严。
“Set me as a seal upon thine heart,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同印记）
as a seal upon thine arm:
（带在你臂上如同戳印）
for love is strong as death;
（因为爱如死之坚强）
jealousy is cruel as the grave:
（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the coals thereof are coals of fire,
（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
which hath a most vehement flame.
（是耶和华的烈焰）”
没有灵魂的人鱼在吟咏真诚。
那条最美的人鱼安静地与男人对视，他好像与歌声一同出现，那歌声又好似为他而生。他暗金色的长发被海水缱绻地抚弄，连洇湿的月光都被晕染出慵懒的金。那浮冰般冷漠浅淡的眼睛渐渐燃起邪恶的地狱之火，妖冶得如同欲望本身。水珠从发梢滚过喉结，划过蝴蝶一般的锁骨，他望着清醒的男人，几乎就要启唇吟唱。
“她们在唱歌。”
突兀的男声无情刺穿暧昧的帷幕，拿着画笔疾驰的男人眨眨眼看向海盗。
“哦。”他的调子拖得有点长，向来肃穆的眼底浮起难得明朗的笑意，“会唱雅歌的人鱼？”
“可能是跟出海的清教徒学的。”海盗船长耸耸肩，靠上男人身旁光裸的船舷。
“不能是海边的教堂吗？”
“也有可能。”船长无所谓地向一侧点了下头。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在被惊扰之时就选择安静下来的人鱼使得夜半的海面只有细微的风声。男人手中的笔还在继续摩挲着纸面，然而他一半的心思都不在画上。过了一会儿，他尝试故作轻松地说。
“可真奇怪啊，不是么？”他瞟了眼只有柔浅波澜的水面，静默下来的人鱼许多还未曾散去，然而最美得近乎堕落的那条已经不知所踪，“连方舟都要抛弃的生灵却在歌咏上帝。”
“她们歌咏的未必是上帝。”
“哦？那歌咏的是什么？”男人不禁顿了顿动作，微微提起的画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点了点，“人鱼有自己的信仰么？”
“我不知道——”
他看起来像一个认真的学生——威尔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听说她们的王曾与北欧的神祇交好。”
“人鱼也有王啊？”男人拖着轻缓的调子，几乎听不出失控的惊讶。
“有。”英俊的海盗皱了皱眉，“听说就住在亡灵的水域，在世界的尽头，在死亡之地——”
“那你见过？”
“我在另一边也见过人鱼，更多，更冷漠。她们直接以灵魂为食，却不像这些被放逐的同类这般……”海盗沉吟了一下才犹疑道，“自由。毕竟她们远离她们残暴的王。”
“但她一定很美。”男人这样说着，却不见丝毫痴迷，只是半垂下眼漫不经心地继续未完的素描。
“然而无论是哪里的人鱼，都一样凶狠自私，你如果被她们美善的外表欺骗，就会被她们拖进水里。”
“美善的外表啊——”男人发出一声很浅的笑，“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一个美人。”男人挑挑眉笑得玩味，海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人鱼的蛊惑如同爱情，但是人鱼可是没有心的。”看上去年轻的海盗却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发出告诫，“你如果被那虚幻的情动倾倒，就会弄丢自己的灵魂——”
“然而我并非不了解什么是爱情——”
“好吧——”海盗试图挑眉。
“那你呢？”被打断的男人又反过来打断了他。
“什么？”
“你说人鱼没有心，那你呢？又算是怎样的情况。”
“……我不知道。”海盗看起来不太在意地摸了摸眉骨。
“那我能看看么？”男人微笑着说出有些突兀的要求。
他今晚的心情很好——海盗这样想着——像是喝醉了一般的愉悦，或许人鱼对人类的影响还残留着尾音。海盗不太认真地思考，觉得拒绝更为诡异，于是干脆坦然地拉开本也松开的领口，露出了那道利落的刀疤，那刀疤两侧没有缝合的痕迹，只是空落落的一道蛰伏在并不单薄的蜜色胸膛。
男人出乎意料地空出一只手抚了上去。
“这感觉很奇怪。”他放缓的声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
一片寂静的空旷，像是幽暗望不见底的洞穴，无从寻密，无从窥探。
海盗有些长久近似凝滞的诧异，在他能够重新思考之前，男人的手退回了原本的位置，那笔下的人鱼愈加呈现一种惊人的生动与美丽，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犹带露水的金苹果，仿佛生而就为了引起纷争，却又纯然美好。
生而诱人堕落的种族，可怕的天赋，却又如同爱情本身，男人的诗意忍不住喃喃慨叹：“他们可真美。”
因为这两种存在本身就如同命人历练的的神谕。
“‘他’？”海盗却有些惊讶得失笑，“人鱼都是雌性。”
男人僵住了画笔，看着海盗眨了眨眼：“可我刚才看到的就是雄性——”
“这不可能，”海盗皱了皱鼻子，“人鱼没有雄性，从没有人见过。”
“可……”凭一个画家对身体比例的掌握又怎么可能轻易弄错呢？“算了。”
他们之间似乎无法容存太长久的无言。
“你喜欢人鱼？”海盗不自觉抿了抿唇，“你一直画个不停。”
即使不清晰的几瞥，那纤长的鱼尾也不容忽视。
“我喜欢很多，”男人只是随意地笑笑，“但人鱼不在其一。”
“那你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的，”男人停顿了一下，并不看向海盗，却只是盯着从海盗的角度注定看不全的画，“要等。”
“为什么？”海盗皱着眉，神情却很懒散，“既然有兴趣为什么不做。”
“因为人类并不总能随性做想做的事，人生常有未尽的责任。”
“比如？”海盗靠着栏杆发出一声嗤笑。
“比如，做些惊人之事？”男人不太在意地扬了扬眉。
“比如拯救世界？”
“被你说的好像比堂吉诃德还要荒谬。”
“这样的想法本来就很荒谬。”
“为什么？”男人终于停下了画笔注视着他。
“因为世界不需要救世主——”
“总有值得被拯救的东西——”
“然而它们终将毁灭。”
两人对视良久，久到海盗可以看清男人锋利的眉骨，久到男人可以认清海盗眼中冷硬的坚冰。
海盗先一步离开过久的对峙，直到他的背影像死亡的权利一样消失，男人终于挫败地叹了口气，他撕下了最上面的画纸团成团扔进了海里。
那纸团飘荡，飘远，直到灯火远去，活人的气息随着船影没入无边浓沉的黑夜，直到纤细的手轻轻将它拢入掌心，直到一声微妙的笑音惊颤了其它潜入水中却仍保持仰视的人鱼。
隔着海水望去，那与空气交接的水面似有浅金色的光华流转，映得垂立的影子，高贵，又接近残忍的冰冷，像是金属熔铸的神像。
－ＴＢＣ－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CH3 人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