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素影荷华

37、言心意

　　要说，这婚讯并非在意料之外，让人完全难以接受，明眼人都能看出十七娶玲珑是早晚的事儿，不过是分乐见其成的和视而不见的罢了。如今，冯十七毫无预警的就这么风淡云清公布出来，击碎的只是那些在未成定势前仍抱有幻想并正为此努力着妄图改变最后结果的人的好梦。

　　几家欢喜几家愁，这曲水流觞是玩不下去了。

　　杨艳几乎是立时就失态的站起来哭着跑开，一直坐在最远处末席安静整天的杨俊不声不响的追出去。他看的明白，从头至尾都是自己妹妹的一厢情愿。冯十七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知情识趣的人，绝不会因她多年来的一片深情痴心不改而对动心，他对她谈不上一丝情意，要有，也只会是当年她伤过玲珑的恨意。

　　身为兄长，杨俊固然也和娘亲一样希望妹妹嫁与富贵人家作管事主母，但他更想她过得幸福和睦，她的夫君无论老少美丑，至少应该对她疼爱有加才好。而且从私心里，他不愿和玲珑产生任何冲突。冯十七今日所言，对杨艳虽是打击，但若让她就此彻底断了不切实际的念想，也未尝不是好事一件。

　　同样少女梦碎的顾朝露，终究是官宦人家的闺秀，平日良好的教养，让她即使心如刀割也仍能维持该有的礼仪，直到众人都起身散场，她才在顾朝云的陪同下急急离开，默默垂泪，无语凝噎。

　　她有她的傲气，倾慕的对象另有良配，她虽伤心难过却不会因此否定自己，因为她和她大姐顾朝霞不同，顾朝霞输给顾朝云，输在人品魅力上，她们在一个起跑线，她甚至比顾朝云占有先机，可东阳却毫不犹豫的选择顾朝云，而自己的爱情角逐里输给玲珑的只是机缘和时间。

　　顾朝露知道自己父亲并不青睐十七，想他爹身为侍郎，官居三品手握重权，冯十七虽出身士族也有官秩在身，但却无功名在身不热政事，加之父亲为武将且已亡故，朝中无人，仕途不算光明，与东阳不可相比，于她家，是十七高攀。如今，她死心，只等着父母安排她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但无论如何，她为自己的未来努力过，将来芳华不在，也算没有辜负青春徒留憾事，

　　林野间的微风送来丝丝凉意，春衫单薄，玲珑不由的缩缩肩，从十七说完，她就一直想东想西恍惚到现在，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营帐前，眼下大伙忙着互相告辞，收拾东西准备返城。

　　她四下瞅了一圈，这会儿既不见乱她心的人，也不见和她一样心乱的人，微微有些烦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深呼吸口清冽的新鲜空气，转身去帮手拾捣。

　　“高兴吗？”

　　浑厚的男声低低在玲珑回过身的瞬间响起，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如墨般黑眸，玲珑惊出一身汗，强压下滚到舌尖的叫声，连连倒退两步，拉开距离，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刘仲玄这悄无声息的出场方式，吓得她好半天没缓过劲来，傻愣愣的站在那儿与他对视，不知如何接腔。

　　他懒洋洋的勾起嘴角，轻轻嗤笑一声，道：“该恭喜你呀……欠我的钱只当我为你添嫁妆了，若你真嫁出去，我再送你头比人好使的毛驴做贺礼。” 不冷不热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像调侃多过诚心道贺的。

　　玲珑憋气，见周围没人注意她俩，刚想开口还嘴，刘仲玄却突然冲她邪邪一笑，竟举步从她身边蹭过去，头也不回的迎向不远处的东阳，谈笑作别。

　　离开的时候，冯飞荞和冯飞薖缠着十七要骑马，他匆匆和汀兰等人打过招呼，带着两个孩子骑马开路在前，不曾来得及和玲珑说话。

　　天色渐暗，西斜的日头却映出绚烂夺目的金光红霞，路上挤满了回城的游人，车马走到极慢，却免去颠簸之苦，玲珑趴在车窗上张望了许久，直到脑袋胳膊酸疼，才回身坐好。与她同车的人，只有闭目养神的东阳，她本不愿出声打扰到他，可忍来忍去，还是不禁轻轻嚅囔了一声：“大哥……”

　　东阳倏然睁眼，眸中一片清亮，他静静的看着妹妹，温暖的浅笑里包含无尽的宠溺和欣慰。玲珑张张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低头玩起细白的手指。良久，只听东阳轻笑出声，他拍拍身侧的位置道：“过来，坐大哥旁边。”

　　玲珑挪身过去，双手自然而然的环住哥哥的臂弯，把头斜倚在他的肩上，默默偎紧，也不言语。东阳揉揉她的发顶，轻叹道：“吾家有女出长成啊！禾儿是大姑娘了…… 想问十七席上说的事儿？”

　　“嗯。”声音轻的微不可闻。

　　“十七说话办事向来都极有分寸，他今日所言非是无中生有…… 这些年来，他待你的心意，你该清楚…… 若然他让你迷茫，让你想不明白，你该直接当面去问他，两人之间的事，莫要让第三个人参与乱谈，你们自己互通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之间，他的心意，她的心意，东阳的话不断盘旋在她耳畔。心不在焉的吃过晚饭，玲珑早早把自己关进屋里，书没心情看，字没兴趣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十七白天说那话时的情景，一下蹙眉一下轻笑，面上忽喜忽忧的。

　　思绪起了头，便如奔泉迅流，喷薄而出，她想起小时候他为她亲手作的食盒，买的点心，他哄她吃药，背她爬山，他教她骑马射箭，陪她打猎采药，难过的时候逗她开心，玩乐的时候任她耍赖…… 她的回忆无论悲喜都有他，他是待她最好的人，最好的哥哥……可他并不是自己的亲哥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隐隐开始分得出自己对东阳和他的感情并不相同。

　　绿萝临终时的托付与她而言，不是强加于她的责任，她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心甘情愿的想陪伴他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尽管那时，不，即便是现在她对情爱婚姻也只是懵懵懂懂，但她心底从不曾惧怕逃避过同他的缘分。两人之间没有天雷勾地火的轰轰烈烈，有的只是细水长流顺其自然，然而和他在一起的安心愉悦别人给不了，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情意。那他呢？是父母之命，还是他真正的心意？为何回避了那么久，现在突然说起？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翻身坐起，拉过衣服胡乱穿好，心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燎，第一次那么迫不及待的想去探究十七的心意，竟是没有顾及天色时辰便跑出去。

　　夜凉如水，月正当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拂动树叶发出的细细声响，大抵连仆人们仍在安睡，她一路急急走来，连个打更值夜的人都没遇上，好在花园的小门夜间也不上锁。直到踏进十七的院子，玲珑才仿佛陡然清醒过来，暗恼自己莽撞。十七的卧房一片漆黑，书房却透着微弱亮光，瞬间玲珑勇气顿失，踌躇不敢上前。

　　她正犹自徘徊，门忽然从内打开，一惊之下蓦然转身，压了银线的素白裙摆轻扬飞舞，光如月华，十七站在那里凝望着她，不觉痴了。半晌，他回过神，清清嗓子忙道：“快进来，外边凉。”

　　玲珑像是淘气时被抓现行的孩子，只觉俏脸滚烫，手足无措的任十七拉进屋，纳不成言。生平第一次，玲珑在这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书房里，竟不知该坐该立，他松开手，她便傻乎乎的伫在门口，动弹不得。

　　十七摇头低笑，拖她到榻边坐下，塞了杯热茶在她手中，又麻利的取过薄毯围住她因半夜凉气而瑟瑟发抖的身子。他侧身挨着她坐下，轻声道：“问吧。”

　　玲珑被他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呛得直咳，缓过劲，扭捏的别过眼看向窗外，哼唧道：“你……这么晚还不睡？”

　　十七伸手扳过她的脸，让她面向自己，微叹一声，“我在等你，一直在等……禾苗，你不该惊讶，对吗？”盈盈烛火下，他如玉俊颜上泛起淡淡绯红，看着她的目光却是那样温柔专注，“还记得娘给你鸳鸯钗吗？那日之后他们很快就请了媒人下定帖，甚至连财礼都过了。不曾提起并非是要刻意瞒你，只是恐你知道后，反而在我面前拘谨起来，再不肯像往常那般相处。还有……那时你虽然答应我娘陪我一生，可她终究担心你年纪小尚不知事，只是一时意气，若然日后另有钟情之人，却会因她私心所定婚约耽误，即便退婚也会损你名节，故而她不让太早声张，只为怕你吃亏，护你无忧，在她心里你与我同样重要。”

　　玲珑双颊火热，咬唇听他说完，飞快瞥他一眼，娇嗔道：“那你今日还当着那么多人说出来？”

　　十七眼中亮光闪过犹如流星生辉，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娘她是杞人忧天，你不会！嫁我多好，咱人长得不赖，小有家产，最难得知根知底，任劳任怨，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啊。”

　　玲珑白他一眼，好笑又好气，忍不住反驳：“臭美！你就那么肯定我非要就你这家店？”

　　十七忽然凑近，拿开已经冷掉的茶水，继而双手紧紧裹住她轻轻摩挲，瞅着她正色道：“禾苗，今日我在那些人面前说就是不要任何变数！……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玲珑霎那间觉得心怦怦直要跳出来，手心要被他烫出汗来，连带口干舌燥，她舔舔唇，盘横在心间良久的话却怎么也说不顺畅，喑哑着嗓子磕磕绊绊问道：“十七哥…… 你……从来都当我是妹妹吗？”

　　十七墨玉的眸瞳似是窜起火苗，他不答话，静静凝视她片刻，忽然伸手揽腰将她连人带毯搅进怀中，托着她的头俯身吻下。玲珑的唇软软凉凉，仿佛最甘甜的橘瓣，让他忍不住留连其上逐渐加深，舌尖撬开她小巧的贝齿，灵巧温润的舌滑入口中与她辗转缠绵。

　　玲珑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整个人瘫软在他怀中，只有抓住他前襟的手微微使力，目色如氤氲的月光，朦胧妩媚。

　　直到两人呼吸开始紊乱，十七才依依不舍得略拉开些距离，额头贴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柔声呢喃：“你从来都不只是妹妹。”

　　两人都没再言语，他把玲珑的头压在胸前，轻抚她没有梳起的长发，闭目聆听空气中彼此交织的细微呼吸和凌乱心跳，鼻尖溢满她身上散发出特有的淡淡药香。感觉到怀中人微微挪向自己，手臂不由收的更紧，骤然睁眼，正看见地上两人相叠的影子完整如一。

　　许久，窗外传来四更的鼓声，十七无限满足的暖暖笑容，灿如朝阳，他扶住玲珑怜惜轻问：“困吗？若不困，咱们去东市吃早点去。”

　　一切都没变，只是从这个黎明起越发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