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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月三 ...

  •   暮春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城外山间一派明媚景象,冯十七置身这般如画风景中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微低着头,用一根手指轻搅清冽的溪水,看着水中一群影影绰绰的人像,微微气闷,今年他因为不放心家中事,清明上山祭拜完父母便匆匆赶回汴梁,难得留在京中于上巳踏青,却非得和眼前这群人聚在一起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白白辜负曼妙春光。

      佩兰祓禊,曲水流觞,这本是自汉时就流传下来的雅趣节俗,意在除秽祈福,每年三月三日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趁此宴游欢会,男女亲朋且歌且舞,或饮或吟。东晋永和年间,因王羲之为是年上巳与谢安等人集会于会稽山阴兰亭,流觞曲水所得的三十七首诗词而作千古名篇《兰亭集序》的盛名,其后文人雅士、士族子女无不争相效仿举办雅集。

      但,不管怎样的年代地点,怎样的雅集内容,志同道合的参与人才是关键。故而不能怪十七抱怨,实在是眼前的人一半他都看不顺眼,冯飞萧和冯飞萦是他的亲戚,出游自然和他粘在一起,即使不耐也无可奈何;而因着此次张家是合府出游,杨俊杨艳兄妹俩也破天荒的跟随玲珑东阳同乐,玲珑他们虽心有不爽,但外人面前不好撂张建安面子,勉强默许并未多言;如此顾朝云的出现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可她家腻歪人的三姑娘顾朝露跟着来做甚?!

      除了顾朝露,还有一个不该在此的女人,洪静姝。姓洪的,知道了吧,洪夫人的侄女,据说寿州遭灾时爹娘双双被倒塌的房屋砸死,她孤苦伶仃,找到寿州冯家投奔姑母,不想家丁却告知他们举家来了京城,难为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娇弱姑娘,跋涉千里辗转奔波总算在汴梁寻得亲人。这则感人故事是数日前冯十七返家后接到的又一个“惊喜”!他郁闷之极,自家成了收留所难民营;他更困惑,因为这人这事出现的太过巧合,简直是掐着他外出的点儿发生,虽然这姑娘入府几日来表现的很是低调,但他仍不得不提防此乃冯靖天夫妇一计不成又谋划的二计。

      要说无论顾朝露还是洪静姝,在冯十七眼里跟路人甲没啥区别,远远不能撼动他的心神,真正让他大吃一惊并对他情绪产生长远影响的,是东阳途中偶遇到的同事……刘仲玄!一直以来围绕着这个人的种种神秘诡异难解谜团,似乎就这样轻轻巧巧的解开了,这一突变让提防多时的顿然间不知所措。鉴于刘仲玄对玲珑持有莫名其妙的执著兴趣,这个真实的新身份,让玲珑和他都不知该作喜还是作忧,往后只怕是避无可避,当真要有缘常见了。

      对于东阳热情相邀刘仲玄与他们一道游乐,玲珑心里忐忑不安,唯恐他抖落出自己刻意隐瞒家里的过往窘事,面上却不敢有所显露引人怀疑,勉强收敛心神与十七一起故作淡定。好在刘仲玄像失意般不提旧事,对他们只表现出初次相识之人该有的礼数,客气但不热络,仿佛彼此之前根本没有交集。他们相处片刻,竟发现这厮言谈举止出乎意料的斯文儒雅,甚至略显羞涩,丝毫不见往日所散发的凌厉邪妄气势,若非他瞟向玲珑的眼神始终带着抹狭促兴味,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人!

      他们这些男男女女于林郊山野之间,沿清溪湍流列坐,各有心思,或别有深意眼光纠缠,或含情脉脉的随羽觞依次进行才艺表演,怎么看怎么像相亲大会,而非寄情山水思幽怀古的雅集。

      “十七哥,叫你呢!”

      “啊……”十七本是侧身坐在溪边石头上,忽被身旁玲珑撩泼过来的冰冷溪水溅到脸上,激的遽然回神,就见玲珑似笑非笑的瞅着自己,微微把嘴努向对岸,一副等着瞧好戏的神情。他提起衣袖抹把脸,敛襟坐好,顺势抬眼,正对上顾朝露满怀期待看着这边厢的盈盈目光。

      “不知冯公子可愿同朝露合奏一曲?”原来木盘乘着的羽觞浮到顾朝露面前。这一轮的题目是与“乐”有关,她吃尽侍女自水中捞起羽觞里盛的酒,命人摆好琴案,霞飞双靥含羞带怯的开口相邀合。

      他不由轻蹙眉头,看看她,又看看端坐在自己下手的冯飞萧,这里可不止一个冯公子,怎知她叫的是谁。他瞅回玲珑,以眼神询问,却只换来她掩唇眯眼瞧热闹的笑。十七暗瞪她一眼,淡然问道:“顾姑娘叫的是哪位?在下不通音律,飞萧可擅此道?”

      生活的智者告诉我们,兄弟是用来陷害的!

      冯飞萧闻言诧异,他很难相信这个出身良好、武双全、母亲又以琴技享誉盛名的堂兄竟然不通音律?!他看向十七,眼光不经意间掠过十七身侧的玲珑,若有所悟,眸色微暗,缓缓起身朝顾朝露颔首致意,朗声道:“若顾姑娘不嫌弃,鄙人愿以竖篴相合。”

      玲珑见她二人的架势,不由咂舌,心想他们可当真是有备而来。冯飞萧的竖篴尚好,轻巧便携,难为顾朝露,郊游还需要若干仆从跟着抱琴抬案举香炉,遥想当年兰亭集会尚“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呢,她们的动静倒比王羲之那帮东晋名流还大。

      冯飞萧和顾朝露演得是古曲《楚辞•招隐士》,配合不错,两人技法皆十分娴熟,难怪刚才十七拒绝她时,她的失望不快转瞬就换成胸有成竹跃跃欲试,原来是自信出众的琴技能够动人心弦。唯一失色之处是她选错了曲,此篇为西汉淮南王刘安门客所作,虽感情浓郁、音节谐和,传颂千古为后世名家反复引用,但其中政史意味深永厚重,即使融化到音乐中,各种滋味也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碧玉少女所能完全理解驾驭的,注定她这番演奏有曲无情,可惜可惜……

      玲珑正暗自回味品评,忽见谢过众人赞誉的顾朝露略带挑衅的盯着自己,言道:“玲珑姑娘乃新科进士公爱妹,常听家姐称赞东阳公子善乐器精音律,想来姑娘必定也是造诣不凡。朝露刚才操琴献丑,谬承褒扬,惴惴不安,不知可否请姑娘赐教一曲,也好学习一二。”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玲珑身上,顾朝露话说的谦虚,可语气里的火药味任谁都明白这是下战书呢。在座包括顾朝云在内,没人听说过玲珑善音律能抚琴弄萧,当下有好奇如刘仲玄者,担忧如顾朝云者,盼她出丑如杨艳者。只有十七和东阳同时莞尔,双双忆起她年幼时索要韩夫人那把忘归弓的经过,若她愿意,名动天下“三日醉”韩氏女的亲传弟子,再不济、再疏于练习,要惊艳此间这帮俗人一番却也是轻而易举。

      问题是玲珑一点儿也不愿意展现,她咬牙暗骂顾朝露,自己想入行当乐姬伶人带着琴四处显摆,也不必拉她下水啊!

      她扬起怪笑,半真半假戏谑道:“玲珑自幼长于山野,哪里会什么能拿来表演献艺!纵然我兴致来时,也不过哼两句不成调动小曲儿抒发心情,摘片杂草弄出些声响自娱自乐罢了。”

      “怎地,杂草不好?你嫌弃?”她话音刚落,十七就挑眉发问,顺手摘来一片韧草强塞进她手里。

      玲珑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对着他连连讪笑,“岂敢,岂敢!杂草逆境生存,坚毅旺盛,给点儿阳光就灿烂,那个野火烧不尽啊,春风吹又生,岂是娇花弱柳能比!呵呵……呵呵……玲珑不才,就用这草身吹首小调,以敬天地造化万物灵奇。”

      她卷了卷叶子,随意吹试几个音,渐渐成调,柔柔细细的飘散开来,入耳便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仿若小溪潺潺,蜂鸟欢鸣,又如阳光普照,春风拂面,恍然间当真似把青青草芳香送进心尖,萦回不散。这曲不知名的欢快小调她幼时从山上采药人家的孩子那里学来的,应的正是山野春景。

      冯飞萧听得投入,竟随她轻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当然也有不赏脸的,杨艳用不高但刚好让在场人士都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下里巴人。”立时惹得东阳等人同时冷眼扫向她,眉宇间隐有怒意,也不知是因为被打扰到,还是为了她的评价。

      十七回望玲珑,见她含笑专注并未受扰,曲音依旧流畅,婉转悠扬,似是陶醉其中。他眸中泛起暖意,想起少时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笑逐颜开,信手拈来一片相同的叶子,待她换气的间隙,徐徐吹起,两人和在一处,高低错落,浑然天成。至收尾时,东阳突然握拳唇畔,吹响口哨模仿群鸟啼鸣,彻底让这音乐融于山水林间,有曲有调有景有情。演毕,扔下手中草叶,三人相视大笑,压根忘记这是比赛,完全无视挑战者和观众,只当自己又回到恣意玩耍的童年。

      顾朝云带头拍手称赞,娇嗔着埋怨他们兄妹有这好玩的绝技却不教自己。她身旁的顾朝露脸色甚是古怪难看,明明心里又酸又恼,却偏生不能发作,还要强装出一副欣赏赞叹的神情,几次张嘴,可恭维的话仍是怎地也说不出口。

      “哟,你们可真热闹啊,老远就听见你们这边琴箫和鸣,宛若天音,我这巴巴赶来了怎么又变成鸟叫啦?难不成我听错了?”洪夫人从不远处朱帷连网的夫人帐堆里翩然而至,提起衣摆在冯飞萦和洪静姝中间坐下,正解了顾朝露的烦恼。

      “姑母没听错,那天音正是刚才萧哥哥和朝露姑娘合奏的《楚辞》,这会儿是玲珑姑娘同冯公子张公子一起用草叶吹的小曲,也极是生动。”洪静姝莺莺细语为她解了惑,难得滴水不漏两边都不得罪。

      “原来是这样。平日让萧儿吹奏一曲犹如登天,今日却肯为佳人献艺,难得,难得!想不到萧儿与朝露姑娘,初次相见就有这般默契,这一曲可谓……怎么说来着,对,天作之合啊。” 她笑着打趣,眼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字音拖得长长的。

      顾朝露刚因她偏颇夸奖而梨涡微现的俏脸登时红如樱桃,又羞又恼,急忙偷眼瞥向无动于衷的冯十七。

      冯飞萧脸上厌烦之色一闪而逝,低头抚弄手里的竖篴,不发一语。几乎是同时,冯飞萦斜眼瞟过洪夫人,面带鄙夷微转过身去,其他人也不接腔。

      眼见冷场,正巧冯飞薖拉着冯飞荞一路嚷嚷着奔跑过来,手里轮着新摘的柳条。他跑的急,收不住脚,一头撞进十七怀里,不等坐好便把数根柳条一股脑的塞给十七,咋呼道:“哥,给我和荞丫头编个柳环吧。”

      飞荞的小脸也跑的红扑扑的,手里还抓着一把兰草。她喘着气挨着自己哥哥冯飞萧坐下,却眨着小鹿般的大眼睛看着十七。

      十七莞尔,“你四处跑来跑去的,跟干娘说过没?仔细她一会儿找不到你着急!你看你把荞儿累的,哪有当哥哥的样!”他嘴里念叨着冯飞薖,手上的活儿一点没耽误,编好第一个,他朝冯飞荞招招手,叫来跟前亲自给她戴上。

      玲珑伸手戳了戳安坐在自己身旁排队等柳环的冯飞薖,指着冯飞荞手里的兰草笑问:“你送她的吧?”

      “嗯!我还行了揖礼呢!”小屁孩洋洋得意。

      玲珑翻个白眼,抬起脚轻踹他,“好你个二小子,本姑娘白疼你了!有了妹妹忘了姐,你咋不给我行礼献兰呢?”

      飞荞看着他抓头揉屁股的窘样咯咯直笑,大伙也都乐起来。想他冯飞薖好不容易有机会当兄长,这会儿当众失了面子,尴尬又不忿的噘起嘴,嘟囔道:“你不是有我哥顾着嘛,哪里轮到我多管闲事啊。”

      玲珑双靥绯红,稳下心思强辩道:“他是他,你是你。难道你哥吃了饭你就不用吃了?”她俩正斗嘴,额上具是一凉,十七将编好的柳环分别扣在两人头顶,不同之处是玲珑那顶加了些许飞蓬草开出的桃红色小野花。

      “你还跟个孩子争!兰草没有,我只觉得这种小花野草配你,你说呢?”他替她理好柳环下的碎发,脸上说不出的温柔宠溺,望着她无声而笑。玲珑轻嗯一声,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那种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晕晕乎乎的感觉又回来了。

      “想不到玲珑姑娘小小年纪,心好简朴,不慕浮华之物,颇有五柳先生遗风。人生在世若能如张果老般骑毛驴一头,逍遥天地间,悠然南山下,随性生活,当真才是最大的快乐。不知姑娘可喜欢毛驴?”

      玲珑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话出自“毛驴代言人”刘仲玄之口。她猛回过身,虽然隔着东阳,也能清清楚楚看见他脸上欠扁的坏笑和眼里的恶劣光芒,心中恶劣嘀咕美死你把,还张果老的神驴,逍遥天地间?哼!若落到我手里……天真无邪笑起来:“毛驴自然是好,套上镢头栓在磨盘上是顶好的苦力,比用人强。”

      眼见刘仲玄微愣,不明所以的东阳乐呵呵打圆场道:“这丫头倒是爱骑马,她有一匹伊利骊,宝贝的很!十七从小教她骑术,这些年练下来也有几分功力,骑头毛驴是不在话下,就只怕她贪图漂亮,嫌毛驴不够威风。刘兄说她不好奢华,实在是谬赞她了!”

      “原来玲珑姐姐会骑马!”冯飞荞张大眼睛一脸羡慕的看着玲珑,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轻轻拉扯十七的衣袖,怯怯央求道:“蓬哥哥,改天能教教荞儿吗?荞儿也想学骑马,等我学好了,就可以自己骑马回家找娘亲,再也不怕和她分开了。”

      童言无忌,却最能勾人伤心事,没娘的冯家子弟皆微微失神,目色迷离,冯飞薖甚至红了眼眶,摘下柳环握在手里,任玲珑揽在肩膀,低头沉默。过得片刻,十七浅笑,轻轻揉了揉冯飞荞的发顶,答她:“好!你愿意学,蓬哥哥就教你。”

      飞荞笑得很甜很满足,她看向对岸的冯飞萦,扭过脸拉住冯飞萧撒娇道:“姐姐也学,等我们学会了,哥哥陪我们一起匹马回家。”飞萦和飞萧都笑着应好,她们与飞荞虽说是同父异母,但自幼时丧母,周姨娘对他们照顾有加,飞荞从小又特别乖巧懂事,兄妹三人素来亲厚。

      洪夫人身为继母,无子且不得人心,又与飞荞的娘不和,眼见他们一个个又怜又爱,若有所思的模样,大为不满,当她愿意替那贱妾带孩子呢?!轻哼一声,扬声道:“萧儿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整日把心思放在大大小小的妹妹身上算怎么个说法,赶紧找个顾姑娘这样端庄娴熟的女子定下来是正经事。特别是蓬儿,你家中没有主母,娶个像我们静姝这种懂得料理的贤惠女子操持家务照顾幼弟,方才能让你死去的父母放心啊。”

      玲珑冷笑一声,心想自己自然也是属于既不端庄又不贤惠碍人碍事的妹妹之流。弄了半天,这婆娘是想让冯飞萧抢了十七的彩头攀顾侍郎家的高枝,再补个自产的孤女给十七当媳妇啊!你也得看看人家当事人愿意不愿意。

      她眼光遛达一圈儿,果见除了洪静姝羞红脸外,连顾朝露都是皱着眉头的,特别是杨艳,几乎要把手里的绢帕绞断。

      身为男主角,冯飞萧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握篴的手因太过用力关节泛白。而冯十七的反应却出奇平静,他微微挪了下身子,一把牵住玲珑的手,先瞅了眼东阳,才转向洪夫人,不急不徐的淡淡说道:“婶婶大可不必为飞蓬操心,家父和家母再世时已经为我定下亲事,只待我三年孝满,便娶玲珑过门。”

      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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